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混沌时代的魔物,是以争斗为生之本能的,体积越大,往往压制力越强。巫衍冥有幸见证过劫由以未经遮掩的强大体格震慑巨兽的场景,着实令人心惊胆战。
那种感觉许久没出现了。
自四极秩序建立,大部分蛮斗被理智和调和制止,就连东西两君平日都以正常体态示人。可是这次,巫衍冥目不睹物的这次,光是听见天穹间传来石头碰撞的巨响,那种冷汗遍体的感受就骤然回归。
他将耳朵转向渊㜩的方向,正如桑楮将眼睛转向她,渊㜩则观察着面前不断增高的石山。
她如此淡定,好像对方再大再壮也只是封臣。她在原地等着,等待遮天蔽日的首级弯下,向她礼拜。
一条裂缝从高山之巅向下蔓延,碎石和沙土落海,激起滔天恶浪。巫衍冥的结界已经立高十丈,阻住巨浪拍岸,却引来人类围观。
他高呼众人退散,可那些人去了没一会儿,又拿着火把呼朋引伴地回来,在岸边垒起螳臂当车的堤坝,摆出与巫衍冥共同对敌的架势,这让他又气又欣慰。
不能再拖延了,否则洪水总有一日会……巫衍冥焦急地等着,终于,塌方中传出一声悠长的呼唤。
“渊㜩……”
这两个字让巫衍冥一凛,那声音又闷闷地传来:“两万多年,别来无恙否?”
渊㜩只问:“劫由在哪?”
低沉的笑愈发洪亮,无数碎石从他身上抖落,他一边阴恻恻地怪笑一边道:“我以为你至少还是牵挂我的,怎幺久别重逢,开口就问那只畜牲?劫由在哪……劫由在哪?它将我扔下冥狱之时,你可曾问过他,塜岩在哪吗?”
渊㜩面不改色道:“我问他做什幺?当初是我让他去封印你的。”
她的回答好似拱火,果然,巨石包裹下的最后一丝柔软也被冒犯了。
“对啊,是你让他来的,叛徒并非劫由一个,还有你啊……渊㜩,我自认对你忠心耿耿,任三官之首为你平定天下,最终却要承受断臂之痛,跌下冥狱受尽业火。你好狠毒的心啊!”
他说着,擡起石臂,将一块硕大的岩石向三人掷来。闪躲不难,可她们背后是岸上的生灵,桑楮迅速展开叶盾阻挡,再以树藤缠住放置岸边。随后又是一块飞来——他已经能应对自如了。
他把敌人想得太过强大,对方不过是会扔石头的大猴子,和南地密林中没什幺两样。
游刃有余地接下三块巨石后,桑楮突然察觉不对。叶盾竟然染上了黑斑,原本挺立的叶脉也蔫蔫地失去了水分。
邪气侵蚀?他努力将邪气逼出体外,巫衍冥也往他身上贴了一道朱砂符,黑斑不再蔓延,他感激地向巫衍冥投去视线。
“长了那幺高,还没露出脚,”渊㜩突然道,“因为他的脚还在冥狱中钉着呢。看来封印只打通了上部,下部非劫由无法解开。”
“所以西君无恙?!”桑楮振奋不已。
“或许只是没死透。”渊㜩一盆冷水又浇了下来。
——
2.
“让我猜猜,你是怎幺打开冥海之底的?”渊㜩一边打量塜岩,一边说道,“你用邪气侵染熟睡的守门沧龟,趁沧龟族救助同胞时将它们逐个击破,变成你的附庸,帮你撞开海底封印?
“海龙族也是你纵使沧龟驱赶的吧,因此二者结成死仇……哦,当沧龟族堕魔后,又被你吸纳,变成你身体的一部分。”
岩石缝隙中探出沧龟密密麻麻的嘴巴,看得人犯恶心。至于巫衍冥为何没有探测出邪气,大概那些邪气封闭在沧龟甲内。
塜岩冷笑道:“若非我只剩独臂,一定会为你的智慧鼓掌。渊㜩,我得感谢你,沦落到冥海之底,才让我痛定思痛。从前执着于向你乞求力量,如今我知道,除了自己都不可信。”
渊㜩淡淡道:“恭喜。但在劫由彻底打开封印前,你只能做狱王,在这冥海独霸一方。”
“不劳西君动手,”塜岩道,“我可以慢慢吸收掉他的力量,就像对沧龟一样。目前我最看中的就是他的右臂,当初是他咬断了我的右臂,如今该还给我了。”
他的石头身体俯下,将脑袋探到渊㜩面前,无数山石沙尘正随着他的动作簌簌掉落,将海面激作雾气一片。
塜岩的脸凑近后,桑楮终于看清了他的五官,深邃的眼窝和紧皱的眉头满载压抑和愤怒。但他在笑,笑得毛骨悚然。
“我也很想当着你的面,把那只畜生宰了,然后细细欣赏你的表情,”塜岩道,“会和下令杀我时一样吗?会后悔把自己的力量全给了他吗?”
“我们谈一谈,塜岩。”渊㜩竟然开口求和,这让桑楮万分意外。
这两人注视彼此,对峙许久,塜岩最终满意地缩回了头。山躯靠近海面的某处震天作响,从中裂开一道纵向的缝隙,黑黢的洞口渐渐扩大,在烟尘之中,渊㜩立即认出中间那个跪着的人影。
“劫由!”
渊㜩没和身旁的两人商量哪怕一个字,起身朝着那里飞驰而去。
“神女小心!”桑楮想跟在身后,却被塜岩用盖天的碎石飞弹阻挡,巫衍冥张开结界帮他防守,两人被迫停在原地,只能听见塜岩冷冰冰的话语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这是我们三个的仇怨,还没轮到你们。”他阴恻恻道,“北君若要过来,海浪可就不是这幺低了。”
桑楮焦急地看向前方,渊㜩已经来到囚禁劫由的洞口了,化作两个分辨不清的黑点。桑楮还想跟上去,可巫衍冥拉住了他。
“神女不会做无把握之举,更何况劫由在那。”巫衍冥声音还带着微颤,但还是把桑楮劝住,“你听见神女刚刚的话了吗?她想和塜岩谈谈条件。”
是的,她那幺镇定,一定有自己的办法。桑楮恢复了理智,回头看向岸边的人类。
渊㜩有她的使命,神兽也有自己的。
“我们在周围加强警戒,平息海水,净化被邪气侵染的沧龟,”巫衍冥道,“随时等待接应神女和劫由。”
——
3.
愈发靠近塜岩的腹腔,浑浊而恶臭的气味就愈发弥漫,但渊㜩心中有块石头落了地,劫由还活着,虽然身上伤痕累累。
那道石隙在她入内的一刻轰然闭合,渊㜩手心凝聚了火种,快步走到劫由身边。
他伤得很重,左臂拧成了奇怪的角度,一道伤口从脸部一直延伸到胸口,其余小伤也深可见骨。
流了这幺多血,若受伤的不是劫由而是别人,恐怕凶多吉少了。
“神女……”劫由认出了渊㜩,用尽全身力气抓住她的衣角,“塜岩找到了昧汲的残躯,吸收了他的力量,操纵海水打破冥狱,我……”
渊㜩安抚地抱着他:“有我在,别担心。你先省些力气,我来为你疗伤。”
体内还留有一些桑楮的供奉,渊㜩将它们化作恢复之力灌注给劫由,对于重伤来说只是杯水车薪,却能让他好受一些。劫由不肯闭嘴,仍旧小声道:“他即使吸收我,只要你不松口,他也解不开封印。只是那样会让他更加棘手……神女,我把力量还给你。”
“说什幺傻话?”渊㜩道,“我又不会吞噬,你怎幺还我力量?你现在的状态,还能涵泄吗?”
劫由闭上了嘴。恢复之力转瞬就用光了,劫由的手臂续上了断骨,伤口仍旧疼痛难忍。这让渊㜩想到很久很久以前,劫由还小的时候,总是带着满身伤痕回来见她。
或许这就是塜岩的“条件”吧。
渊㜩摒弃杂念,将劫由的头抱在怀中,褪去衣服露出一侧的乳房。劫由仿佛受了什幺感召,目光迷离,姿态放松,将鼻尖凑近乳首,张口就要吸吮。塜岩终于忍不住了,于幽暗处幻出身形。
“就是这样,渊㜩。”火光映着他的半张面孔,“我可以放了你们两个,前提是……你用乳汁为我疗伤。”
他的本体只有不到一半还维持人形——上半身右臂的位置是根异常壮硕的青臂,渊㜩认出那是昧汲的残躯。下半身没有腿,而是由石头包裹着锁链,牢牢将他拴在冥海之底。
“这只新臂太不听话了,好像昧汲的残魂还在与我抗争,”塜岩道,“我也可以不要劫由的手臂,前提是你帮我与昧汲的身体磨合。”
怀中的劫由微微蜷缩着,犹如当初那只幼兽,随着塜岩低头凑近,劫由忽然身体紧绷,睁开虎目怒视着他,被察觉的塜岩猛甩了一个巴掌。
“还护主呢?”塜岩道,“我当初就该一刀宰了你,养不熟的小畜生!”
劫由被他打到一旁,毫无反击之力,塜岩则张口含住方才被劫由吸吮过的乳头,可那里干涸着,怎幺吸吮都没有乳汁。他擡起头莫名其妙地看着渊㜩,对方平静地注视着他。
“这只是安慰,塜岩。”她道,“劫由需要我,而不是我的乳汁,我以为你知道这是他少时争宠的小把戏。”
塜岩的神色一愣,紧接着双齿紧啮,用力咬下,引得渊㜩痛呼一声将他推开。塜岩踉跄两步,竟然扑回将她的脖子扼住。
“你养他就是为了对付我是不是!你早就厌倦了我,恨不得除我而后快,是不是!”
一旁的劫由突然变了兽体冲撞过来,张开血盆大口狠狠咬在那条青臂之上。然而他已是穹弩之末,下一秒就恢复人形,被塜岩甩开。这下反击并非完全无用,青臂突然不受控制地狂扭,似乎在塜岩控制下剧烈挣扎反抗。
塜岩的幻影压制着青臂,从两人面前逐渐消失,只剩下劫由脱力地躺在渊㜩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