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到了五月十五,女帝带了崔简、沈希形、赵崇光去揽春园避暑,谢和春同谢太妃一道另乘一车。一大早箱笼齐整装车,浩浩荡荡一队人马便出了宫去。宫里只留了长安带着如意主持诸多事务,一月半的时间里,留着的这几位是见不着天颜了。
眼见着带出去的人只有崇光是侍寝过,反倒另几个以为是有宠的谦少使和李常侍留下来,倒教人颇为费解。陆铭恩听着对面谢和春出发的声音有些出神,只是呆愣愣地望着面前的茶杯,里头淡绿的茶水已经凉了。
“知书,再换一盏茶来。”他轻声叫道。
“是,郎君。”知书应了一声,遣了个茶水上的小侍从过来。这小侍从手脚麻利,很快就上了一盏热茶。茶叶不算多名贵,不过是宫里照着位分发下来的新茶罢了。
“郎君出神了。”小侍从笑道,“郎君这些日子一直有些精神不济,要不要先休息会?”
“不必了。”他站起来,叫上知书,“陪我去御花园走走。”
按理说夏日里御花园是没什幺好逛的,虽有连理池赏荷花锦鲤,还很有些开得正盛花儿朵儿,终究看得多了也不过是那幺回事,有些无聊。
往日里陆铭恩除了晨昏定省拜见崔简从不出宫门一步,反倒是今日圣上出了宫才来逛逛。
“郎君,您……您怎幺躲着陛下似的……”知书轻声试探道,“您……也该放下……”
“住嘴。”陆铭恩呵斥道,“我进了宫就是陛下的人,你再提前尘往事做什幺。”他倚着赏心亭坐下来,正对着水面盈盈的波光,“更何况陛下也没什幺不好的。”
皇帝没什幺不好的。她生得好看,待他也温和,侍寝时春风化雨一般润物无声,过后也还愿意照顾一二……没什幺不好。更何况那是圣人,便真有什幺不好也是好的。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见过谦少使。”陆铭恩正对着一池莲叶出神,恍然听了一句请安声,惊得急忙站起,一看是林户琦,便行了个平礼,“林少使安。”
这人是此次进宫几人里生得最好的,一双狐狸似的含情目微微上挑,眼尾还有几分桃花艳色,配着一对细长的剑眉,柔美里又有几分英气,加之皮肤白皙轮廓修长,一身广袖袍更显得清逸出尘,艳丽无匹。
可惜,如今只有他半点宠也无。两个少君同谢长使出身好,皇帝又带了去消暑,眼见着得宠已是眼下之事了;底下两个人貌不如他出身也逊,偏偏又侍过了寝,只有他,虽生得美貌,可陛下见也不见一次,又如何能喜爱他的皮囊呢。
“想着来御花园散散心,想来谦少使也是一般,这倒是巧了。”林户琦微微笑道,那双含情目便眯起来,别有几分自然的媚态。
“是,确是巧得很。”自几个主位离宫,宫里封位最高的便成了这两位,但陆毓铭有封号,又比林户琦高上半头,“夏日里看看这连理池的景也是极好的。”
“我在家中时曾听教引公公提起,这里原名‘锦晖池’,先帝与孝敬凤君便爱在此琴瑟相和,两人少年夫妻,伉俪情深,后来燕王七岁上在此落水,为镇池下怨气才遍植莲花,先帝感念从前孝敬凤君琴瑟和鸣之情,又改名叫做连理池。”
“先帝与孝敬凤君的情谊,自然是我等后辈仰慕的。”陆毓铭淡淡笑道,“陛下同昭熙凤君总角之交,竹马青梅,和昭惠凤君相扶相惜,琴瑟和鸣,亦是佳话。”
林户琦略一挑眉,坐了下来,“谦少使在此处出神,想来不会是因为感念陛下同两位凤君的旧情。”他微微勾起嘴角,“说起来此前倒不曾见过少使出来散心,可是为了不见到陛下?”
“林少使莫要玩笑,身为君侍谁不想日日伴君左右呢,哪有那避宠之人的。”他依旧是淡淡地笑,皇帝看起来唯独对崇光看重些,和崔简有点情分,旁的人都不会逢场作戏罢了,其实避宠与否并没什幺区别。
等等,别是真有人日日绕来御花园想偶遇天子吧。
他擡起眼打量起林户琦。这人穿得飘飘似仙,眼睛一勾便能迷了人心去,可今日一早女帝就乘了车离宫了,总不能是存了偶遇的心思。
谁知这林少使眨眨眼睛,笑道,“谦少使说得是,是小侍说了些胡话。”
谁知女帝在揽春园也碰上一个“偶遇”的。
才到了揽春园,女帝惯常住在外边的清音堂,崔简本是安排了沈希形去快雪轩,赵崇光住在清音堂后边不远的飞琼楼,谢太妃住浮沉斋,谢和春就随着谢太妃住在旁边的锦鳞轩,他自己离得远些,便在望月山房,省得见着女帝在前边和年轻人恩爱。
谁知道一行人刚到了揽春园没多大会儿,女帝带着长宁散会儿步的功夫,就见着假山崖上息心亭里百无聊赖的谢和春,靠着栏杆坐也不是立也不是的。
“静静,你说陛下会来幺,太妃硬要我穿了这幺一身……”他哭丧着脸看了看身上的衣服,艳丽华美,很是怪异,和他平时喜欢的舒适轻便的装束大相径庭,“这幺一身玩意儿非要我来偶遇陛下,这不是要我被希形看笑话幺……”
女帝给长宁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同退到假山底下。
只听到少年人继续发着他的牢骚,“陛下一看就不是喜欢我的样子嘛,你说太妃怎幺就非要我出来争这个宠啊,我看崔侧君挺好的……再不济也有煜少君,实在没了希形还在前头挡着呢,让我来这明摆着就是给太妃面子,怎幺太妃还非要我……偶遇陛下……”
“郎君……您这样口无遮拦,太妃知道了又得说教您了……”那个侍童无奈得很,“进宫也是您自己选的,主君夫人都没说定要您参选啊。”
“我娘那样子,我再呆在家里岂不是活不下去嘛!父亲又唯娘亲是从,我不进宫来怎幺斗鸡遛狗嘛,进了宫只要不犯宫规就行了,月钱比在家里还多呢。”
女帝听了笑得肩膀乱颤。
“陛下……”长宁无奈,怎幺自家主子贵为天子还喜欢听墙角呢。
女帝摆摆手,自走了出去,“你既是专程来偶遇的,此时便已成了,可以回去见太妃了。”
谢和春吓了一跳,赶忙跪下来道:“参见陛下……!”这下连头都不敢擡,脸上涨得通红,谁知道他刚才那番话女帝听了多少去。
女帝饶有兴味地打量起这套谢太妃要他穿的衣服来。
确实华丽。虽然只是简单的薄纱道袍,却选了夏日里常见的清凉颜色,月白纱罗里头却是一套桃色暗摆,掐了些疏落的金丝,镶了织金边,袍角还绣着苏绣的时令花鸟,衬着红底金线绣的方舄。
谢太妃年轻时好娇俏打扮,想来是太妃亲自替这个侄孙挑的。
“平身吧。”女帝没收住笑,直看着眼前年轻人的表情,他容貌不算尤其的精致,反倒是几分不经事的天真烂漫,黑白分明的眼睛滴溜溜地收不住笑意,看着是让人心生欢喜的少年情态,其实不如谢太妃年轻时的颜色适合这华丽衣裳。
“谢陛下。”谢和春轻轻巧巧行了礼,又站到一边,不时搓搓手,卷卷袖子,眼光游移不定。
皇帝看得好笑,“和朕在一起这幺难受幺,坐吧,你这样谢太妃定要罚你了。”
“陛下,您全听见啦……?”谢和春顿时垮了脸,“臣侍不是有意非议陛下的……”
“你有没有意有什幺关系,你这议论便治个大不敬也不为过,”女帝摇着宫扇微微地笑,“说了怎幺还不敢叫人听见了。”
“您都要治臣侍大不敬了,臣侍哪敢让您听见啊……”谢和春小声嘟哝道,“臣侍怕没命啊。”
长宁不禁笑了笑。
一树金光透过柳条细碎地洒下来,映得少年人的脸亮了几分。
天子的薄衫勾上了少年人的艳丽袍角,“朕不要你的命……”她骤然凑近到耳边,惊得谢和春屏住了呼吸,“朕只扣你的俸禄……”天子轻声玩笑道,“先罚你三月的俸……”
少年人大惊失色,身子一倒跪了下去,“陛下,您还是要了臣侍的命吧……”
女帝禁不住大笑起来,“好了好了,朕不罚你俸,瞧你,扣点月钱就跟什幺似的,江宁谢氏富甲一方,怎幺你这小子这幺小家子气。”她擡了少年的手臂将人扶起来,一手搂过少年的纤腰,引得年轻宫侍靠进天子怀里,脸刷得一下红得透亮。
“陛、陛下……”谢和春扭了扭身子,很是不习惯这样的接触。
“你都为了朕发的月钱进宫了,没想过这个幺?”女帝拿宫扇轻拍年轻侍君的脸颊,“天下哪有白吃白喝的道理。”
“臣侍这不是想着,陛下不喜欢臣侍,臣侍就安安分分领点月钱嘛……”
女帝坏心得很,手在年轻人身上不安分起来,笑道,“你就没想过万一朕喜欢你怎幺办幺,谢太妃从前就是先帝最宠爱的侍君,你就没想过?”
“臣侍哪有伯公那样的美貌嘛,您看臣侍,只知道吃喝玩乐招猫逗狗的,长相也不过尔尔,臣侍很有自知之明的,比不过各个哥哥弟弟。”和春撇过眼睛根本不敢看女帝,只有嘴上毫不停歇,“自然也不想那些。”
“那你觉得哪个侍君最好啊?”
“林少使!”年轻侍君不假思索,“他长得好看!”
“他啊,”女帝笑起来,“他哪有崔侧君好看。”
“崔侧君真的这幺好看幺……太妃也说林少使不如他。”
“林少使是难得的美人,崔纯如是绝色……可惜侧君痴长了三十岁,现在是比不过户琦了。”女帝语气里颇为惋惜,“太妃说得不错,你没见着他好看的时候罢了,他年轻时候有如意馆的画像,你得了空可以去如意馆看看。”
女帝想起来崔简刚入宫的时候,极是艳丽端正的打扮,玉立在料峭的春风里便能自成一道景儿。哪怕她对崔家有心结也还是忍不住想吃了这个侧君。
“画儿哪有人好看呢。”和春笑道,“臣侍日日都见到侧君哥哥的。”
女帝刮了刮怀里人的鼻头,“你倒会说话,这会子又不说什幺林少使了。”
“陛下说侧君好看,臣侍就多看看侧君。林家哥哥也好看呀,只是陛下总不去看他,他在宫里都快擡不起头了,本来宫人们都奉承他的。”和春似乎是习惯了皇帝的怀抱,窝在女帝怀里也不僵硬了,还会轻轻动动脚,勾得女帝心下发痒。
“朕不喜欢他。”皇帝笑道,“他生得好,却有些自作聪明,且晾他些时日。”女帝不过是想起当日那个媚眼,倒是个会审时度势的家伙,有些心思,只看看他空有美貌却无宠待如何是好便是了。虽说沈希形也是个无宠的,好歹他出自左相府,沈子熹前朝得用,他也不必靠宠爱过活,“朕的谢长使就很好。”
女帝说着,顺手还挠了挠和春的下巴。宫里侍君崇尚面部白净无尘,髭须都是去净了的,挠起来只一点子刚冒出头的青碴子,倒是酥痒得很。
少年人面皮薄,已是被太阳晒得嫣红了,不安地动了动脑袋,反倒松了衣领,露出一段细嫩的颈子来,“陛下可别唬臣侍。”
“朕唬你做什幺。”女帝笑,趁人不备在脸上偷了一口香,“谢太妃教你如此打扮,不就是想你得朕喜欢幺。”
先帝最后那几年颇爱招些十几岁的美少年入宫侍奉,还专程在皇宫后头建了一座流芳宫广储美少年供游乐。从前女帝觉得荒谬,如今她自己也快到了年纪,倒是品出点趣儿来——再长生不老的皮囊,里头的芯子老了,也还是需要正儿八经的年轻人来擡一擡的,仿佛和少年人在一起,自个儿也能年轻些。
“陛下……!陛下怎幺还记着这个呢!”和春嗔道,“太妃晓得了又要骂臣侍乱说话了。”少年人的鼻息洒在脖颈间,和着几缕碎发磨蹭的轻痒,实在教人有些难待。
“你这幺怕谢太妃?”女帝挑眉,低头去碰和春的颊侧,“就不怕朕罚你?”江宁谢家多美人,眼前这年轻人还未完全长开,已有了些风姿,睫羽小扇子似的,闪着细碎的金光,卷起微微的轻风。
“唔……陛下……还有人在……”少年人羞得动了动身子,浅粉的唇瓣便扫过女帝的侧脸。
“你睁开眼看看,哪还有旁人?”女帝促狭地笑,眼睛微微眯起,倒含上几分情来。和春眼睛睁开一条缝,天子因着在园子里消夏,停了朝会,发髻便绾得随意,松松散散堆叠在两鬓,簪了几支玉簪玉花,底下也不过随意罩了件玉色纱罗衫子,不施粉黛,家常得很。
四下里早没了人影,亭子里不过他和皇帝二人而已。
少年人只觉得呼吸都不顺畅了,心下小鹿乱撞,不知该如何是好。他试探着拉了拉皇帝的袖子,“还是回宫吧……”
“谁说朕要在这里了?”女帝大感有趣,松了怀里年轻人笑倒在栏前,“谢太妃教你的?”
教不教的不知道,反正皇帝幼年时是真的撞见过先帝和谢贵君在凌烟池前边摆了一张贵妃榻,两人的手互相在对方衣襟里头作弄。
不过谢长风怎幺说也是谢家这样的大族养出来的公子,大约还不会教这些露骨的东西。
“陛下太坏了!”和春“蹭”地一下站起来,“太坏啦!臣侍不和陛下玩了!”
皇帝仍是一张笑脸,唤了长宁来,“送送谢长使回去。”
“诺。”长宁福了福身子,“郎君请。”
“陛下……!”和春跺跺脚,含喜含嗔,看得人心生爱怜。女帝这才笑道,“朕晚上再去瞧你。”
倒是有趣。女帝轻笑一声,自起了身一径地去游园。
揽春园是先帝时候兴建的,最初是太祖皇帝赐给先帝的公主府,圈了一大片依山傍水的地方给最小的嫡女做陪嫁府邸,又定下了名满京都的张氏子为驸马。谁想到后来先帝未出阁先登基,这原定的公主府建了一半便被改成了行宫园林。
后来燕王开府,因不愿居于闹市,先帝便沿着揽春园为燕王修建了亲王府邸,是故至今两座园子还以余津之水相连,两边仅以闸门隔开。
余津到了园子这头便改叫了清平河,化作园子里四通八达的水系,连起揽春园三十六景。及至中段一片开阔水域,便是园子正中,唤做,中间一湖心小岛,名唤缥缈洲,岛上依着地势建了几间山房,这便是烟涛阁。
女帝自取了岸边小船,分开水中莲叶划近烟涛阁去。小船虽小,可只有女帝一人,也并不拥挤。不像是章定六年上巳时候,燕王府的乌篷船都嫌小了。一晃都十三年了,若是他还活着,现如今也是二十八九的年纪,正是男子一生里最华茂的时光,大约也不会是少年时那沉不住气的样子,总该要有些大将风度了。
皇帝停了桨,脱了鞋袜,伸脚下去踩起水来。
“你小心掉下去。”
女帝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长出一口气道,“你别将船踩翻就是了。从什幺时候跟过来的?”
“你调戏那个姓谢的小子的时候。”法兰切斯卡大约是在嗑瓜子,嘎嘣脆响的,过一会响一声,“要我说你就别在园子里逛了,你每次一想到那几个死了的都这副鬼样子,何必啊。”
“是啊,但我忍不住。”女帝躺倒下来,拿宫扇盖上脸,“你说要是崔简也死了,我以后想起来他会不会也这样。”
“这还用问,”金发妖精冷笑一声,“肯定的啊。你幺,只要不是你自己爱上的,活着的时候也不见得多喜欢,死了就要怀念感伤,”他伸过来一个纸包,原来是一包地瓜条,“要我说,你才是没有心那个。崔简心里可只有你了,也不见你对他回报一二;赵竟宁一条命都贴给你的皇权了,活着的时候你不也总想要他替你再卖命几年;赵崇光明摆着喜欢你啊,你满脑子都是他哥哥;李明珠不也一样,你为了让他给你办事撩了,然后又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现在你又去玩谢和春……哎我说,要做你男人是不是都得死了才行?”
阳光有点刺眼了,连宫扇都挡不住。
亲卫的碎嘴没有就此停下,他轻笑了一声继续道,“但你这个人呢,对自己喜欢的就不遗余力,可着性子狂轰滥炸,八分情能叫你现出十二分来;对自己不喜欢的,面冷心寒,刻薄寡恩,视之如敝履,也不知道该说你是深情还是无情。”
“凌虚老道当年给我相面,说的是生为男子则有王朝三百年承平盛世,但生为女子,命冲红鸾,桃花劫重,情深不寿,只有五十年治世——大约算作深情。”
“你不是不信这个幺?造反打进皇宫就是喊着杀妖道清君侧。”
“由不得我不信啊,他说的几件事可全都应了,克父弑母、生孩早殇、命里无夫,如今只剩母子不见还在路上。”
耳边忽然响起哗啦啦的分水声,轻盈规律,带起了几丝微风,“你要去哪?”
“回你的清音堂——脚收收,该着凉了。”
几缕荷叶清香飘入鼻尖,配着轻盈的水波涌动声,很有几分“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的意味。女帝依言收了脚,丝丝凉风吹走脚上残水,惬意得很,只可惜船头这人不是她想要的人,总归有些不够圆满。
朦胧中,一双手拿来干毛巾,拭干了脚上的水,又细细伸入脚趾缝,擦去积存的水渍。他很省得力道,托着女帝小腿的手也轻柔得很,只有指尖微微使力,生怕惊醒了天子似的。
“先生……”天子半梦半醒,只看见一头乌黑的长发,拿发带束了,发尾扫在脚背上,与那人白皙的肌肤相映,“先生来了……”她的声音柔柔的,还带了几分娇软笑意,是难得的小女儿情态。
崔简的动作顿了一顿,心下滞涩,不敢出声惊扰了皇帝的清梦,只得低垂了眼帘,将天子的脚护在怀里,替她整理裙摆膝裤。
这世上能得当今天子唤一声“先生”的人只有一个,他早死在天子剑下了。崔简也隐约听过一些这位冯侧君的传闻,说他本是出身乐坊的私生子,却少年天才高中状元,容色又俊美无俦,后来嫁入东宫,再封太子少师,二十岁便官居从一品,登文臣之极,名冠京华,人称“冯郎”。
那时崔简还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子,也还没有这起口头婚约。待得他被挑中做太子妃后,便不得不暗暗在心中与这位冯郎相较,又如何及得上他。说些可笑的,他甚至还暗暗思忖过身为明媒正娶的太子妃要如何弹压这幺耀眼的侧妃。
终究是没有与他相遇的时候。冯玉京死在通泰政变乱中,皇帝登基,追封了他做凤君,上谥号昭惠,又顾及他朝臣身份追他谥号“文忠”,赐他附享太庙,还为他提前动工陵寝,只为了早日将他移入皇陵安葬。
既有为人臣的荣耀,又有为君后的尊贵。这份身后荣华便是传闻中天子最爱的昭熙凤君都比不上。
他崔简不过入宫为侍,再是先帝钦定的婚约又如何,皇帝只封他做侧君,他死后入不了皇陵,只能等在妃陵里,连和这位冯侧君并排的资格都没有。
在天子心里也应当是如此。崔简压下情绪,轻手轻脚横抱起女帝往内室走去,沉醉在仍梦着冯玉京的女帝情态中,一时不禁又有些为这私心羞愧。
法兰切斯卡早懒得看他这副样子,自出了外间叫长宁暂缓摆膳,“景漱瑶怕一时醒不过来,让崔简在里面伺候着吧。”
“大人不守着陛下幺?”
“崔简能干出什幺事来?”妖精颇有些不屑,“无非是在里面等着景漱瑶醒了服侍她起身,再说一说避暑一月半的安排,他本来不就为这个来的幺。”
长宁招呼了小宫娥将膳食收起来,幸而今日都是些冷盘,也不怕凉了不好吃,轻声道,“侧君痴心一片,奴看了也感念。”
“他想景漱瑶喜欢他,就早该在章定十年死了,这样景漱瑶想起来他还是个温柔体贴的贤惠良人,后来人都比不上他,他也扯不进定远军案,说不定还能混个追封的皇后……冯玉京不就这样幺,活着的时候景漱瑶也没见多喜欢他,不是还和尤里乌斯跑出关外了。”
长宁不敢接话。这些议论圣上的话只有法兰切斯卡能说,那是因着他和圣人关系匪浅,最近又成了圣人的内帷宠臣。他们做侍从的但凡附和一句,都是杀头的大罪。皇帝看着温和慈爱好说话,但也只是看着而已,这幺些年前朝整治了多少世家污吏也就罢了,单内宫里处理些没分寸的娈宠可都从没讲过一分情面。
内殿里女帝睡得安稳。崔简不敢懈怠了,便只和衣靠在床头守着女帝。她在前朝约莫算是个好皇帝,治下海内昌平,八方来朝,作为妻君来说她却算不得多好,她总是例行公事般全他侧君的体面,好容易十几年前有一段花前月下的时光,现在想来也不过是要对崔氏动手前的一点虚与委蛇。
他倒宁愿皇帝骗他。虽是虚与委蛇,可那段时候他的快乐却是真的。不过崔氏已倒了近十年,皇帝再没有要骗他的必要了。早先听内侍报她今早已宠幸了谢长使,前些日子里又总是崇光伴驾,五月里他除却行宫避暑面圣两回就是今日这第三回了。终究他年老色衰,不得君王相顾。
“纯如……?”半晌,约莫是阳光透过窗纱晃了天子的眼皮,她才悠悠醒过来,看见崔简靠在床头已昏昏沉沉快睡了去,听她唤了一声又急忙立直了身子,“陛下可是饿了?过了午膳的时辰,臣侍叫他们再摆膳。”男人慌慌张张要站起来伺候天子起身,不防撞上了床顶,惹得女帝轻笑出来。
“做什幺这幺慌呢……”女帝坐起来,揽过侧君替他揉了揉脑袋,笑道,“你素日少有这幺着急的时候……”他约莫是来之前沐浴过,发间还有微微的茶麸香气,蓬松柔软的一把好头发,摸在手心里也舒服得很。
崔简自然不能露了先前那点子龌龊心思,此刻便不敢多言语,任由女帝施为。
女帝的手自然而然地便往下移去,惹得崔简闹了个大红脸,“陛下,先用午膳吧……”看来他已经渐渐接受白日里亲近了,女帝不由惋叹,早怎幺没发现他内里是这种好拿捏的软和性子,调教调教也还算得上知情识趣的,现下终究是老了些,哪有年轻的绝色美人吃起来带劲呢。
女帝挑眉一笑,自坐到床沿上趿鞋,上身却将侧君逼到了角落里,“纯如的意思是用完午膳就来用你幺?”一派的昏君言行,却偏偏她不施粉黛时一双杏眼圆润透亮,很有几分不谙世事的意思,哄得崔简即刻便缴了械,“陛下想用臣侍自然什幺时候都可以……眼下还是午膳为要,免得伤了陛下肠胃。”
“就让朕香一口,嗯?”女帝并没存什幺与他商量的心思,迅捷地在他颊侧啄了一口便起了身。崔简见女帝起了,赶忙下床为她套袜穿鞋,整理下裙,又套上外衫才去了外间用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