柳儿端盆热汤,进来伺候赵宛媞梳洗。
女真野蛮,南下侵略,劫掠无数,破城后四处搜刮,又索要高额的“赔金”,慑于淫威的软弱官家除了答应别无他法,于是妃嫔,帝姬、宗姬、命妇、宫婢、女奴、女童.....通通折价以“偿”金军。
其实与抢劫无异,入营的女子莫论身份高低,都一个下场。
柳儿受的侮辱不比别个女子少,在刘家寺时,被两三个金兵捉去鞭打玩耍,一身瘀伤,鼻青脸肿才被放过,还是因为他们打腻了。
差些死去,她年纪小,十四岁而已,赵宛媞把藏下的伤药给她,担下金人的许多折辱,尽力保护她少受些罪,好歹能活命吧。
两个深宫女子无力自救,无力对抗残酷的命运,只能相互依靠,艰辛北上。
这样,方有完颜什古先前在营帐前瞧见的一幕。
“娘子。”
柳儿拧起干净的白巾,轻手轻脚走去撩开床幔,推推闭目假寐的赵宛媞,又悄悄猫到窗棂下,细听外面无人,才回到床侧,小声说:“娘子,我见到李内侍了。”
“当真?”
已经等她很久,赵宛媞急忙从床上坐起来,抓住柳儿的手,迫切地问:“他如何说?可有法子救爹爹他们出去?”
虽然赵佶叫她去讨完颜宗望的欢心,可毕竟是父亲,是她们这些后宫女子唯一能指望的男子,赵宛媞依然心存幻想:只要爹爹振臂一呼,必有四方来救。
加上九哥率军前来,南北呼应,还于旧都指日可待。
柳儿却面露难色,她是贫家女,被双亲卖入宫中,习惯磋磨,习惯看人颜色苟活,得赵宛媞的照拂,能从关押俘虏的营帐中脱身,便觉天大的幸运,反而没有妄念。
“娘子,”知道赵宛媞多想回汴京,柳儿感念她的情义,更不忍说实情,然而赵宛媞一直渴盼地盯着她,望穿秋水,柳儿犹犹豫豫,才说:“他......被带到县廨来了。”
完颜什古不是金营唯一的将领,其他还有七八同样贵族出身的完颜部子弟,虽说父辈名望浅薄,赐封不如她尊贵,战功也弱一大截,但对俘虏,依然是能定夺他们生死的贵主。
其中有人好男色,便把年纪尚轻,姿容俊秀的李内侍带来淫乐。
这些柳儿当然不清楚,只是看见偏院里有李内侍就记在心里,可赵宛媞不同,她以为李内侍来这里是想了办法,有密旨要与她们这些宫眷传达。
“柳儿,你领我过去。”
起身下床,昨夜完颜什古没把她弄伤,事后还让端来羊汤面饼给她吃,赵宛媞难得饱眠一觉,是以精神俱佳,穿好衣衫,把御寒的毛皮斗篷一披,拉着柳儿要她引路。
“娘子,可......”
柳儿不想去,害怕撞见可怕的金人,但拗不过赵宛媞,两人顺着走廊偷偷溜出后院,在沿路的草丛水潭边躲躲藏藏,潜入不远的偏院。
无人看守,赵宛媞踩着湿泥,沿墙进到院里。
院中布置素雅,有池有假山,岸旁松树修剪匀称,一派闲趣,赵宛媞藏身树后,小声问柳儿李内侍的在哪间房中。
可柳儿脸色惨白,腿肚子打颤,她也不知道李内侍在哪间房。
赵宛媞心急,见柳儿迟迟说不出,索性自己去找,她从树后面出来,小跑到右边的屋子,立在廊下,贴着墙缩在窗棂下头,刚要探头,忽然砰的一声,门被撞开!
吓得心脏骤缩,惊慌失色,险些没站稳,然而不等赵宛媞看清,从屋子里撞门冲出来的人,披头散发地扑到她跟前,一把揪住她的衣裳。
“你怎幺不去死!”
状若疯癫,声音嘶哑,赵宛媞被她推撞到墙上,后背生疼,她闻到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奇异的臭,像是病疮化脓,呛得她差点晕厥。
“你,你是......”
抠住她的手,逼着自己睁眼,赵宛媞逐渐回过神,这才发觉对方的力气似乎不是很大,便生出胆来,掐着对方的手腕,狠狠地一掰。
“啊!”
一声惨叫,赵宛媞顺势把人推开,疯人跌在地上,乱发抖擞,露出半张脸来。
“朱小娘子?”
哪有在汴京时的端庄仪态,桃面粉腮,俏丽的少女姿容荡然无存,一张小脸瘦削,脏兮兮,脸皮上被刀割开许多细长的口子,往外渗血,黏腻肮脏,触目惊心。
残破的衣裤,腿上浓疮恶臭,皮包骨,一副行尸走肉,可赵宛媞仍然认出来,她是朱家最小的女儿朱针仙,排行二十四的皇子赵樾的未婚妻,刚满十三岁。
心酸翻涌,赵宛媞慌忙想把她扶起,想把她带去自己的院子。
“朱小娘子,你起来,快......”
能救一个是一个,她顾不得太多,可朱针仙根本认不得她了,摇头晃脑地痴笑,嘴角流出涎水,坐在地上垂着头,发出含混的咕噜声,疯疯癫癫。
她往后坠,实在拉不起来,赵宛媞正着急,朱针仙忽然眼神一亮,直勾勾盯着她,虽然还是痴傻的模样,但像是认出她来。
“朱小娘子,我是.......”
“是你!”
大张嘴巴,她竟用力拍起手来,嘿嘿笑着,赵宛媞吓了一跳,朱针仙歪扭脖子,翻着眼珠朝上望她,突然又放声大哭,大起大落。
“是你!”
猛地抓住赵宛媞的衣裳,朱针仙表情狰狞,嘴角向下撇,眼眉却往上挑,上半脸嬉笑,下半脸哭丧,分外渗人,接着两只眼睛瞪大,流出一串泪。
“你怎幺不去死呢?”
“哈哈......是你,是福金姐姐,哈,你怎幺不去死呢?”
“福金姐姐,你伺候金人了?”
“哈哈哈,我们都是贱种,都是该死的军妓!”
“好脏,我好脏,福金姐姐,我好脏......”
“你快去死!”
恶毒的诅咒,罪恶的愧疚,朱针仙时笑时哭,忽而愤怒,忽而自责,她已入疯魔,双手撕扯着赵宛媞的衣裳,不停地重复着谩骂——对赵宛媞说,也对自己说。
从准皇子妃沦落到金人帐中的玩物,她彻底的疯了。
再多的劝慰全化作苦水,赵宛媞呆住,面对这个可怜的少女,她突然失了勇气,傻傻被朱针仙抓着衣领撕扯,荒唐的疯言疯语一字字砸在心坎。
是啊,我为什幺不去死呢?
笼罩心头的阴翳从未真正散去,死念再度掠夺她的心智,浑身冰冷,赵宛媞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与完颜什古在欢潮令她痛苦,心虚,罪恶趁机袭入脑海。
受着无尽的折磨屈辱,在他们的淫威下苟且偷生,她凭什幺去依附完颜什古......什幺九哥即位,什幺四方来救,她一副残躯,灵魂已被玷污......为什幺不去死呢?
“赵宛媞。”
浑浑噩噩,快被拖入自愧的泥沼,耳边忽然有谁在叫她,赵宛媞被完颜什古一把拽起,她看了眼对面的屋子,已经听到男人的咒骂,赶紧抱紧赵宛媞,直接跃过墙头。
劫掠来的女人莫管谁家,无论女童还是及笄,即便五十老妇,都被分给各级将领充当赏赐,赵宛媞要是被瞧见,这般相貌,肯定要被争抢奸淫。
完颜什古不想她这幺轻贱的死去。
然而,十三岁的朱针仙没有这样微乎其微的运气,她坐在院子里像一个被丢弃的破布玩偶,双手胡乱地抓,胡乱的挥,痴痴憨笑,仰天质问上苍,癫狂地大喊:
“谁收的好处,谁去服侍金人啊!”
“凭什幺,凭什幺要我受辱,凭什幺.....”
悲怆的哀鸣,可惜换不来上苍垂怜,对面的屋门猛地被一个金人踹开,裤腰带松松垮垮,他正发泄,听得吵闹,早火冒三丈。
刀柄带血,是李内侍的,他沉默地上前,一刀朔进朱针仙的心窝。
亡国之俘,命如草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