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公平起见,久负盛名的墨二公子被选为新的击鼓人,在确认了新规则下的参加人员后,他背对着人群,蒙上了布条。
盛开的金菊在少年们手中传递,鼓点缓而有序,随时可能停下。
金菊传了几轮,有人不想饮酒费尽心思作出佳作,也有人想品尝御酒直接放弃展示,而大家见喝了梨落酒的郎君都赞不绝口,也渐渐不再抵触,气氛又重新活跃了起来。
不过总是击鼓也难免乏味,几轮后便换了朱厌府的嫡公子洛觞来演奏古琴,其他的规则不变,曲目也不限,以一首完整的琴曲为界。
第一次洛觞选了首简单的练习曲,在最后一节音时金菊传到了祀幽前一个人手里,那少年正急着要把花丢给祀幽,却正正好对上了小少君冰冷的双眼。
祀幽并未接花,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里满是威胁之意,少年被他吓得一个哆嗦,最后还是没敢动作,认命地起身。
这行为实在是不太光彩,但祀幽也确实没做什幺,大家虽心知肚明,却也无人置喙,拿了金菊的少年也只能自认倒霉。
少年被迫表演,选择吹了一曲埙,大概是他心里觉得委屈,演奏的中规中矩,远没达到平常的水平,到投票时许多人都犯了难,毕竟他这是无妄之灾,有些可怜,谁知始作俑者却带头鼓了掌。
“陈公子以埙吹奏的这一曲无名调倒是很有新意,在原有琴谱的基础上做了改动,使之更加契合埙的音色,又不失菊的淡泊。”祀幽颇为赞赏地道,“陈家不愧是燕上京数一数二的音律世家,陈公子年纪轻轻,乐声却是灵性十足,假以时日定能成陈大人一样的音乐大家。”
没想到琉璃少君会帮自己说话,也没想到他竟然能听出自己改编的地方,陈公子有些受宠若惊,连连道:“少君殿下谬赞……某学艺不精,让诸位见笑了。”
这小插曲就算过去了,众人交换了位置,又重新开始下一轮传花。
沈兰浅一直默不作声。“击鼓人”五轮一换,每一次停顿后他们都会随机交换位置,如今已是第五轮,而无论怎幺变换位置,每一轮那鼓花都会离他更进一步……
不出意外的话,这一轮就该见分晓了。
上一轮中鼓花的公子选了演唱,说希望洛觞能为他伴奏,正好作为新一轮传花的“鼓音”。这想法合情合理,众人自然应允。
两人稍作讨论,决定合演前朝名家潇湘妃子的《问菊》。
“……解语何妨片语时。”
直到唱到最后一个音,金菊已经被传到了沈兰浅前两个人手里,若琴音正常结束,应该是正好停在他前一人那里,可洛觞这次却突然在结尾改了一个转音,让鼓花正正好落在沈兰浅手上。
沈兰浅:“……”
果真是毫不意外。
他擡眼,见洛三公子已经起了身,他抱着琴,与沈兰浅对视,只意味深长地一笑,便拂衣而去。
“呀,这真是不巧。”祀幽一副看好戏的样子,“看来是天意想让咱们一览沈侧君的文采了。”
“确实是巧。”沈兰浅嗅着手中的金菊,轻笑着道,“久闻洛三公子琴技超绝,今日却是过足了耳瘾,没想到他连问菊这样的古曲都收放自如,最后的改编更是精妙绝伦,愈显寂寥,倒真让我有所感发。”
洛觞也算年少成名,听闻他师承琴魔,尽得真传,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短短几次传花内便能摸清规律,将时间卡的如此精准……只是他与洛觞并无交集,沈氏与朱厌府又从来没有利益争端,同为十一府嫡子,以洛觞在族中的地位也不至于被祀幽胁迫,他为何要帮祀幽针对自己?
难不成是因为……庆王?没记错的话,洛觞是庆王的未婚夫,若是因为这个……
祀幽就当听不懂他的言外话,道:“那可好了,我等便洗耳恭听。”
沈兰浅收起思绪,把玩着那朵金菊,思忖了片刻,缓声道:“白霜未降夜惊秋,冰弦不断别枝寒。暗香拂过何人叹,孤舟一隅自傲然。”
“沈侧君,不知这是何解?”
“我父生前便很喜菊花,每逢秋日夜深之时,他常于庭中水榭独奏,遥望满园金色,谓菊之高洁。”想到父亲,沈兰浅眼中闪过怅然,“我也不过是见洛公子于花中抚琴,触景伤情,有感而作。献丑了。”
“感菊之脱俗,寄人之哀思,妙极!”
“沈侧君不愧是贺太傅都称赞的才子,当真是文采斐然!”
“沈侧君,这诗可有名字?”
赞扬声四起,沈兰浅却并未放松,他知道祀幽绝不会这幺简单就放过他。
“诗自是好诗,只是本少君觉得,未免有些不太合题意。”小少君双手环臂,慢条斯理地道,“借物思人固然好,但既是咏菊,当然应该以菊为主。”
这话就是明摆着的挑事了。
刚热络了些的气氛一下凝固,有人看不下去,忍不住道:“少君这就有些鸡蛋里挑骨头了,咱们的主题虽然是菊,但也并未局限于赞美述物这一种体裁。沈侧君的诗句以菊之风骨喻其父之风采,如何不合题意?若说不以菊为主体便是不合题意,那先前柳三公子所作《上林风物考》、长赢少君所作《画秋情》等也不合题意,少君当时又为何不提出异议?”
祀幽闻言却没有发怒,反倒笑眯眯地看着那位公子,语气却透着森寒:“若本少君就是要挑这个骨头,又如何?”
“沈侧君大名鼎鼎学识渊博,既是燕上京第一美人,又是贺太傅的门生,自然应当高标准高要求。更何况……”
祀幽话音一转,直直对上沈兰浅,他下巴微扬,神色倨傲:“这可是女皇陛下亲自设的游园宴,沈侧君却在这哀悼故人,多少有些……晦气。”
整个菊园鸦雀无声,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十分尴尬。有为沈兰浅不忿之人也被朋友劝下,以免陷进这两位贵人的争端中,遭到波及。
“所以,便请沈侧君饮一杯梨落酒了。”祀幽全然不把其他人的态度放在眼里,擡擡下巴示意在一旁候命的小侍去把酒端给沈兰浅。
小笋差点被他这厚颜无耻的话气死,眼眶都气红了,指着祀幽你你了半天,硬是不知道该如何反驳。沈兰浅本人倒没什幺反应,全程都未与祀幽辩解,他平淡地看着送到自己面前的酒杯,心中却充满了疑惑。
祀幽这行为简直幼稚的可笑,他再怎幺样也是亲王侧君,而一众皇女中,女皇独宠靖王,今日又有凤后为他撑腰,祀幽执意当着这幺多人面羞辱自己,能捞到什幺好?难道真只为了出一口恶气,就如此不顾后果?
他并不觉得琉璃少君是这种浅薄的人,正相反,从他与祀幽仅有的接触和那些传闻来看,这位少君殿下聪明得很,手段狠绝,与他那弑母杀姐的亲娘如出一辙,不可能只为了这幺简单的理由就这幺放肆地刁难他。
事出反常必有妖。
沈兰浅负手而立,面上看不出喜怒,眼中却流过悲楚。众人碍着西暝府的威势不敢为他说话,他一人孤立无援,单薄的身影显得格外凄凉又脆弱。
……其实他也是有些气恼的。
他唯独不能容忍有人侮辱他父亲。
沈兰浅垂眸,拿起那杯酒,在手中随意晃动,长袖滑动,露出来一截如玉般的手腕,纤细而白皙,似乎一折就断。
“主子!您不能喝!”小笋生怕他真的想不开喝酒,急得泪都要流下来了,“奴替您喝吧,主子,您身体撑不住的……”
“这位小兄弟说的什幺话,这梨落酒只有果味,又不是烈酒,这幺多公子都喝了,难不成你还怕本少君单独给你家主子下毒?”祀幽嗤笑,“放心,本少君还不屑做这种下三滥的事。”
“再说了,这是御酒,就你一个奴隶,也配享用?”
“你!”
“小笋,不得对少君殿下无礼。”沈兰浅呵止他,“少君殿下说的也不错,既然这首诗不能让大家满意,那我理应自罚一杯。”
他不顾小笋的啜泣,以袖掩面,正要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却突然被人抓住手腕,夺走了手中的酒杯。
“我替他喝。”
冰冷的男声响起,夺走酒杯的是一个身形修长的男人,他身姿挺拔,与一众娇贵的少君公子们都大为不同,只身着简洁的盘扣黑衫,腰间系着玉带,勾勒着他匀称有力的腰肢,外只套了一件绣着深红暗纹的广袖衫,黑发散落,头戴银冠,整个人散着生人勿近的寒意。
男人左脸戴着一张银制面具,看不清面容的全貌,露出来的半张脸眉目分明,神色淡漠,黑眸深不见底,锐利而深邃,尽是肃杀之气。
他将夺过来的梨落酒一饮而尽,把尚有些呆滞的沈兰浅护在身后,面容冷峻地盯着祀幽。
好事被人破坏,祀幽也冷下了脸,咬牙切齿地道:“你又是个什幺东西?”
男人孑然独立,眉眼间尽显冷冽,通身散着强烈的压迫感。
“裴氏,裴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