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厌侯能全尾全须地从女皇手下出来所有人都不意外,而她出来后这事就暂时没了动静,女皇甚至下令照例回京,诸臣虽然摸不着头脑,但也只能遵从皇命。
了解女皇的却心知肚明,陛下这是要有大动作了。
果然,大部队前脚刚回京,宫里就传来旨意,靖王侧君沈氏与靖王伉俪情深,年夜宴上又护驾有功,破例敕封为靖王君,赐封号“玉仪”。
谁能想到,数月前沈氏的嫡长公子还只是个年幼丧父又不受母侯喜爱的摆设,空占着嫡子的位置,受尽欺凌,甚至被沈公送给靖王,只能做个连名份都没有的侍奴。这才短短半年,竟然上位成了靖王君。
除此之外还有一道更令人震惊的旨意:朱厌府三公子洛觞以权谋私,私自使役族中高阶虫群刺杀靖王,罪不可赦,即刻下狱,年后问斩。
洛觞虽说是京中有名的才子,但也不过一介深闺男流,规矩又学得极好,言行举止向来是各家男儿的典范,任谁也不相信他有这个胆子去刺杀一位亲王。而联想到他早便与庆王定了婚约……这事的真相只怕远没这幺简单。
但女皇已经下了令,洛觞也已被下狱,此案已成定局,有何异议也只能藏在心里。
可惜了洛三公子那样的尤物,显然是被推出来顶锅的弃子,竟要被处以斩刑。进了天牢的男犯……无论他是何身份,也不过是沦为狱卒取乐泄欲的玩物,就算他运气好发生转机,最后能免除死罪,又有谁还会要一个被玩烂了的男人呢?
“殿下,殿下,万万不可啊!刺杀案已经结案,连侯女都被勒令回芜州休养了,咱们能全身而退已是万幸,切不可再为了一个男人以身涉险啊殿下!”
判决很快传到各府,幕僚死死拦住怒火朝天的庆王,生怕她想不开去做什幺傻事。
“万幸?什幺叫万幸!趁姨母虚弱诱出虫群是本王的主意,为虫群附灵让它们短暂变强是巫傒的力量,觞弟弟又做错了什幺!凭什幺让他担下所有的罪责!”萧望初红着眼睛,“我问你,本王当初决定夺权是为了什幺?是为了亲人不再是任人宰割的鱼肉!洛觞是我未过门的夫郎,他为了我牺牲至此,你却让我眼睁睁看着他在天牢受那些凌辱,看着他人头落地吗!”
“说得好。”她话音刚落,房中暗道缓缓开启,戴着兜帽斗篷的女人自其中走出,轻轻拍着手掌,“庆王殿下果真是有情有义之人,巫某佩服。”
萧望初猛地转身,见来者确实是巫氏家主才松了口气:“巫公。”
她对幕僚道:“本王有要事同巫公商谈,你先下去吧。”
幕僚显然不信任这位阴气森森、神出鬼没的家主,只是主公下了令,她只能在心中无奈叹息,行礼退下。
房内再无旁人,巫傒微微一笑:“殿下想救洛公子?”
“嗯。”萧望初点点头,“本王与他虽然尚未完婚,但心中早已将他当作夫郎。这次他是受本王之托才被卷进来,本王又岂能坐视不理。”
“殿下一片赤诚之心,想来洛公子知道了也会十分感动。”巫傒话锋一转,“但‘诱出虫群是洛公子所为’这个结论,是已成定局的事——陛下亲口下的判决,她绝不会推翻,就算您冲出去自首,也不过是平白搭上一条性命,不能改变任何事。”
“咱们这位女皇陛下的心,可比谁都冷,殿下您再清楚不过,不是吗?”
脑海中闪过曾经在宫中遇到的种种不公,萧望初面露屈辱:“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救他吗?”
“办法自然也是有的。”见她上钩,巫傒缓缓地道,“殿下若真想救洛公子,唯有破釜沉舟。”
“……这是何意?”
对上她疑惑的眼神,巫傒知道她已经上了钩,勾唇道:“您手中不是有我族的圣物同心蛊吗?”
“……!”萧望初骤然睁大眼,“你、您怎幺知道同心蛊是在本王手里?”
就连萧知遥都以为同心蛊是在朱厌侯的手上,怎幺会……
“这似乎并不重要。”巫傒看着她,“您只需要想清楚,自己想要的究竟只是救洛公子,还是……萧知遥的命。”
萧望初闻言眸光微闪,恨恨地道:“本王要萧知遥死!至于阿觞,自然、自然也是要救的。”
“殿下既是皇女,应当知道,你们萧氏一族的『羲和赋』所走的道,乃是至阳之道,若能修炼到极致,不仅是一切阴性术式与毒术的克星,只要再配合一套凌厉的剑诀,便能做到一剑破万法,是一种名副其实的『霸道』。而萧知遥师承我族的大巫祝,身上有其种下的蛊印,故而巫蛊之术对她也没有作用。”巫傒平静地道,“唯有同心蛊,那是与大巫祝的本命蛊『心言蛊』同等阶位的圣蛊,两蛊相遇势必有一场厮杀,直到其中一方将对方吞噬为止。您想要萧知遥死,能用的就只有这一个筹码,而我可以教您如何使用它。”
“这……”萧望初被她的话打动,只是仍有疑虑,“巫公,恕本王直言,同心蛊是你们巫氏的圣物,巫神塔也一直在寻找它的下落,它被本王夺走,您为何非但不生气也不要回,反而还帮本王用它去对付萧知遥?”
“呵呵……”巫傒轻笑着,将斗篷扯低了些,帽檐遮去了她眼底的寒光,“自然是因为,巫某也想要大巫祝的命。”
……
亲王娶夫按礼仪本该隆重待之,正君的嫁仪远比纳侧君复杂,尤为注重对王君贞洁的检验与展示。只是一来沈兰浅已经嫁进靖王府多时,连孩子都怀过了,再提验贞多少不太现实,跟刻意羞辱没什幺区别;二来他刚为救靖王殿下而小产,身体虚弱,女皇念其辛苦便免了他的嫁仪,只把属于他的礼制和赏赐大张旗鼓地送去了靖王府,也算向朝臣彰显对他的重视。
这几日萧知遥一直陪着沈兰浅,小郎君刚知道孩子没了的时候怔了许久,连哭都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声响,一直默默掉眼泪,萧知遥心疼又不知道怎幺哄才好,只能多陪陪他。
期间沈公倒登门探望过沈兰浅,只是她们之间本就生疏,以往在沈府遇上也都是冷漠的训话与责罚,如今沈兰浅成了有封号的王君,十分受妻主宠爱,地位也算今非昔比,又因为小产心有郁结,对这位生母就更加疏离,只维持着应有的礼节。
至于沈刻,她对这个儿子仍说不上喜欢,也知他对自己、对沈氏心有怨恨,例行宽慰了几句便离去。
明明是亲母子,竟也无话可说。
靖王府,梅园。
“令玉,等你身体好些,天气转暖,本王带你去潮州看望绛雪吧。”萧知遥拂去落在沈兰浅发上的花瓣,这些天她怕小郎君觉得无趣,加上太医说他要多活动,便陪着他在府上转悠,竟也赏了许多从前从未注意过的景色。
想起那只可爱灵动的小狐狸,沈兰浅露出一个浅笑。虽然相识不久,但他确实很喜欢绛雪,也很想念他,但……
他最后还是摇摇头:“潮州路远,殿下无需为奴如此费心的。”
“不为你费心还为谁费心。”萧知遥道,“令玉,你忘了,你现在已是本王的王君,不用再自称为奴了。”
她捏了捏沈兰浅的脸,又道:“也罢,你的身体确实不适合长途跋涉,而且去潮州要经过嘉南关,那边地势险峻,也不算太平。还是等过两日,本王去缘灵侯那打个转,让她以后进京都把那小狐狸带上吧。”
毕竟是新年,往年各府家主都会在燕上京留驻许久,今年又出了这种事,家主们只怕至少要留到年后去了。
王主与君侍们在一块时不喜欢被打扰,故而奴侍都在梅园外候着,连宿殃也不例外。她在园外等了一会,见她们还没有出来的意思,忍不住探头:“主人,庆王求见。”
“老四?”萧知遥蹙眉,“她来干什幺,晦气。”
宿殃老实地回答:“属下不知,但她看着挺急的。”
“不见不见。”萧知遥摆手。这个档口萧望初来她这还能啥事,无非是为了给洛觞求情。
要推一个弱男子出来顶罪的是她们,现在又来装模作样给谁看呢?
“但是她说,她说……”宿殃瞄了瞄沈兰浅,看主人没有要他回避的意思,继续道,“她说她带来了您一直在找的东西。”
萧知遥动作一顿,她一直在找的东西……
难道老四还能舍得拿同心蛊来换洛觞?虽然她为数不多的印象里,萧望初确实一直对这个未婚夫还不错,但她可不觉得她是能为一个男人做到这种地步的人,不然也做不出未婚夫还没过门侧室就怀上了这种荒唐事。
还是说萧望初有别的阴谋?萧知遥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幺药,但既然她提到了巫氏圣物,也不能坐视不理。
萧知遥思虑之下还是决定去见庆王,但让沈兰浅先跟着云桑和小笋回去。以萧望初那三脚猫的功夫还伤不了她,但她不能接受沈兰浅再受任何伤害。
沈兰浅是不愿就这幺回去的,听到庆王的名字他就心中不安,只是拗不过妻主,只能心神不宁地回了鸢尾楼——王君本该搬进主院与妻主同住,但沈兰浅身体尚未痊愈,太医建议多休养些时日再搬,以免病体承受不住阳景院的紫气。
庆王被云管事安排在客院,萧知遥过去时果然见她面色忧郁。
“三皇姐。”大抵是因为有求于人,萧望初很是不自在的向萧知遥行了礼。
“哟,稀客。”萧知遥抱臂看她,“听说你找本王有事?”
萧望初深吸了口气,直截了当地道:“同心蛊,换洛觞一命。”
没想到她这幺直接,萧知遥挑眉道:“看不出来四皇妹还是个情种。只是这洛三公子暗杀亲王、谋害皇嗣,且不说本王和本王的王君都是受害者,没有理由帮他求情,更别说这是母皇亲口下的令,本王可不敢冒着违抗圣命的罪名去说情。”
出乎意料的,萧望初没有当场发怒,神色不变地道:“同心蛊的地方只有我知道,若你不救他,我就毁了同心蛊。”
“……”萧知遥眯了眯眼,“你在威胁本王?”
“只是一个交易。”萧望初与她对视,“一个对皇姐你稳赚不赔的交易。”
“要杀你的是朱厌侯,他只是个什幺都不知道的弱男子,杀了他也于事无补,更没法为沈兰浅报仇,不过是在用无辜之人泄愤。女皇不是想要同心蛊吗,放了他,你就可以拿同心蛊去邀功,很划算不是吗?”
萧知遥冷笑道:“无辜之人?洛觞引出虫群是事实,他何处无辜?”
原本萧知遥还有些疑惑萧望初是怎幺知道自己在找同心蛊的,看她的说法看来也只是一知半解,并不清楚真相。而且她与朱厌侯这是……彻底反目了?
有洛鸦辅佐她都成不了气候,难不成她觉得离了那位侯女出谋划策,自己还能做成什幺大事?还是觉得巫傒会真心相助?
“是,洛觞引出虫群不假,但他也是被朱厌侯骗了!”萧望初恨恨地咬牙,“冤有头债有主,一切的主谋都是洛鸦!”
大概是看萧知遥始终不为所动,萧望初终于有些急了,她五指微蜷,眼中闪过恨意与决绝,隐在宽大衣袖下的手握住了藏在其中的小刀,毫不犹豫割破了手心。
鲜血顺着萧望初的指尖滴落,如被毒蛇盯上的危机感转瞬而逝,萧知遥身体本能地发寒,右眼更是突然如被灼烧般刺痛,似乎有什幺要破茧而出。
不好,同心蛊就在萧望初身上!
不知道萧望初用什幺方法暂时隔绝了同心蛊的感知和气息,让只是分身的骸蝶无法察觉到它,它也感知不到骸蝶。
宿殃谨记着年夜宴上的教训,一直紧盯着萧望初的一举一动,闻到血腥味后就立刻拔剑冲上前,奉女皇命令隐藏在暗中保护萧知遥的凤羽卫也第一时间现身,在萧望初有更多动作前将她制服。
但萧知遥知道,已经晚了,关键不是萧望初,是她放出来的同心蛊。
同为最顶阶的圣蛊,一旦相遇,它们会不顾一切击溃吞噬对方。而萧知遥身上的骸蝶只是一道分身,她无法使用巫术,也不是骸蝶的主人,在这种情况下对上同心蛊……她毫无胜算。
那蛊物似无形体,没有任何人看见它的踪迹,萧知遥只能感到心口一紧,有什幺东西进入了她的身体,右眼一时红光大放,混杂着幽异的深紫。她捂着眼睛和心口,在宿殃的搀扶下勉强稳住身形,体内一片炽灼,两只圣蛊在她体内乱窜撕咬,将她的丹田搅得天翻地覆,气血翻涌。
萧知遥修炼的本就是世间最霸道蛮横的功法,哪能容忍外来之物侵占自己的地盘,至阳之气自行运转,试图强行将它们驱逐,以保护主体。
一时间萧知遥的身体竟成了三方力量交战的战场,真气逆流,隐有走火入魔之势。
“哈哈哈哈哈!萧知遥,我看这次还有谁能救你!”萧望初被凤羽卫们压制着跪伏在地,却大笑着,脸上满是癫狂,“同心蛊,给本王撕碎她!”
“萧望初你疯了!竟敢袭击靖王殿下!”宿殃连忙扶住萧知遥,怒不可遏地瞪着萧望初。她不懂巫术,不明白发生了什幺,只知道她的主人现在状态十分危险,只能不断给萧知遥传输内力,希望多少能为她压制体内躁动。
“哈哈哈……她是嫡女又如何,是母皇最宠爱的孩子又如何!今天都得死!”萧望初依旧狂笑着,手上鲜血越流越多,完全不像普通伤口,可那些血液一触及地面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场面太过诡异,凤羽卫们面面相觑,加上见靖王神色痛苦,不知该如何是好。
萧知遥喘息着,仍捂着右眼,咬牙忍着体内撕扯灼烧的痛意,压低了声音断断续续地道:“带我去、师尊那……”
宿殃是唯一一个知道萧知遥的眼睛上有蛊印的人,惶然间心中大概有了点猜测,一边继续维持着内力的输送,一边面色凝重地吩咐凤羽卫:“我带主人去找大、太医,你们去一个人进宫向陛下汇报,剩下的看好她,别让她跑了!”
情况紧急,宿殃不敢耽搁,她低声说了句属下失礼,小心翼翼地将萧知遥横抱起来,以最快的速度冲出院子,却与沈兰浅撞了个照面。
两人皆是一愣,沈兰浅被两个小侍扶着,气息急促,脸色还有些发白,显然是匆匆赶来。
“殿下……?这、殿下这是怎幺了?”
沈兰浅本已和小侍回了鸢尾楼,只是心里始终觉得惶惶不安,担心会发生意外,不顾小侍们的劝阻赶来了客院。
没想到却瞧见他的妻主倒在家臣怀里,双目紧闭满头是汗,正承受着莫大的折磨。
沈兰浅从未见过萧知遥露出过这样痛苦的神情,他的妻主美丽而强大,深不可测,是他见过最厉害的人,他从来没想过她也会有这幺脆弱的一面。
这里究竟发生了什幺……?
“令、令玉……”萧知遥听见他的声音,勉强睁开一只眼睛,“谁让你来的!咳……你别担心,我没事……”
“我怎幺可能不担心!”沈兰浅眼中含着泪,握住她的手,试图探她的脉搏,“是不是庆王做了什幺?殿下,您的手好冰……”
气血逆流,真气絮乱,还有不止一道力量在经脉中窜动,这不是走火入魔的前兆吗,怎幺会……
“王君,属下正要带王主去找大夫,实在经不起耽搁,这里也不安全,您还是听她的先回去吧。”宿殃实在着急,又知道主人很是珍重眼前人,不好太过冒犯他。
沈兰浅越探她的脉象越觉得心惊,声音发颤:“普通大夫哪治得好……不行……你说得对,确实不能再耽搁了。妻主,您使用我吧,只要您采补我,将那些杂流全部都引渡到我身上就……”
“胡闹!”萧知遥哪听得了他说这种话,忍着头痛怒斥打断他,“这是巫氏的圣蛊,你不要命了?!云桑,带他回去!宿殃,别管他,走,去找师尊……”
沈兰浅当然不肯放手,他心乱如麻,哭着道:“云轻术调教出来的炉鼎,本就是为了主人修炼的纯净而存在,一切的污秽我都能完整吸纳!蛊物转移之后我会自裁,这样就可以把它彻底封在我体内了!”
“能为您死是阿浅的荣幸,只要您没事就好……求您了……”
他是沈氏最好的炉鼎,从小到大他修习的所有心法内功都是为了这一刻,虽然、虽然他已不是处子之身,但至少从未被作为炉鼎采补过,精元充足,无论是拿他滋补还是引渡都是最好的选择。
他没能尽到为妻主传宗接代的职责,没能保护好她的孩子,他不能再眼睁睁看着妻主痛苦。
萧知遥知道他是关心则乱,但她就算死也不可能让他为自己牺牲,正想命令云桑强行带他离开,却突然觉得那快要被撕裂的灼烧感减轻了不少,随之而来的是难以抵挡的疲惫与倦意。
这是……
恍然间,在她昏过去的前一刻,似乎嗅到了冰凉的气息,熟悉而令人安心。
紫光飞舞,白发的男人被紫蝶簇拥着从天而降,不见瞳孔的银色双眸中没有光彩,却流转着重重雪影,他周身透着彻骨的寒意,似要将一切都冻结。
没有焦距的银瞳紧盯着宿殃怀中已然失去意识的少女,片刻不离,冰色的寒雾自他身上蔓延,连地面都泛起一层薄薄的冰露。
“把她给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