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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熙二年,小天子拜谒长安皇陵,鹿车仪仗,声势浩荡。

官员携百姓兴拜,与高举在空中的大纛、信幡相和,形成山呼海啸之势。

“宛城白龙,姨母你见过他吗?”

宝驾中,听到孩童稚气的发问,若拂缓缓擡眸。

见她看过来,小天子忙道,“昭儿想问的不是剑,而是宛城白龙袁直,袁不曲。”

“嗯,见过。”

“他是不是真如传闻里那样英武?一个人就能割了贼人脑袋?”

“陛下若问长沙关那一战,那幺袁直少年时确是勇猛。”若拂道。

姨母看起来对此人并不关心,也没多说几句好听的赞誉,哼,就说嘛,昭儿才是姨母的心头肉。

他转转眼珠,高兴的目光从礼冠玉串里透了出来。

“从前,父皇曾经问过昭儿,如果像袁直这样勇猛的将才不能为我所用,那我该怎幺办呢?”

“陛下如何答的?”

“当然一刀杀了他呀。”

昭儿把头一歪,做了个吐舌头的动作,看把若拂逗笑,才又端坐起来,“在人死后封个虚名大将军,多给些哀荣就是了。”

眼前小人儿粉雕玉琢,玉雪可爱。

眉眼最像姐姐。

若拂看着这与姐姐一般无二的眉眼,赞许含在眼里,对这位小君王点了点头。

“父皇还说,一代人有一代人要做的事,他杀一些人,留给昭儿长大之后施恩,这是我们父子之间的秘密。”

“既是秘密,为何道来?”

若拂为他梳理冕旒,这粉团子反而滚到她怀中,姨母姨母地叫,不答反问。

“姨母你会一直陪着昭儿,给昭儿出主意吗?”

“当然。”

若拂将他绶带抚平,对着小人儿点头,郑重道,“这一生,我都会永远陪在陛下和太后娘娘身边,为你们扫清障碍。”

昭儿高兴地拍手。

顶着两个小酒窝,显露出和年纪相符的天真。

父皇喜欢母后,母后却不大喜欢他,哪怕他废了郭皇后立母后为皇后,她还是不喜欢父皇。拜谒皇陵母后又病了,他知道,其实是母后不想见父皇,哪怕父皇已经薄薄一张,挂在璧上。

父皇说过,母后仁慧但心太善,将来遇事不决,郭家那些臣子为难他时,不凡问问他姨母。

你姨母比你母后……

那时父皇白着一张脸,思量了片刻,才对他笑道:“你姨母比你母后果决。”

也许父皇想说是另一个词。

昭儿还小,昭儿听不懂,昭儿只知道姨母永远不会对昭儿狠下心的。

姨母肯伴他来长安。

姨母疼爱昭儿,只有昭儿,能让姨母离开含章殿,离开那堆竹简。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这是姨母常给他唱的歌。

只要姨母喜欢,昭儿就做雄君明主,不打仗,少打仗,非要打仗那就得打赢它,就算今夕只有六岁,他也是天下所有人的君父。

两根胖乎乎的小指头触到若拂的手,机灵地往她指缝里钻。她含笑,与这只肉乎乎的小手紧握,如同小时候千万次里,姐姐紧握她一样。

“兴——”

“拜——”

随着礼官队伍一声声高喝,天子宝驾外,高呼千秋万代的声音绵延万里。

映着烈日。

齐齐贺赞天子魏昭。

*

“石头哥哥,刚才鹿车里坐着的那位是太后娘娘吗?”

“不是。那是位女使君,听说是陛下的姨母。”

“她真好看,真威风,还可以和陛下同车对坐。”女孩坐在堂兄肩头,搂着他脖颈,咯咯娇笑两声,“秋儿也要做个女使君。”

小脑袋叠在发顶,她一笑,振得少年头顶嗡嗡。

羊肠小道两边蒲稗杂生,也是一派生机景象。

风柔柔在熏,不远处有两条细犬对狺。

少年甩去额边汗水,才要开口,就被后头赶上来的几人撞了个踉跄。

好在他常年做农活,人也机灵,扶住妹妹膝头,脚下一撑站稳了。为首那个撞了人又绕到面前站定,挡住两兄妹去路,不善的眼神在少年清秀脸上扫来扫去。

“你们听,石头哥举了孝廉,还没试考呢,妹子就想着要和陛下同车做女使君,咱们这儿还真山沟出凤凰,一凤又一凰,全在这儿呢!”

胖脸大耳的少年拿手指人,转头对同伴说道。

几个年纪相仿的少年也跟着哈哈大笑。

逼着石头学凤凰叫两声来听听。

又问两兄妹今天怎幺也去凑热闹看皇帝,不用留在家里给雁子拔毛吗?还是最近他爹手气不好,连雁子也没猎到。

面对起哄嘲笑,石头扶好妹妹膝头,不想理会,绕过这些人往家的方向走。

“石头哥怎幺不理人啊。”

“是要做官了,瞧不起兄弟们了?”

“你上洛阳还得跟咱家借牛车呢。”

胖少年追上来,嘴里吧吧不停。

不知是谁问了一句:“难得夫子肯饶我们半日功课,你们说,夫子他去看皇帝仪仗了没有?”

“道上那幺多人,夫子倒想看,可他那两条残腿答应吗?”

胖少年嘿嘿笑着说。

一直没有反击的清秀少年突然停下来,胖少年哈哈笑着,一下撞击前者胸口,嚯,还挺硬。

真像被石头重重地砸了一下。

胖少年呼呼搓着额头,连名带姓骂道:“祁岩,你这臭石头没长眼啊!”

少年低声嘱咐妹妹搂紧她,在众人呆呆的注视下,也不说话,反而慢条斯理地卷起粗旧的衣袖,仿佛杀羊前要磨刀。

“怎幺,祁岩你想打我?牛车不借了?”

胖少年后撤两步,色厉内荏地嘴硬。

“不借了,我为王婶她们卖布攒了些碎钱,足够做盘缠。”

祁岩举拳,照着胖少年的脸,常年劳作的小臂筋肉盘结,不比清秀的脸看起来好欺负。还没打,胖少年就啊啊乱叫,把小道两边晒谷子,做针线,除杂草的大人们都吸引了来。

两个大娘丢了锄头,赶忙跑来要劝架。

还没走近,便听见祁岩肃然说道:

“从前你阿父没了,夫子三年不收你家束修,今日在这里的几位,你们谁没受过夫子恩惠?没有夫子教你我识字读书,有教无类,我等不过村夫俗子。你们取笑我可以,但谁若再敢羞辱夫子,我的拳头不会再留情。”

肩上的秋儿连连点头,气鼓鼓地点人。

“你从前把夫子的席子尿湿了、你偷过东西、还有你,把夫子最爱的山茶花揪得不像样子,夫子都没有怪你们!夫子让咱们去看热闹,放了半日学,你们居然笑话夫子腿脚不方便!”

几个顽劣少年被祁家兄妹说红了脸。

唯独胖少年,明知道理亏,还在嘴硬。

祁岩放下妹妹,叮嘱妹妹把眼睛捂住,真就打了起来,劲风呼啸,拳拳到肉。

谁都拦不住。

几个农夫见状,慌忙跑去书庐。

一行人火急火燎来寻夫子时,其人正在篱笆院里给山茶花浇水。

侍花如爱人,书庐的山茶一直开得很好。

一身半新不旧的青衫,一根简陋木簪,男人清癯斯文,皮肤白皙得像女子敷过细粉,全靠骨子里的风仪,将这身简装穿出了几分镜湖无波的姿态。

四周竹篱茅舍,他坐在木椅上,迎着辰光,宽袖里腾出的双手倾斜陶壶,动作小心,仿佛对着的不是花,而是人。

“夫子哟,大事不好啦!”

“几个孩子在村头打起来了,周夫子,您快去瞧瞧吧!除了您,谁能镇住这些猴子啊!”

率先跑进来的两个农夫一左一右,把住轮椅,立刻就往篱笆外推。

“且慢且慢,两位大哥,容我放放陶壶。”

细风不断迎面吹来,袁聪反应过来时已经被推出院子,他挺着身,赶紧抱住学生从洛阳给他捎回的陶壶。

两个农夫着急忙慌,一个说等不得啦,打破头啦。一个请夫子见谅,不如我帮您拿吧!

袁聪无奈地叹口气,扬起唇角,回顾身后。

柔软乌黑的长发拂过高挺鼻峰,他启唇,透过农夫身体间的罅隙,对着篱笆下那抹粉轻道了声,

“我去去就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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