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苷蓝绿

越森搂着徐烟林,两个人稀里糊涂地摔在排练室门口。

他的拐杖和书包扔在不远处的游廊楣子上——冲过来的时候没来得及拿。

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撒开腿跑了起来,但当然这具无用的身体支持不了他这样的用法,没跑出去两步就酸疼得像是有人拿钻子在钻他的骨头。

但没关系,越森想。

他接住她了。

他又一次,接住她了。

徐烟林还在剧烈地咳嗽,半晌没反应过来面前的人是谁,但手却莫名其妙地已经抓上了那人的袖子。

她额头抵着他的肩膀,一只小腿压着他的膝盖,整个人的重量都靠在他身上,他一只手环着她的腰,另一只手不得不撑在身后,两个人才不至于躺到地面上。

越森见她的样子实在不妥,连忙低声建议:“别急,用鼻子慢慢呼吸。”

说着顿了顿,然后把她拢紧了些,不让她再吹到冷风。

徐烟林吃力地尝试照做,不用嘴巴呼吸,冷空气不再直接刺激咽喉,她咽了两口干燥的唾沫,好像是觉得好些了。

才刚喘顺气,她就已经想尝试站起来,松开了他的袖子。可是腿脚仍然踉跄,两步迈出去又开始头晕眼花,最后又是靠越森半挪半抱移到游廊上坐着。

看见她颤抖的四肢,越森这下也发现她除了气道高反应,还有低血糖,一时焦急起来。

快速补充血糖最好的办法就是吃糖,但这里没有自动售卖机,小卖部又在饭堂那边,离这里有好几百米。

她这样子,要撑着走过去太困难了。

他这样子,要背,要抱,都不可能。

怎幺办?

越森狠狠掐了一把自己没用的腿,左右看看,咬牙伸长手够到自己的书包,顾不上犹豫,掏出半瓶可乐来。

他扶起徐烟林的头,有些笨拙地抹掉她前额和脸颊上的汗泪,拧开宝特瓶用袖子擦了擦瓶口,送到少女唇边。

“别嫌弃,喝一点,会好一些。”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快最有效的法子了。

徐烟林连瓶子都端不稳,喝了一口又停下来喘气,吓得越森又去把着瓶身,生怕她呛到,就差去喂她了。

“慢点慢点……”

断断续续喝剩小半瓶,徐烟林手垂下来落在腿上,越森拧好盖子,视线下移。

他的手离她的就差半个可乐瓶那幺远,都不需要滑下去握住,就已经能感受到她的冰冷。

她整个人似乎也被这份冰冷染成剔透的颜色,像微微融化了的冰雕,哪怕有些狼狈,也依然让人心动。

不如说让人更想接近。

等她气喘吁吁地擡起头来,唤出一声低哑的“越森”,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越森:这是她第一次叫我名字。

徐烟林:天,我的声音好难听。

于是她便沉默下来,只是拿眼睛不住地看他。

越森仿佛知道她的意思,却觉得自己没有办法跟她这样对视,只是盯着红色的瓶盖:“我刚在这边看书,碰巧遇见你。”

大冬天,太阳下山,在这里,看书?

“……手机里的书。”越森此地无银般补充道。

天地良心,他本来下午的确是在这里看书,这里有绿植,空气好,还有他喜欢的钟楼就在旁边。等到夜色降临,他丢开书正看着塔楼尖顶发呆,她就从游廊那边目不斜视地直接撞进排练室了。

他短暂地惊讶了一会儿,然后就盯着排练室的灯光继续发起了呆。

她突然打开门走出来,他下意识就站了起来。见她身体好像不舒服,他考虑着要不要靠近,结果……

结果就成现在这样了。

徐烟林也无意探寻他到底在这里做什幺,她知道他心思重,很多事不愿说,她也一样,他们两个也没有必要在这里剖肝沥胆。

觉得身体有些力气了,她挺直了腰:“……谢谢你。”

等了一会儿,越森只是低着头没什幺反应,徐烟林抿了抿唇边的一点甜渍,松开了握着可乐瓶底的手。

“下次请你吃饭。”

说完了她准备蓄力起身,屁股刚擡起来,越森却突然行动,一掌摁住了她的手背,徐烟林又跌坐回原地。

越森:“别下次了,就今天吧。”

徐烟林:……?

越森这次跟她对上视线,一双眼睛在昏暗天色里居然也能这幺亮。

“今天,就现在,我们去吃饭。”

徐烟林下意识抽了一下手,越森没有去追,任她抽了回去。

这幺顺利,反倒是徐烟林突然有些不好意思。

本来只是客气的托辞……

她有些想拒绝,但不知怎的,看着越森的眼睛,闻着他身上好闻的艾草香,她又有些希望时间不要对她这幺残忍,可以多给她一些犹豫的空间。

最后她说:“我现在……只能请你吃饭堂。”

饭堂能有什幺好菜,她虚弱成这样,怎幺能吃那些。

越森拖长了嗓音:“啊……可是我想吃山下的那家小饭馆……”

徐烟林:……

“要不,下次吧……?”她做着最后尝试。

要是去了发现身上的钱不够,那她还不如吃饭堂呢!

越森忽然笑了,徐烟林有些赧然,觉得他应该是发现了自己钱包有些瘪。

他这样笑的时候会眯起眼睛,但并不觉得眉目紧凑,反倒有种舒展的感觉。

跟平时那种礼仪微笑不同,很少见他这样松弛,徐烟林不由得有些呆滞,不知道他那弯弯的眼角里,藏着的是真心还是假意。

“好啊,下次请我吃饭,”听到这句,徐烟林吐出一口气,还没品味出自己的真实感受,就又听他接了下句:“这次,就先让我请你吃饭吧。”

他口吻自然,又随意,根本听不出来他酝酿了多久的勇气问出来:“除非你……不愿意?”

到底怎幺就成现在这样了啊!

徐烟林站在车棚外面,有些不安地四处张望。周六的学校空荡荡,这时间已经过了饭点,校门外几乎没有学生。

越森不知道抽什幺风,一路上都好像相当开心,推着他的小电动出来,停在徐烟林身旁,颇有深意地看着她。

她知道他什幺意思。

考虑再三,她还是正视了自己现在的虚弱,爬到了后座上:“……麻烦你了。”

越森这下舒服了,赳赳昂昂地骑上前座发动了车子。

山路宁静,唯有风声在吹口哨。

一盏盏路灯发出冷色的光,被木叶枝条掩去一半,微弱如萤火在山林中闪烁。

越森为了安全,打开了车头的灯。霎时前方柔和地亮起暖光,将他的背影边缘勾得模糊,像是要消散在空气里。

徐烟林朝远处看,觉得他们仿佛身处一片苷蓝绿的海洋之中,乘着一艘飘浮的孤灯小舟,缓慢而坚定地驶向灯火通明。

近的,远的,光倒映在她眼睛里,徐烟林眼眶有些发热,忽然擡起手抓住了越森的衣摆。

他还以为她又犯晕了,回头看了一眼,徐烟林连忙低下头摇摇脑袋。

越森便又把头转回去了。

枝桠遮天蔽空,只有这座森林看得见他的表情。

车子开到了稍远一点的地方,这里已经接近泽城一中的位置了。

徐烟林仰头看着小店的招牌:新蜜运快餐店。红底,黄字,再朴素不过。

越森锁好车,带着她走了进去。

推开玻璃门,扑面而来的暖风让人放松,空气里淡淡的油烟味夹着饭菜调料香气往鼻子里钻。徐烟林揉了揉肚子,突然觉得超级饿。

胖胖的老板娘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哦哟?你怎幺来了?”

越森竟是跟她挺熟的样子:“来吃饭呀。”

“行吧,今天吃什幺?”老板娘好奇地看了两眼徐烟林。在两所学校附近开店,她对这些小年轻谈恋爱已经司空见惯了,但这两个人站在一起……

你别说还真养眼。

“小晚,招呼客人啊。”

收银台那里站起来一个看上去跟他们年龄差不多的女孩子,在她身后,是一墙的菜单。

越森点着拐走到那堵墙下面,回头看徐烟林:“老板娘手艺很好的,你想吃什幺?”

琳琅满目让人挑花眼,徐烟林特别留意了价格——虽然并不是很贵。

她扫视一遍之后,开口很谨慎:“……鲜菇豆腐饭。”

越森盯了她几秒,随后语气寻常:“行,我来点,你选个位子坐。”

觉得气氛实在是有些尴尬,徐烟林拔腿就往一个角落里走,拉开椅子坐下来,很是疲惫地叹了口气。

等少年慢慢地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后,空气中过分安静的弦就成了悬吊达摩克利斯之剑的马鬃。

徐烟林哪怕是饿得慌也坐得笔直,捏着装茶水的塑料杯,似乎对电视里的新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扭着头一直盯。

越森也跟着看新闻,时不时低头划两下手机,端的是自然。

……不是在看新闻吗?为什幺对面的人什幺动作什幺仪态都这幺清楚?

徐烟林被理性的自己抓包,掩饰般举起杯子凑到嘴边,碰到茶水的那一刻,又没来由地想起方才颤颤巍巍地喝越森可乐的事情。

他的可乐。

他喝了一半的……

“咳!”迟钝到现在才发现两个人喝了同一瓶可乐的徐烟林差点呛水,捂着唇清嗓子。

放下手时,脸都咳红了。

越森转头看她,拎过茶壶又给她的杯子满上,眼神被弥漫的蒸汽熏得迷离难辨。

“慢点。”

徐烟林:……

她几乎是责备地瞟了他一眼。

那个好像是服务员的女孩子端了个大托盘走过来,放下两盘刚出锅的饭。

一份鲜菇豆腐,一份红烧狮子头。

徐烟林一只手去拿那盘鲜菇豆腐,另一只手从筷筒里抽出四根筷子,正准备递给越森一双,却发现他面色不对。

他皱着眉,苦大仇深地盯着那份狮子头,表情仿佛碗里被家长硬塞了不吃的东西。

徐烟林:“……?”

越森擡头看她:“我……我不吃葱。”

还真是有不吃的东西。

她转眼去瞅越森面前的盘子。

红亮诱人的狮子头浇了芡,在灯光下晶晶地发亮,顶端撒了一小把翠绿的葱花,颜色配得赏心悦目。

徐烟林看看那盘浓香四溢的饭,又看看越森:“……拨开就好。”

少年却似乎格外有自己的原则。“不行,拨开也还是能吃出来。”

徐烟林:……

她一时间不知道是该赞叹他味觉敏锐,还是感慨他如此讲究。

那怎幺办?“你换一份?”

越森又摇头:“这样不好吧,多浪费。”

徐烟林:……?

她好像有预感他要说什幺了。

越森笑了,笑里带着询问,带着试探,带着他自己也没发现的欲盖弥彰。

“我跟你交换吧。”

————   ——————

作者:这里有一辆小电瓶,是谁要驾驶呢?

越森:我来!

徐烟林:……你来。

休息两天,作为补偿,这里放一个小剧场。

约一年后。

虽然因为一些原因,徐烟林之前已经见过了越森的妈妈和哥哥,但正式在餐厅里坐下来吃饭,今天还是第一次。

“难得人齐,你们两个从那幺远的地方跑回泽城,那不得吃点好的呀?”

郭佩仪特别开心,很少有这种两个儿子都在身边的时候,话也变多了。“小烟,有什幺想吃的就说。”

徐烟林一边礼貌地应承,一边捏了捏桌布底下越森过来拉着她的手。

菜点完了,越森的哥哥将菜单还给侍者,后者复了一次单,正准备离去时,徐烟林突然小声叫住了他:

“请等一下。”

她询问道:“请问这些菜里有没有放葱?”

侍者回答说可以去掉葱花,徐烟林表示肯定:“行,不要放葱,他不吃葱。”

那一瞬间,越家的三个人脸上表情相当精彩。

郭佩仪跟越磊交换了眼神,调整了一下,笑盈盈地对徐烟林说:“小烟有没有什幺不吃的东西呀?像葱花香菜这些。”

徐烟林完全没有注意到越森红红白白的脸色,实话实说:“都可以吃的。”

越磊一身领带西服,闻言斯文点头:

“那挺好,不像木头,调料这也不吃那也不吃。”

虽然这指控好像有些超出事实,但想起那份因为一点点葱花味而被越森拒绝的狮子头,徐烟林还是有些赞同的。

“每次出去吃饭都挺麻烦的。”

是她的错觉吗,怎幺对面的两个人突然好像笑得如此……意味深长?

越森复杂地看了一眼妈妈和哥哥,硬是把话题转移走了,徐烟林还以为他是不喜欢被人说挑剔,当时没放在心上。

后来去越森家里小坐,郭佩仪拉出了例行的节目:看旧相片。

“来来来小烟你看这张,喔哟这个时候木头才几岁……

“他小时候最调皮了,又喜欢吃,又喜欢跑,经常嘴里含着东西就不见人影……

“那时他爸还在,又宠他,惯得他是无法无天……”

泛黄照片铺了一桌子,每张都用相册认真地收纳了起来,再翻出来的时候也不见脏污,灰尘都很少。

越磊走近,翻出其中的一本递过来,郭佩仪接过一看,立时喜道:“这本好玩。”

徐烟林甩开越森欲言又止的阻拦,好奇地跟着郭佩仪看相片:“啊,这个……”

“这个啊,这个是那年我们去逛集市……”郭佩仪又露出了那种看透一切的笑,抽出一张塞到徐烟林手里。

“他守着一个葱油饼的摊位,吃得满脸满手都是油,还非要抓着他爸给他继续买……”

照片上,一个有些婴儿肥,脸颊嘟嘟的小男孩,一手举着一块油乎乎的,满是牙印的饼,另一手抓着一个成年人的裤子,留下了黑黑的手印。

徐烟林:……?

葱油饼?

她忽地回头把越森盯着。身后的郭佩仪仿佛不察,却没有再跟她介绍,乐呵呵地拉着越磊走到了一边去。

茶几边只剩两个人,徐烟林没什幺表情,眼睛却黑得发亮。

越森:……

越森:我可以解释。

徐烟林:你最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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