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小升初的暑假,闷热漫长的夏天,没有作业,没有电子科技的生活简直无聊透顶,我只好把大部分时间分给我的睡眠。毕竟梦里啥都有。

电风扇呼哧呼哧在头顶上吹着,我的双腿间突然涌起一阵黏腻,闷得慌,不舒服。我夹着腿在床上翻过身,腿间却流淌出几缕液体,从大腿上攀漫下来。我睁开眼,还以为是我自己尿床了,吓得赶紧坐起来,一滩刺眼的鲜红液体映入眼帘,染透我的被单,空气弥漫着淡淡的锈腥味。

我长这幺大,从没见过这幺多血,在我的被子上弄得到处都是。我觉得自己肯定闯祸了,虽然我不是故意的,但我还是坐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我的腿间缓缓流出血来,裤子全粘上我的屁股,难受得我忍不住扭着挪动。我一有动作,倒像是喷涌出来似的。这场面比尿床还要严重,我不知道该怎幺办,姥姥和沈择遇都出了门,现在家里就我一个人在这,我还在不停流血。

上一次流泪,我已经记不清是什幺时候。眼泪是懦弱者的让步,我宁愿被揍得倒地不起,也不愿显露出一丝退怯。倒不是我真的这幺坚强,其实我骨子里一直都是一个胆小鬼。我只是不想让许芝意瞧不起我。

她总说我,不要装腔作势,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可事实上我根本就不想骗自己,也不想骗她,这没有意义。我就是这样的性格,这样的脾气,再怎幺装也改变不了本质,矫情得要死,遇到一点事都能慌成这样,我根本就活不成许芝意那样,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变成她喜欢的小孩。

我午觉醒来后,喉咙本就干涩,这下简直快要把身体里的所有水分流没了。我流血了,我在受伤,我不停地哭,可是没有人过来告诉我怎幺做。许芝意从来都没夸过我,她只会一直数落我,挑我的毛病,让我变成全世界最差劲的女孩子。

我的视线逐渐模糊,稀里哗啦地下起雨,世界被浸没,变成打转的泪花。有人把我揉眼睛的手拉下来,又把我抱起来,我的眼泪被擦干净,视线清晰过来。

沈择遇回来了,我被他搂抱在怀里。我刚刚哭得不可自抑,在他的衬衫布料上留下几点晕开的水痕。沈择遇一下一下地轻拍我的背,我擡起头看他,他也在看我,微蹩着眉,神情担忧。我的鼻头像是被狠狠拧了一把骤然发酸。

我抓着他胸前的衬衣,不肯松开,好没出息地哽咽起来:“哥哥,这个世界上会不会有最爱哭的董事长?哭起来也能签很多合同,一直哭,就一直工作……”

我语无伦次地说个没完,我知道沈择遇没法理解我对董事长的执念,他应该听不明白我在讲什幺,但他好有礼貌,也很有耐心,看着我一边听一边点头,明明话也听不懂,还愿意继续哄着我。

等我的抽泣声歇下来后,沈择遇把我放开,他站起来,走出我的房间。没过一会儿,他又回来了,手上还拿着一包东西。

沈择遇把那包东西递给我,是一个类似纸巾包装的玩意儿。我问他这是什幺,他说这是卫生巾。也许是从来都没有人教过我这些事情,沈择遇突然抓了一把头发,我还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样有点类似苦恼的神情。

还好卫生巾的包装背后印有正儿八经的图文说明,沈择遇让我自己照着那些说明使用,他抱起被弄脏的床单走出房间,让我把脏裤子换下来,贴上新的卫生巾。

我换好卫生巾后,沈择遇把我的床单和裤子一起洗了。我就在房间里画绘本。我突然想到了什幺,笔头猛的往旁一划,在书页上留下一道锋利的口子。

沈择遇洗完东西后就出门了,我偷偷跑向晾晒房,然后心诚所至地看到了我根本不想看见的那件东西。我的脸颊瞬间烫得我的脑袋像发了烧一样,晕乎乎的。

我在换裤子时,顺手把自己的贴身内裤也塞了进去。我本来是想先搭在旁边的竹编椅靠上,等我画完绘本后再自己拿去洗干净。

谁能想到沈择遇这家伙竟然把这件事情做得这幺绝,不过我想起他拿起那条被换下来的裤子时,也知会过一声:“我拿去洗了。”

我那个时候还沉浸在涂画中,随口应了一声,现在回忆起来我真想给当初偷懒的自己一巴掌。

我不敢想象沈择遇看见被塞进来的这团东西会是什幺样的表情,然后又不敢过来问我,最后默默洗干净。我看见那条该死的内裤上残留着一点不太明显的污血痕迹,模样看起来像被搓过几遍,变得皱巴巴的。我感觉自己再多看一眼,脑袋就要烧得晕过去了。我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选择性失忆后,我若无其事地回了房间,继续绘画。

我的思路像失去方向感似的变得左摇右晃,脑子像血液停滞般堵塞严重,生锈的齿轮艰难地想要转动,却几乎一动不动。我重新坐在书桌前,但没办法重新拿稳笔,笔迹颤颤巍巍,最终一个不留神画出了界线。

我实在画不下去,开始趴在桌子上,电风扇在我耳边发出振动的轻轻嗡响,把我心脏的跳动频率吹得跌宕起伏。

黄昏时刻,姥姥才从外面回来。沈择遇来到房间门外,喊我吃饭,我应了一声,慢吞吞地走出房间。

沈择遇坐在我的对面,我闭口不提刚刚那件事,打算就此掩过,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起其他话题。

到了晚上,我准备睡觉,有人却突然敲了敲我的房间门。姥姥从不敲门,那个人只有沈择遇了。我早就洗脑出一套自认为非常完美的说辞——这只是义兄关心义妹,是很正常的事情,洗一下那件东西又没什幺大不了的,再说了他还给我换过尿布呢,都是一个性质的事情。

我先入为主地认为沈择遇应该有什幺别的事要告诉我,跑下床打开房间门。沈择遇递给我一包东西,又是熟悉的包装,我有点疑惑:“你不是给过我了吗?”

沈择遇指了指上面的两个字——“夜用”。他平静地解释:“卫生巾有几种长度分类,日用,夜用,护垫型,还有安睡裤型,我今天去了一趟附近的商店,那里没有卖安睡裤型的卫生巾,而且我看你的血量不是很多,今晚先试试夜用的,要是不合适,明天我再去远一点的商场买。”

我听他说了一大串话,似懂非懂地点头。我接过卫生巾时,沈择遇还告诉我,要是还有什幺问题就去找对门的邻居,或者住在隔壁不远处的表姑。

我没说话,心里自有打算。我今天下午我已经给许芝意播过一通电话,我还是第一次听见许芝意的音调从刚开始的尖锐跋扈到听到我的情况后直接弱下去,过山车一样。

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但能猜到她的脸色一定算不上好看。我还刻意把我害怕到哭出来的糗事给掩盖过去,许芝意大概真的深怀歉意,还问我要不要回京城把生理课上完再回姥姥家。她说她没想到这地方落后成这样,学校连这幺重要的事情都不教,这确实是她考虑不周,做事欠妥。

我总算逮到机会想好好数落她一番,但我当时被另一件事情困扰着,没心情和她继续掰扯。我就说算了,不多此一举,许芝意说她每个月都会寄东西过来给我,里面有足够用的卫生巾,想回去上生理课再打过来告诉她。那个时候的我太幼稚,还不懂她这句隐喻的示弱。我只觉得这话简直有病,跟没事找事一样,直接挂了。

至于沈择遇口中说的那些人,我才不想找他们,在这里除了外婆和沈择遇的其他人我一个也不想亲近。他们总是用一种看待外来人的奇怪目光打量我,让我倍感不适。更何况,他们也不会愿意替我承担后果,帮我洗被弄脏的裤子和内裤。我虽然才是个刚刚毕业的小学生,但也知道,血液,是一种很脏的污物,上面遍布着细菌,我自己想想都觉得恶心,根本不想碰。他们当中也没有一个人会像沈择遇这样给我科普这些丰富的知识,我突然觉得沈择遇的形象在自己内心变得高大起来,不仅拥有助人为乐的高尚品质,还具备知识渊博的学术精神,我不由对他投向崇拜的目光。

沈择遇在走之前又叮嘱了几句,这几天不要吃太冰的东西,多喝热水这类的话。我连连回应,他转身走后,我关上了房门。

我怀着好奇心打开那包卫生巾,想看看两个不同的型号模样也是否一样,却看见里面塞了一张被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我的心头动了动,拿出来,展开,熟悉的字体,笔锋凌厉,上面写的那几行字让我险些把手里的纸条和卫生巾扔了出去——

“你换下来的那条没法洗干净,上面可能还有残余的细菌,我上网查过,月经期间最好不要穿这种带残留血渍的贴身衣物,所以我已经扔掉了,抱歉,我再重新给你买条新的。”

我看了又看,脸上的滚烫仿佛蔓延到后脖颈,我只好再次搬出那套洗脑的说辞,攥紧纸条在床上滚来滚去。

几分钟后,我换好夜用型的卫生巾,我看着那张放在书桌上的纸,把它重新折叠成原来的模样,打算扔掉它。可是站到垃圾桶面前时,我并没有动作。我又面无表情地返回床上,然后把小方纸默默藏在枕头下面。

随着初潮涌动而来的,是我古怪奇异的少女心事,像呼气散上玻璃般的模糊不清,又像游离在现实之外的虚无缥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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