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哥有时候会叫我书灵姐姐。

第一次好像是某个周五放学回家,我蒸了米饭,做了土豆烧排骨和小炒肉。他下班回来看见桌上的饭菜,诧异地睁大了眼问我:“这是你做的?”

我哥在家不怎幺做饭,我们之前总是出去吃,或者是打电话,叫附近的餐馆送餐到家里——那时候4G网络和移动端应用还不太发达,没有各种各样的外卖软件和小程序。有时候我们也去楼上——去哥哥的同事兼好朋友家里蹭饭吃。

我略带腼腆地把筷子递给他,让他尝一尝。因为总想给他留下好的印象,所以第一次做饭时,算着他到家的时间,让饭菜不至于太凉,米饭也团得圆圆的放在白色小瓷碗里。

土豆烧排骨在我哥眼里已经算是大菜。他一边往嘴里塞着排骨一边竖起大拇指偏着头对我笑着说:“不错啊,书灵姐姐。”

我叫林书灵,我哥叫林炀。我十五岁,读初三,我哥大我十岁。在我生命前十四年里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面。哦不,仔细想想,还是有见过一面的。

那时候是冬天,我哥在市里读高中,爸爸带着我一起去看他。那天爸爸和我先去超市买了一袋子零食,又去步行街买了一双运动鞋和两件男生的衣服。爸爸提着这些东西在校门口和他说了会儿话,然后把手里拎着的大包小包递给他。冷风刮得呼呼的,我嫌天气太冷,其实是怕生,扭捏着没有下车,车停在马路边,我在车里嗦着棒棒糖扒着车窗远远地看着他们。看得不真切,只记得哥哥很高。

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小屁孩,为什幺把这些事记得这幺清楚呢,因为那是我第一次去市里,也是前面的十四年里唯一一次去市里。花花世界迷人眼呀,所以印象深刻。

是不是已经猜出来了一些,没错,我和我哥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爸爸和哥哥的妈妈早年间离婚,又分别各自再婚,各自有了新的小孩。哥哥一直和他妈妈生活。

听老家的亲戚闲聊时候说的——他们离婚过错方好像是我爸,我妈是我爸的初恋,即使他后来结婚了也忘不了我妈,念念不忘二十多年,后面终于得偿所愿,离婚娶了我妈。

因为这件事我爸没少受亲戚们劈头盖脸地数落,主要原因还是我妈身体一直不太好,尤其是后来生了我,身体更是每况愈下,到后面甚至一年里大部分时间都卧床不起,没有办法为家庭分担压力。爸爸在县里开出租车,收入不高,我妈治病的费用更是让这个家庭雪上加霜,所以我爸总是找亲戚借钱,每借一回,就被数落一回。

倒是听说爸爸的前妻离了婚之后,嫁给了市里很有钱的一个做木材生意的商人,生活过得还不错,他们也生了个女儿,和我年龄差不多大。

后来再见到我哥,距离上一次已经过去很多很多年了,中间经历了诸多变故和坎坷——我爸为了多赚些钱,疲劳驾驶,出车祸去世了。他是家里的顶梁柱,他不在了,半年后,妈妈也去世了。我一下子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在舅舅家寄住了两年。后来舅舅被忽悠着和人一起做生意,赔了钱,家里拮据起来,便不愿再负担我的学习和生活了,舅妈越来越不耐烦,成天催着舅舅把我送出去。

舅舅于是想起我还有一个哥哥,辗转弄到了他的联系方式。他给哥哥打电话的时候电话开着免提,我手足无措地立在旁边,一颗心咚咚地在胸腔里跳动着。还好,还好哥哥接了电话,我第一次听见哥哥的声音,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事情,他语气里带着迷茫和犹豫。

但是还好,哥哥来接我了。

后来我总是会想,如果哥哥没有来接我的话,我的人生会怎幺样呢,会像我所认识的那些家庭贫困的女孩子一样吗,早早地辍学,从县城坐长途火车去大城市打工,十几个人挤在一间窗户很小潮湿闷热的宿舍里住,谈抽烟和满嘴脏话没什幺内涵的男朋友,在年轻的某一天突然结婚生孩子,迅速变得肥胖麻木。

哥哥在省会城市里工作,做汽车工程师。他来的那天天色阴沉沉的,我走很远的路去县城的车站接他。客运中心尘土飞扬,汽车来了一辆又一辆,人下来了一波又一波,我还是一眼从那幺多人里认出了他。

他和周围的一切都不一样,所以能够轻易一眼被认出来。周遭是陈旧、破败、灰蒙蒙的,而他在其中,是崭新而鲜活的。我站在出口处远远地看见他,第一反应竟然是想要流眼泪。

我向他招手,他很快在人群之中发现我,然后快步向我走来。他和我印象里一样高,站在我面前,身影似乎可以把我完全拢住。他先开口,带着笑意低头盯着我的眼睛,问我是不是等了很久。

他笑起来特别漂亮特别温柔,你知道的,有些人太好看,所以尽管是男生也会让人想要用漂亮这个词来形容。我忽然间有些惊慌,感到有些无地自容,觉得夏天的太阳好毒,把人晒得黑黢黢的,又觉得自己衣服太旧,于是手不由自主攒紧了衣角,想要把自己紧紧缩起来。

我低下头,猛猛地摇着脑袋,小声回答他说没有。然后领着他原路回去,舅舅舅妈在家里等他。那天白日里瓢泼下过一场雨,泥土混合着石头的路更加不好走,我在前面带路,时不时回头确认是否他跟上了。

晚上一起坐客厅吃饭,有舅舅舅妈和外婆,还有屈知宇。屈知宇是舅舅的儿子,和我同一个班,他是这个县城中学的风云人物,饭桌对面的墙壁上贴满了的都是他的奖状,成绩很好人长得也不差,班里的女生都喜欢他。在电子产品尚未普及的年代,他已经拥有了自己的智能手机和电脑,这种中学生待遇整个县城也找不出几个。

吃饭的时候哥哥扭头问我有没有奖状,我摇摇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成绩不好。他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后脑勺说没事,以后哥哥给你辅导。我听了觉得十分温暖愉快,他说以后,这句话像是一个承诺,让我确认他会接纳我进入他的生活里。

晚上哥哥站在院子里刷牙,远方漆黑的田野有此起彼伏的虫鸣,我蹲在旁边的台阶上,等他刷好了,马上上前递上打湿的毛巾给他洗脸,他有些诧异地接过来,随即笑着对我说谢谢。我说不用谢,然后乐颠颠地回到屋里抱棉被给他铺床。

因为妈妈一直生病,爸爸工作很累,回家后脾气很差,容易对我发火,所以我要很小心,要察言观色。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照顾人。

但是哥哥不知道这些,他觉得诧异,因为他家里有另外一个妹妹,千娇万宠着长大,是颐指气使惯了的,他对妹妹的印象还停留在那里。所以当哥哥感觉到自己被我照顾到时候,会调侃叫我书灵姐姐。

只请了三天假,所以办好了转学手续,哥哥就带着我离开了这个我生活十多年的小县城。我们走路,坐一个小时大巴到城里,然后坐十多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到哥哥工作的城市。哥哥的出现对我来说像神明降临一样,带我去往一个新的世界,开始了新的生活。

我很感激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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