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学校继续每天循规蹈矩的两点一线,我的生活忽然掉入了一潭寂静的死水里,过分的平静,险些感觉不到时间流逝。
在晚自习开始前,徐岚岚窜到班门口,问我要不要去操场转转,说是后面两节课老师都去开会了,说着不忘递了根巧克力脆皮雪糕贿赂我。
她拉着我去看台的最高处坐下,叽里咕噜地开始吐槽无法适应的新班级生活。
“我都想回理科班了,”她抱怨道,“不过文科班姑娘们多,大家都好好,理科班男生多,整个教室都臭了,想吐。”
“还好,我们班三分之二多都是女生呢。”
“我又考不上火箭班……”徐岚岚气鼓鼓地噘嘴,“别说三分之一,有一个男生就够臭了。”
“总之我这几次考试感觉都不太好,原本政史地都能拿高分的,这次带上选修的考试我全考砸了。”徐岚岚烦躁地抓头发,愤愤地咬下手里的可爱多甜筒,“我爸妈给我报了补课班,啊啊啊天哪那个老师上课我压根听不明白,周围还都不是一个学校的,他们整天搞小团体,暑假学校食堂还换了之前做饭的阿姨,难吃的要死,真吐了。”
我不清楚每个人被扔进陌生环境里需要适应多久。
连徐岚岚这种生性乐观的自来熟性子都忍不住抱怨全新的课程内容和新环境,那喻舟晚呢?完全脱离母语的异国他乡,和国内完全不同的生活学习节奏,我擡手看电子表上的时间,现在它多了一个额外的小框——伦敦时间,此时英国刚到下午,她又在干什幺呢?
喻舟晚会认真回复我每条询问近况的信息,跟我说她在找到合适的公寓前会在盛老师家暂住一阵子,并且已经计划和导师联系开始进行大学的第一个设计。
还有许多鸡毛蒜皮的小事,包括隔壁邻居是个脾气古怪的英国老太,以及附近中超经常在晚上九点打折,能买到国内没见过的酱料和蔬菜、有股怪味儿的肉和她永远不会吃的咸奶酪。
房间隔音很差,导致每次视频聊天我和喻舟晚能聊的非常有限,我能做的就是多看她几眼。
隔了差不多一万公里,镜头里晃动的人影仿佛是虚拟的电子安慰剂,随着使用次数的频繁,抗药性也愈发明显。
获得自由的喻舟晚自然不会察觉我的情绪变化,她对自己能够与本地居民社交感到非常开心,然而我听着她事无巨细的描述,心里想的却是假如我能参与其中,对她来说会是个什幺样的角色。
凝视着台阶缝里晃动的狗尾巴草发呆,全然没留意巧克力雪糕融化流了一手。
知道我独自一人搬出来住以后,徐岚岚每天下晚自习都会假装“顺路”和我一起,我没有拒绝她的好意,从学校东门到进小区门口的一段水泥巷子光线昏暗,时不时有流浪狗狂吠,有她在我旁边絮叨,倒是缓解了不少压抑感。
我跺了跺脚点亮声控灯,一边上楼一边摸钥匙,猛地看到门口伫立的人影,被吓了一大跳,手里的钥匙“叮当”掉在地上。
“哈喽啊。”
我僵硬地朝她挥了手。
“我能进去吗?”陆晓婷问我。
“你怎幺在这边?”我一边拍胸口安抚突突乱跳的心脏,一边在心里埋怨她的冒失,抓狂到想跺脚,“我的意思是,你怎幺知道我住这儿?”
“抱歉,因为你最近手机打不通,我急着找你,最近几天其实都在楼下等着。”
我了一层鸡皮疙瘩,对她的戒备心理陡然增强。
“我上学不带手机的。”我解释道,悄悄把钥匙放回了口袋,始终没有拿出来的意思。
我有些后悔独居,早知道让外婆过来待一阵子好了,一个人住多少会有点恐慌。
主要是,我总能从陆晓婷身上感觉到某种过分偏执的味道,令人心神不安,从第一次见面时的香樟味里我就闻到了。
如果说高睿仅仅是急于证明自己而显得少年老成、意气用事,陆晓婷则是把某种执拗放大了无数倍。我没办法和她像朋友一样正常交流,这也是我匆忙把东西交给她之后就断联的原因,除了满脑子给母亲翻案,她的人生就没有其他的事情要做——活下去就是为了复仇。
“能让我进去说吗?”
“你有什幺事情直接在这里说吧。”我给高睿发了个消息,她知道陆晓婷在我这儿,给我发了一连串的问号,然后让我把语音通话的界面打开。
“有个重要的东西。”陆晓婷咽了咽口水。
我迟疑许久,最终还是放她进来了。
“喻可意,你妈妈给你留了一笔钱,你知道吧?”
我想说知道的,不过喻瀚洋是顺嘴提了一句,具体情况他又不肯明说,于是我便追问陆晓婷怎幺回事。
“那个,你之前给我的存折是副卡,我让律师去查了,咳咳……方法不太正规,但是这笔钱确实还在主卡里,没有注销,你给你妈妈办理死亡证明的时候是漏掉了这张卡吗?”
“没有啊,她所有的卡我都……”替她处理了。
我咽下了后半句话,作为未成年直系亲属,我是被外婆和舅舅他们带着去的,当时我浑浑噩噩的,几乎没有怎幺多问这些情况。
“那这张卡现在在你身上?”
我摇头。
陆晓婷困惑地抓头皮,深吸一口气,“还好还好,喻可意,你再找找这张卡,还有,里面的钱你可千万别花呀!”
“为什幺?”
“那个……”陆晓婷招手让我过去,我又闻到了刺鼻的樟脑味,“我们其实查了流水,当然这个不是什幺公开手段,所以不能当证据,不过我猜……”
“当时我妈不是被推出去背锅嘛,作为报酬,你爸爸其实给了她蛮大一笔‘封口费’,所以这就是为啥我妈当时特别爽快地在合同上签字答应了。”
“不过后来我妈被重判了,这笔钱就不知去向了,所以我一开始怀疑他压根没给,现在我猜,有没有可能,这个钱最后是给你妈妈了?”
“不会,我那个爸爸他不是你想象的那种慷慨的人。实际上,他有钱肯定是自己花掉,他从我妈那里拿的钱可不少,陆陆续续有十好几万呢,还是在我的小时候。而且还有一件事,我爸也问了我有关这笔钱的事,看上去他自己都不太清楚呢。”
“这样……”陆晓婷沉思,“但是那笔钱确实是一次性汇入的……还能有谁……”
“反正肯定不可能是我妈攒的,她那点工资,赚一点花一点的,除非她不吃不喝好几十年。”我听着晕晕乎乎的。
“真是令人烦躁,我又没办法报案让警察来找这些,悄悄摸摸浪费钱,搞这种暗地里的小东西,全都不能拿来当上诉的证据,烦人!谁能保证十年前的东西还留着啊。”
我头脑里灵光乍现:“那笔钱是啥时候汇进去的?”
陆晓婷疑惑地“哎”了一声,随即开始查找手机上的照片。
“差不多是两年……快三年前了,喏,不多不少,整整三十万。”她一拍脑门,把图片给我看。
见我面对模糊的收据记录低头不语,陆晓婷撇了撇嘴,打哈哈地安慰说:“哦对了喻可意,你之前给我的那个旧手机,内存卡读不出来,款式太老啦,我在找人配电池,就当是给你帮忙,你要是想妈妈了就看看它,留个念想。我妈走的急,什幺都没给我留下,我都快忘了她长啥样了,再没几年我都快赶上她当时的岁数了。”
“你还要上诉吗?”临别之前,我问她。
“要!当然要!一次不行就两次!”陆晓婷无比坚定,又蓦地塌了肩膀,“对不起喻可意,总是把你和你的家人牵扯进来,可是我实在是没办法咽下这口气。”
“没关系,我不在乎他。”我知道陆晓婷指的是谁,“他对我来说,不过就是个生理学上的父亲,我和他没有感情的。”
关上门的一瞬间,我脱力似的滑坐在玄关的地砖上。
手机在口袋里发烫,我和高睿的通话保持了整整一个小时。
“你还好吗?”高睿关切地问我,“实在不行,你可以跟她说不知道……”
“没事。”
头脑里既混乱又清晰,我能确定要向谁问这三十万的来路。
但是,石云雅真的会搭理我吗?
我已经不知道第几次翻开压在床头的画册。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美纹纸作画框的素描——画里的少女抱着书,静静地坐在柔软的天鹅绒椅子上,身体不着寸缕,线条干净利落,黑白灰的堆叠描绘出模特姣好的曲线,外围有轻微的擦拭痕迹,看来是画家的心临时起意,才将模特绘制成全裸。
喻舟晚画五官很细致,细致到我轻易就能认出纸上是那天在画室的我。
喻舟晚之前总是将自己的画处处藏着,不愿给任何人分享,仿佛刻意地像护着某种珍宝。
临走,才舍得把这画满的一本速写全都留在我的枕边。
一页又一页零零散散的速写,完整的不完整的——画上的人变换不同的衣服,神态动作不一,却始终长着与第一张画上的人相同的脸。
从未有其他的东西存在。
一整本都是关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