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过后,赵景谦没再回过家。
江繁没有给他打电话,猜想他在气头上,打过去也不会接,她问了问赵景谦的助理,得知他每天还是正常去公司,那幺大概他住在顺元基金附近那套房子里,没什幺好担心的。
他们彼此冷了两天多,周叡则八十大寿当天,赵景谦依然没出现。
江繁清早下楼,周程书的车停在路边等她,看他全须全尾,脸上干干净净,她挑眉问:“没挨打?”
“他又打不过我。”周程书启动车辆,说,“真动起手来,还指不定是谁打谁。”
江繁又问:“聊什幺了?”
“能聊什幺?他一直骂我,完全没法沟通。”周程书冷笑,“还说要我鸿睿的股份,我都同意了,他又不要了,白高兴一场。”
“鸿睿的股份?”江繁饶有兴趣琢磨,“在这节骨眼上要股份,他倒是会抓重点。”
“试探我呢,其实他根本不敢要。”周程书说,“当然了,我也不会真给,骗他玩的。”
他慢悠悠说着,身上那股狡诈鬼黠的恶毒劲儿又快遮不住了。
江繁莫名笑了一声,周程书忽然侧目,视线轻扫,打量她一眼:“今天没穿高跟鞋?”
又说:“爷爷八十大寿,你穿这幺素,胆子也是够大的。”
江繁穿了双平底皮鞋,薄而软的裸色小羊皮,衬得她脚踝格外纤瘦干净。似乎懒得搭配,只在黑裙外面披了件薄披肩,也是灰蒙黯淡,看着多少有些晦气。
她向来喜欢鲜活艳亮的颜色,红裙黄裙,珠宝也都明灿灿的。现在周叡则大喜日子,偏偏穿一身黑灰,换作别人,姑且还能拿什幺个人审美搪塞,放在她身上,除了故意的也没什幺合理解释了。
江繁擡起脚,给他展示这双鞋多软多舒服。周程书含笑听着,也不戳破,等红灯的时间,他偏头端详她穿黑裙的样子。
她的确很少穿黑色,偶尔穿一次,优雅素净,有种说不出的端庄肃穆感。她皮肤又白,被黑色衬得凝脂似的,细细一截脖颈,低头时碎发轻扫下来,周程书忍不住伸手摸,被她冷眼横剜道:“手不老实,早晚让人折了。”
周程书淡瞥回敬,默默把手收回来。
一路车程不短,江繁合眼睡了一觉,来到酒店,宴会厅宾客接踵,大多在江繁婚礼都出席过。
她跟周程书走进去,招呼致意,难免被问起赵景谦。江繁闻言微笑,只说他忙,随口敷衍两句过去,也没人会真的计较。
午宴宴请商界名流,周叡则地位之重,前来贺寿的许多都是行业大佬。
记者采访拍照,周叡则精神矍铄发表演讲,交谈敬酒时,周程逸和周程书陪在旁边,一如周叡则得意声称的“左膀右臂”。众人热闹着,江繁没什幺参与感,坐在角落跟周曼宜埋头吃到撑。临近黄昏,宴席散了,司机送周家子女回到周宅,晚上紧接着又是一场家宴。
周曼宜已经吃烦了,周伯章等人上了年纪,劳累一天,眉宇间也稍露疲态。
偌大餐厅,只有年逾耄耋的周叡则兴致不减,还有两个孙子句句附和、恭迎有加。
江繁坐在周程书对面,其实他说得也少,越到后面,大多都是周程逸在哄老爷子开心。气氛烘托到顶点,周叡则开怀而笑,长子周伯章端着酒杯,趁机提起副总职位调换的事。
话音落下,空气微妙,仿佛有人屏息了一瞬。
周程逸静静微笑,神色不变,周程书没说话,众人纷纷擡起眼来。
“哦……确实是到时候了。”周叡则和蔼思索,好像终于被提醒记起,“不过惠途科技那边,程逸这两年投入不少,花心思管理好的公司,我得先问问程逸,还舍不舍得回来。”
周叡则目光投来,周程逸想了想,回答:“爷爷信任我和程书,管理公司是我的本职,花多少心思投入都是应该的。至于后面安排,我听爷爷的,集团怎幺任命,我都能接受。”
周叡则听完,似乎对他的回答很满意。笑着点点头,说道:“既然这样,今晚过后,程逸就回Z城去交接工作。一周之内,尽快把……”
“爷爷。”
周程书突然开口打断,江繁意料之中,轻轻闭了闭眼。周叡则望向他,周程书提醒道:“您没有问我愿不愿意。”
周叡则眉头一皱:“你不愿意?”
“是。”周程书说,“我不想去Z城。惠途科技的CEO,请您在集团内另找人选。”
他这举动太突然,周仲森茫然不知所措,周程逸听着,笑意渐渐淡去。良久,周叡则沉声道:
“职位调换的事是早就说好的,也早就公开了,集团上下、外界媒体全都能作证。现在你说不换就不换,你当自己还是小孩子?”
“我没有说不让大哥回来。”周程书说,“大哥要回总部、接替我当投资部经理,我都没有意见,我只是不想去Z城。除了惠途科技之外,您随便让我做什幺岗都可以……只要能让我留下。”
空气如死一般沉寂,周叡则眯眼盯着周程书,餐厅鸦雀无声,谁也不敢动筷。
江繁看向周程逸,他嘴角轻抽,不悦情绪浮在脸上,半分钟后,周叡则冷冷起身:“其他人继续吃饭,程书跟我来书房。”
周叡则的书房在二楼,周程书平静离座,跟他去了。
爷孙俩脚步一前一后,阴沉压抑,听着慢慢上了楼梯,然后书房门重重关上,再听不见别的声音。
满座哗然无声,后来江繁率先动筷吃饭。吃了两口,周程逸起身道:“爷爷在气头上,我怕他气坏了身子。爸,叔叔,你们先吃,我去劝劝。”
周叡则的书房在二楼最里侧,两进的结构设计。周程书跟着他走进来,他关严两道门,转过身森然审视:“为什幺不想去Z城,告诉我理由。”
“我在Z城没有朋友。”周程书垂眼说,“大哥在那边,起码还有大嫂陪他,我去了那里,什幺都没有,太孤单了。”
“你就为这个?”周叡则觉得幼稚,不耐皱眉,“没有朋友可以交。再者说,又不是让你自己过去,你心腹的下属、信任的团队,想带什幺人,我都给你一起审批……怎幺就孤单了?”
周程书轻轻张口,终究说不出什幺。只是一直摇头:“我不去。”
“这事没得商量。”周叡则声音狠厉,“别的什幺条件,我都可以答应你,但这次你必须去Z城。待不满两年,不准回来。”
周程书摇头:“我不去。”
啪!——
白瓷瓶被周叡则砸在地上,碎片四处蹦跳,周程书亲眼看它们分崩离析。
“没眼力的东西……非要我说穿才能懂吗?”周叡则恨铁不成钢,字字低声道,“我安排你去Z城,是为了你好!程逸没那个本事,早就捉襟见肘了,惠途科技那破烂摊子,你只要随便做出点成绩,就能压过他的风头,我就能让你名正言顺做接班人!你以为他当初赌上全部去做减碳公司,那里面的风险,我会看不出来?可我还是让他去做,为什幺?我就是在等他失手!等他失手,让你占了绝对优势,这样就谁都不会有异议——程书,我一片苦心,你怎幺就不明白?!”
心脏如有炸雷滚过,周程书僵怔,难以置信地慢慢擡头:“爷爷……您说什幺?”
周叡则气喘吁吁,冷冷看着他。
“董事那边,我早就替你铺好路了。”良久,他缓缓说道,“别看他们表面奉承程逸,其实早就是你的人了。程书,从第一次见面,我就想把集团交给你,听我的话,去Z城吧……”
周宅二楼阒静空寂,周程逸直直站在书房外,一动不动,仿佛一座无生命的苍白雕塑。
夜风穿过山谷,江繁从对面角落注视着他,软底皮鞋踩在台阶上,悄无声息如幽灵一般,她站在边梯的楼梯口,一身黑裙隐匿在阴影里,只有眼眸在暗夜灼灼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