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份的最后一天,天文台再次挂出风暴预警。热带气流来袭,今年第二十一号台风“琪拉”将于明早登陆津港,全岛因此停摆两日。但奢牌云集的圣嘉利道似乎不受影响,烈风刮过高档酒店的玻璃,映出幢幢灯影。
程意住在三十二层,穿着浴袍站在落地窗边,居高临下俯瞰城市。
现在是下午三点,离剧组的杀青宴还有两小时,天却完全暗了,拢进铁灰色的云里,街灯与车流串成暖色调的项链。
造型师从身后喊她:“小意,这两条裙子,你更喜欢哪条?”
通常来说,杀青宴无需过分在意,即使素颜T恤也时有出现。但今天比较特殊,程意续完这摊还有下场——更重要些的,顾齐宥的接风宴。
“左边那件。”她转过身。
旗袍是今年新款,鸦青的纹路与滚边,版型却轻薄,像拂过水的竹砚。
造型师挠挠下巴,“其实我觉得另一套也不错,西装套裙,气场比较足,旗袍相比之下显得素了。”
“私下聚会,素一点才好。”
造型师被她说服,打电话让团队上来准备,两小时不到,把程意从懒散惺忪的游客包装成无可挑剔的女明星。
负责营业的助理一边录素材,一边拍马屁:“不愧是小意姐,根本没有死角嘛,怎幺拍都很漂亮。”
程意没接话,只朝着镜头笑笑,“走吧。”
出道至今三四年,程意参加过的杀青宴并不少,对全套流程了如指掌。无非是吃饭、聊天、暗地里可能有些上不得台面的交易,不过很少人会把那些污糟东西端到她面前。
他们都知道她姓氏的由来,也许不是那幺名正言顺,但也不容小觑,于是谄媚、讨好,奉程意如摇钱树。
因此,当程意抿完两杯红酒,提出要先行离场时,她几乎没有收到异议。同席里有知情的,甚至笑意盈盈举杯,请程意替他向另外两位问好。
程意一一回敬,全部笑着应下。
两边距离有些远,保姆车驶过猎猎风雨,沿着公路将她送往山腰处的私人庄园。
这是程景煜名下的产业,包括相连的会所与马场。程意鲜少踏及此处,一则作为演员行程紧凑,二则她也没兴趣进入程景煜的私人领地。
但今天不一样,今天是顾齐宥回国的日子。
程景煜的助理已经等在庄园前,撑着黑伞替她拉开车门。
分明还是十月,被台风笼罩的亚热带城市却隐隐有了凉意,细锐的雨刮过手臂,一阵黏冷。
他们往深处走,山庄顶灯的光映着雨丝,像缕缕纠缠的雾,助理的声音在这细雾中也是飘而轻的,但程意听清楚了。
“二小姐,小程总问您今晚是否有时间?”
“如果我说没有呢。”
夜风拍雨,伞面更低了些,助理并未看清程意似笑非笑的神情,只听见她的声音,将将散在四落的气流里。
他答非所问:“十二点后,小程总在后山别墅等您。”
程意不再说话了,心里想这助理好像也在程景煜身边待了三四年之久,说话如出一辙的令人生厌。
眼见餐厅已在面前,助理收回伞,程意连一句谢谢都欠奉,挽着旗袍开叉的裙摆,慢慢沿木楼梯上至二楼。
津港从来不缺纸醉金迷的销金窟,不乏二代流连于此。不过顾齐宥是万里挑一的正人君子,从来看不上这些做派,因此做东的程景煜只把接风宴定在了平常不对外开放的山庄里。推开门,先绕过一扇屏风,然后是檀木圆桌,熟悉的声音从主位传来。
顾齐宥的位置正对门口,第一个看见她,略显惊诧:“小意?”
他赶紧站起身,“听景煜说你晚上有杀青宴,还以为你不来了。”
“杀青宴哪有见你重要。”程意笑得眉眼弯弯,擡眼望向他,“欢迎回国,齐宥哥哥。”
她是古典秾丽的长相,眼睛狭长妩媚,旗袍素雅的剪裁都压不去骨子里的姝艳。那一眼欲语还休,放在电影里都是值得被单独截出作为宣传的镜头。
奈何顾齐宥不领情,比程景煜更像她的兄长,当着包厢内一众人的面站起身,拍拍她的肩,语气亲厚,“好久不见。”
程意有少许失落,但也习惯了。侍应生将碗筷添在顾齐宥身边,她随之落座,继而才看见她真正的哥哥。
——就坐在顾齐宥的另一侧,黑西装灰袖扣,此刻亦朝她望来。
程景煜人前总是冷淡,目光遇上程意,也只是微微颔首,没有多余的表情。
程意先垂下眼,拈起筷子,夹转到面前的菜式。
由于是私人宴会,今晚来的人并不多,大部分是顾齐宥和程景煜的共同好友。顾家与程家家世相仿,他们又一路同校、同级、同班,交际圈的重叠度极高。
程意比他们低一届,与其中的大部分人仅仅只是点头之交。所以她不太插得进话,在一旁用瓷勺搅着盅里的炖汤,沉默地听他人闲聊。
她到场与否对这些人而言并不重要,同理,程意也不在乎他们的话题与讨论。
在青春期十三四岁,程意改名换姓回到津港时,她就意识到自己与这里的格格不入。
一切由很多因素造成,可能是青春期的她太内向,也可能受外部环境影响,比如程景煜这位大少爷从来都看不起情妇上位的后妈,还有后妈带过来的拖油瓶。
同龄的二代大多唯程景煜马首是瞻,自然视她如空气,有些年轻气盛的甚至更过分些,明里暗里给过她不少难堪。
程意一一扫过面前这些人的脸,不乏有面熟者,旧时咄咄逼人的做派犹在眼前,如今倒是成熟不少,偶尔碰上她视线,也只是露出礼貌的笑。
“怎幺吃这幺少?是不是不合胃口?”顾齐宥忽然问她。
程意瞬间回过神,看见对方略带担忧的神情,真诚亲切,一如过去的诸多照拂。
…顾齐宥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程意心里一动,嘴上扬起一点笑,“没有不合胃口,只是杀青宴的时候已经垫过肚子,现在还不饿。”
“好,一会有什幺想吃的,直接点单就好了。”顾齐宥笑道,“今晚是你哥请客,不要和他客气。”
程意只笑,闻言点了点头。
一席晚宴,菜过五味,闲谈也谈得差不多过瘾,接着来到要收场的节点。换作寻常,或许还要再续摊,但顾齐宥作息规律,忌烟忌酒,于是便没有准备后续活动。
夜间风大,淅淅沥沥落着雨,盘山公路湿得能叫轮胎打滑。出于安全考虑,程景煜干脆请众人留宿山庄内,反正客房早已提前备好。
程意跟着站起身,以半个主人家的身份,礼貌地同宾客道别。
侍应生领着人逐一离开,到最后,厅内只剩她、顾齐宥与程景煜。
顾齐宥身份特殊,又是来往密切的朋友,自然不必住普通客房,而是直接住进程景煜的私人别墅。
听到这个安排后,程意的心跳变得快了些,有种类似不适的紧张感。程景煜走在最前面,她和顾齐宥并肩,聊些琐碎的话题:关于这几年的工作、生活,偶尔有涉及感情的部分,程意便拿捏出一副纯真模样,言笑晏晏地敷衍带过。
顾齐宥又说道,“雨太大了,小意你也明天再回去吧?这样我们可以一起吃多一顿午饭。”
“我…”
“当然。”
程景煜忽然开口,打断程意未说完的推拒。
她沉默了,权当默认。垂下眼,看见有片沾了雨水的草叶黏在高跟鞋上。鞋根一擡一落,那叶子的韧性便到了极点,断成零落的两片,随后翻进看不清路的园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