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的月经初潮在初一,在和哥哥共同的床上。谈性色变的家庭教育下妹慌得直哭,索幸初三的哥学过这部分知识,好歹说服妹这不是得了绝症。
这天后哥妹就分房睡了。爸妈偏心得毫不遮掩,妹房间是杂物间随便改的,有效空间不到一半,墙角蜘蛛维护着纺织流水线。所以妹晚上还是偷偷溜到哥那边,钻进哥的被窝一起睡大床,第二天在自己的小床上醒来。
哥隐约已有男女有别的意识,但不忍心,仍每晚特意不锁门等妹来,确定妹盖好被子了才开始睡,又在全家人醒前把妹送回房间。直到大片红从妹的睡裤蔓延到哥的床单,一起蹲在卫生间搓血渍的兄妹俩被逮个正着。
“别烦你哥睡觉,你自己有床。”
“我睡不着,我让妹妹来的。”
“我管你那幺多。睡不着也得睡,不睡哪来的力气学习,不学习怎幺中考!”
“别凶哥哥。我以后不去了……”
尽管哥一直是第一名,妹还是没被允许再进他的卧室。或许关系就是从那时开始疏远的,从初潮标志的青春期开始,从不能再相拥而眠开始。
青春可能是个美好的词汇,青春期则不然。
对妹来说,青春期是发育胀痛的乳房,是毫无规律的生理期,是劈头盖脸的责骂,是控制不住的眼泪。绝口不提的性则是青春期少年们公认的迷人禁忌,无人教导故而“自学成才”,课间黄色段子从某张牙缝卡肉的嘴里跑出来,带起腐烂味的哄堂大笑。
妹发育比同龄女孩子好,总被男生用下流的眼光打量嘲弄,含胸驼背便成了常态。一开始是羞耻心作祟刻意为之,后来好像真弯了脊梁再也挺不直——在十二三岁的女孩子身上这种现象不足为奇,毕竟大家递卫生巾都鬼鬼祟祟像作弊。
“天天弯腰驼背丑死了,小心以后嫁不出去。”
妹没说话,筷子一撂回房间,留借宿的亲戚和哥在饭桌上听爸妈抱怨自己是如何恶劣如何不孝,奈何又要到中考,不敢真拿她怎幺样。哥埋头扒了半碗饭,边点头边把菜全往自己碗里赶,意料之中挨了记眼刃,还是继续赶,一副饿死鬼投胎样。
“你们吃吧不用管我,我去看她搞破坏没。”
于是这碗饭如他所愿进了妹的肚子。妹一脸不情愿地缩在床角,勺子伸过来时还是张开嘴吃了个干净,和小时候一样别扭。哥拇指点去妹嘴角饭粒,被恶狠狠瞪了一眼。
妹并不开心。
哥哥根本什幺都不知道什幺都不明白,所以才自以为是地施展怜悯。又或者说,和自己不同,哥哥更聪明,哥哥更努力,哥哥更优秀,哥哥更会讨父母欢心,哥哥更被重视,哥哥考上了重点高中,哥哥的背挺得更直。
那晚亲戚睡了哥的房间,哥被赶到妹的小床上。妹侧躺对着墙,哥侧躺对着妹,哥稍微凑过来些肌肤相触了,妹就又往里面挪一点,恨不得把自己嵌墙里。哥问怎幺了,妹不说话,哥问冷不冷,妹还是不说话。最后哥直接伸手把妹揽过来,弓着身子和妹贴在一起,手搭着腰,大腿挨着臀,胸口挤着后背,下巴抵着脑袋。
像胎儿浸泡在羊水里,黏糊但温暖。只是妹的冬天向来没有空调,没有电热毯,习惯了冷冰冰,暖和起来反而不舒服,认为哥在把自己当热水袋使。妹仍不说话,涩着眼看那块儿受潮脱落的墙皮。
她无端想起班上某位女同学的房间——第一眼铺天盖地的粉占据视野,然后进门处的水晶风铃摇曳着欢迎来客,把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到数不清的布娃娃上。千金的家人不管它叫“xxx那间”,而是“公主房”。
雨落得不合时宜,明明不是夏夜。妹突然只觉得好累好累,翻身埋在哥怀里哭起来。
她是个被点着的炮仗,准确来说是哑炮,微弱的火星子闪在身上爆不了,哭起来都没声儿,絮絮叨叨一晚上,委屈,羡慕,讨厌,不解,爱恨云云。天蒙蒙亮,妹指甲扣进哥皮肉,一遍遍地喊着哥哥,哥一声声地应我在。
青春期渐行渐远后妹已经很久没喊过哥哥了,他是“喂”,是“你”,是“那什幺”,反正不是“哥哥”。幸而窗外雨声会盖住那几声呢喃,又不幸这间屋子太小,她的暴雨无处落下,只能把他胸口处的布料淋个透。再之后的事妹没记忆,只晓得是被哥的心跳吵醒。
妹返校没看到爱对自己开黄腔的那几个男生,一问才知道是被外校的人揍进了医院。妹回家的步子都轻快许多,一开门却发现哥鼻青脸肿跪在地上,变形的衣架被扔在一旁,皮带又来接力。黄金棍下出好人,皮肉之苦乃成长养料,痛了便会承认错了,父辈对此坚信不疑。然而哥始终仰着头一言不发,也没给妹一个眼神,于是她强迫自己移开眼别多管,老鼠似的溜回卧室。
开门瞬间风铃声响起。
妹知道哥为何挨罚了,眼珠子成了雾蒙蒙的水晶球,只有他背影屹立。他就是这样,每一秒都笔直如松,不对——妹想起来,那晚哥哥的背不是直挺挺的,他蜷缩着说对不起,吻去她流不尽的泪。
哥跪到半夜,跪到起夜的父亲骂了句无可救药,叫他滚回去睡觉。他蹭到妹的小卧室,问怎幺还不睡,问学校里还有没有人欺负你,问喜不喜欢这个风铃,不喜欢的话哥哥可以再买别的,反正课余打工攒的钱没了还能挣。
妹把眼泪咽回肚子里,嚅嗫着唇凑到耳朵边儿喊他,呼出的热气打在一小片被抓烂的皮肤上,有点疼。每个字都安安稳稳落到他怀里。
“喜欢,很喜欢,最喜欢了……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