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败类

钟立林看看时间,已近凌晨三点。再看桌对面的林丽娟,满脸通红,趴在桌上摇摇晃晃,已是醉得不行。

喝完剩下的半杯冰水,钟立林才觉得清醒一些。她的酒量并不比林丽娟好多少,现在这样也已经是强弩之末,就最后一口的事。

其实本没必要灌醉她,只是她急着要走,而钟立林不能回去。

她需要一个情理之中的理由来为自己开脱。因她不能确定,警察是否能将秦义辉的社团一网打尽,是否能逮捕秦义辉。

三年前她已吃够教训,明白万事都该给自己留条后路。哪怕只是一个看得过去的拙劣理由。

她不需要他被起诉上法庭判刑,她现在只需要他能被拘留二十四小时。

二十四小时,足够她坐船偷渡出海。只要能出港口,她就能自由。

“林小姐。”钟立林拍了拍林丽娟的肩膀,轻声说道,“你喝多了,我叫车送你回家啊?你家在哪?”

林丽娟哼了两声,咕哝了几句话,也许是她的家庭住址,但钟立林听不懂。正常情况下她听粤语都很吃力,何况是和醉鬼说话。

时间差不多了,钟立林抱起林丽娟往酒吧外走。到路边招到计程车,在司机的搀扶下拉林丽娟上车,随后报了一家酒店的名字,车开动,他们扬长而去。

到了酒店,钟立林从林丽娟的包里掏出身份证,替她开好房间后,想了想又写张纸条——老公今夜到港,我得回家等。让你喝多真是抱歉,之后再约你吃饭,给你赔罪。

写好塞进她的口袋里,林丽娟若能看到,必要时这纸条可帮她圆谎。她若看不到,那也是天意。出逃如果失败,她这边也许还能再联络。总还是有条后路。

钟立林走出酒店,一阵凉风吹来,吹散不少她的酒气。她拢了拢风衣,站路边等许久,才招到一辆计程车。

说了地点后,司机一踩油门,计程车载着她飞奔而去。钟立林放下车窗,冷风呼呼灌入,劈头盖脸砸到她脸上,吹得她脸生疼,她却仍要伸着脖子睁着眼,死死地看着那些虚晃成光带的高楼大厦。

她睁大眼睛,紧盯着,像死不瞑目,像死人在看人世最后一眼。只一点不舍,其他九十九点是解脱畅快。

好久没有这样轻松过,好久没有这样带着喜悦去看这座城市。第一次来时看它们只有惶恐,再后来看时只有麻木。

那些时候,她被秦义辉压在车窗上,喘息打到车窗上,凝成一小片迷雾,她透过迷雾看香港,只觉得晦暗又冷漠。

现在不一样了。她现在一身轻松,什幺都没带。除了这身衣服,就只有包里的卡和现金。而这些东西等到渡口,她都会给船老大,作为偷渡的船费。那时她将一无所有地离开,有些不甘,但至少能离开。

三年前她带走他的钱,所以被他追回。今夜她将不带走秦义辉任何钱财离开,让秦义辉再没理由去追她,去阻拦她。

钟立林慢慢地闭上眼,在晚风中静静地等待她本该在三年前得到的自由。

“小姐,到地方了。”

钟立林睁开眼,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睡着了。

“哦,谢谢。”

她拿包打算掏钱,忽然发现车窗外的景象不对。这里不是港口,是一片树林。

她手一下收紧,冷声道,“送我去港口,我可以把钱都给你,色也无所谓。”

“小姐啊……”司机声音颤抖,松开方向盘慢慢擡起手抱头,“不是我劫财劫色,你看外面。”

钟立林这才看到,副驾驶座上伸出一支黑洞洞的枪,枪口正顶着司机的太阳穴。她心一沉,咬紧唇内嫩肉,板着脸下了计程车。

黑暗的树林里,隐着十几个穿黑衣的男人。见钟立林下车,一个身影动了动,慢慢从阴影处走出。他身边的人适时跟上,一点明火升起,照亮了秦义辉的半张脸。

他抽了一口烟,淡淡问道,“怎幺不回家的。”

她回答道,“我不正在回家。”

秦义辉不说话,只能看到他手指间的香烟一亮一暗,一亮一暗,很快就成一点火星,被他扔掉,踩在鞋底。

钟立林想,他烟抽这幺凶,怎不见得肺癌去死。

“你先走。”秦义辉指了指计程车司机,警告道,“不许和人说起今晚的事。”

司机离开,她和他之间没了计程车的阻挡,像斗兽开场。

她不加任何掩饰,冷眼看他。他又点起烟,眼里没戾气,黑沉沉的眼珠只默默看她。

现在天已经很晚,温度低,又没高楼大厦遮挡,林间吹来的风格外凉。

钟立林就穿条无袖黑色长裙,踩双黑色高跟鞋站在冷风里。她身上的颜色单调得可以直接去参加葬礼,身板也单薄得像是给死掉的老公守了七天夜。

秦义辉看在眼里,居然想开口问她,她出门时陈妈有没有嘱咐她多添件外衣。

沉默良久,是他先开口。他装作在提建议,“风大,你吹感冒了,陈妈又要费心照顾你。

他顿了顿,再说话时语气更苦口婆心,“你知道的,陈妈最近还要照顾她妈妈。还是快点和我回家去,洗个热水澡,去去寒气。”

“我家妈妈不姓陈。”钟立林冷哼一声,纠正道,“她姓李。”

他竟是在这样的场景下得知她母亲的姓氏?还真是意外收获,只可惜他妈妈不姓李,接不了“你妈妈就是我妈妈”的话茬。

“阿林。”

他扯出一抹笑来,叫得亲昵。她皱眉,只觉胃里残余酒精起作用,涌上喉头,让她作呕。

“我已塞钱,让船老大把船先开走,你以为你还有机会出港口吗?”

她闻言,最后一点希望终于熄灭。他说话时,唇边浅笑逐渐扩大,掩藏已久的嘲弄与怒气借着刚才的假笑还魂,凝成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

秦义辉望着她,像对面的律师闲庭信步地站上法官席,落锤定音,为她判下无期徒刑。

这毫无公平可言的审判。

钟立林眨了眨眼,吸吸鼻子,转身朝树林外走去。秦义辉的手下要拦,却被秦义辉阻止。

他说,“让她去。”

钟立林此刻手脚发麻,穿高跟走路更是一步三崴,索性脱下高跟鞋扔到林间,赤脚朝港口方向走去。

走着走着,看树林间隙外的景色变成了海。于是跑起来,脚底被石子划破也不在意,一步一步的,比她身后影子的生长速度要快很多。

香港的海就是这样吗?她之前上岸时从没回头看过,因为那时她的眼里只有高楼大厦。

为什幺人不能回头,为什幺她现在想回到海对岸去就这幺困难。

钟立林的脚步慢下来,呼吸也急促起来,清晨大口的寒气灌进肺中,让她的口腔里充满血腥气。仿佛她含着一口三年的血,上不去下不来,卡在喉间,每一次呼吸时都要被迫感觉。

明明她只是到香港遭了一次骗。明明世界上犯错的人那幺多,不知悔改的也那幺多,为什幺老天就抓着她一个有改过之心的人不放过。

为什幺要抓她不放。

钟立林回过头,秦义辉死死抓住她的手腕,厉声道,“你再跑就要掉海里了!”

掉进海里?钟立林愣愣地转头去看面前的大海,它为什幺会这样辽阔,辽阔到无法跨越。如果三年前她有勇气跳下去,她的肉体是否会融进这片汪洋里,在某一天流回家乡的河流。

钟立林忽然笑了起来,爽朗得像是和她的爱人第一次见到大海一样。笑到喘不上气,笑到泪流满面,笑到她的手脚和脸颊都在发麻。笑到最后跌坐在地上,秦义辉从后托住她,她都没力气去给他一巴掌。

秦义辉背着钟立林走回去,钟立林靠在他身上,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声,来了困意,慢慢闭上眼睛,嘴上却喃喃问道,“你为什幺没被拘留……”

秦义辉没回答,只是笑了两声。他并无恶意。钟立林没走成,他的堂口安然无恙,几个与他交恶的正因警察的检查头大,他此刻志得意满。因而一声轻笑,听进耳朵里都尖锐得如同钢针。

钟立林落寞道,“你好得意。”

“不得意便失意,我现在要是失意,离死也就不远了。”秦义辉把钟立林往上颠了颠,像是调笑,又像是在恐吓,“我要是失意,就不是我来拉你别跳海,是别人来扔你到海里了。”

钟立林微微睁开眼,“你失意,别人为什幺要来扔我进海。”

话没问出口时,她已在心里给自己的行为下了定义——一种愚蠢的明知故问。可当自己都没办法说服自己接受命运时,总会不自觉地把蠢问题说出来,指望他人可以给一点逃避的可能。

她想听到秦义辉说他出事不会牵连到她,她想从这个男人口中听到他说要一人做事一人当。

这可是几千年以来男人最爱挂在嘴边来体现自己男子气概的话。一人做事一人当,这话出口就像一个顶天立地的豪杰,谁说出来都能做他人一瞬的救世主。

钟立林在心里祈祷,希望秦义辉的黑帮匪气还有些残存,可以像个二五仔一样遂了她的愿。

让他去死吧,她只愿做一个躲在他身后的,看他去死的女人。她会为他流眼泪,会为他烧纸钱,也许还会为他扶灵守夜。

就让他做个男子汉去吧。让男子汉大丈夫们去死吧。

她只是一个被骗的可怜女人而已,她已付出足够的代价,吃过足够的苦头,她已得教训已长记性。这已足够了。

“钟立林,你别做梦了。”秦义辉淡淡开口。此刻港口有远处货轮的汽笛声传来,伴着他的话语,像是课本上的着重强调的符号。

他说,你是我的人,我倒台了,别人怎会放过你。

钟立林有些绝望地闭上眼。她忘了,这个男人是个败类。

他说,我死也要拖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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