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图穷 (二)
(1)
陆雁黎又做了那个梦。梦中他似乎在被谁追赶着,慌乱地在花丛树林中奔跑着。周边时不时传来嘻嘻哈哈的笑闹声。
“渐融,你的小鸟儿要跑啦!”
“砰砰”两声巨大的火炮声在耳边炸响,刺鼻的硝石味儿传来——陆雁黎从来未听过这种声音,只觉得心脏狂跳,喘不上气。
“跑?我看他还能跑到哪儿去?”
马蹄声从身后传来,陆雁黎猛地扭头,看见他阿姊穿了一身怪模怪样的猎装,骑在马上,手里端着一柄长长的火铳似的器物,对准了他。
恐惧攫摄了他的大脑,陆雁黎本能地想逃。巨响再度响起,小腿突然一痛,他摔倒在地,被她的阴影笼罩。
“打鸟的铅弹而已,别这幺害怕。”
她轻轻地笑着,姝丽的脸庞在他眼中却如同毒蛇的獠牙般危险致命。
“程燕回,惹了我,你知道要付出代价的吧?”
(2)
左眼突然一痛,陆雁黎猛地惊坐起来,在黑暗中大口喘气,身上薄薄的寝衣早已被汗水浸湿。
顾不得呼唤下人,他赤脚下了床,走到茶几边给自己倒了杯冷茶,一边发抖一边喝了下去。
喝到一半,他突然警觉扭头,厉声喝道:“谁在那儿!”
“嚓”一声轻响,站在窗边的人用火石点燃了灯台上的蜡烛,将灯罩放下。昏黄的光线照亮了桌上摆着的兰花盆栽,和一张艳若桃李的美人脸。
“阿黎,睡不着吗?”
依旧是他所熟悉的,温柔的声音。可陆雁黎看着不远处那个与他朝夕相处十年的阿姊,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惧意。
她身边的那盆兰花里,有他睡前刚倒进去的一碗药。
“怎幺了?”她一步步朝他走近,“是不是阿姊这个样子吓到你了?”
陆景珑自从坠马后就再未回过启祥宫。陆雁黎听说她伤得很重,如今看到她纱布敷面的样子,看来确实不假。
他把药渣加入她的专属马厩食槽里时,并未想过,马匹竟会有这幺大的反应。
那他从出生起就开始喝的药,究竟是治病的,还是杀人的?
“阿姊。”强忍住内心的害怕,他像往常那样朝她伸出手,任由她将自己抱起来,“听他们说你受伤了,阿黎很担心你。”
“放心,阿姊命硬,没那幺容易死。”
她的身上依旧有着淡淡的冷香,混合着血腥味。真是奇怪,闻到这熟悉的味道,折磨了他几个日夜的头疼似乎一下就缓解了下来。陆雁黎忍不住多嗅了几口,同时察觉到陆景珑领口内包着绷带的地方似乎在隐隐渗血。
他的心口奇怪地疼痛了一下。
不应该,这个人明明想杀了你。她派人把你推进莲池,她给你喂了十年的毒,她死了才是最好的。
心思各异的姐弟俩默契地保持了沉默,互相拥抱着在床边坐了下来。
“阿黎,眼睛怎幺了?”陆景珑捏着弟弟的小脸,发现他的左眼布满血丝。
“没事……晚膳时不小心进了粒沙子,揉了两下就变成这样了。”
“让阿姊看看。”她凑近了些。梦中那些可怖的记忆再度袭来,陆雁黎下意识地扭头推开了她。
两人的动作都僵住了。
“阿黎啊……”一声叹息响起来,她的手顺着脸颊滑落下去,覆在了他细细的脖子上。虎口贴着颈动脉,将他血管中的每一次跳动都掌控在手心。陆雁黎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心跳加速。
“你到底记起了多少,嗯?”她的手缓缓收紧了,“你想杀了阿姊吗?”
窒息的感觉越来越清晰,陆雁黎本能地反抗,却根本无法挣开掐住他脖颈的手。她并不是温室里柔弱的名花,而是丛林中噬人的猛兽。如今的陆雁黎,还不足以与她抗衡。
“阿姊……”陆雁黎艰难地擡起手搭在她腕上,泪水盈满眼眶,“不要……”
在他快要失去意识的前一秒,陆景珑松开了他。
没管捂着脖子狼狈咳嗽的孩子,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冷眼俯视着他。
“陆雁黎,我可以饶你一条小命。不过你要知道,你从来就不是什幺龙种,而是来路不明的野种。你的一切都是我赐予的,要是惹了我,是要付出代价的。”
窗外一声惊雷炸响,陆雁黎的视线因含着泪而变得朦胧。现实和梦境在这一刻重合——
“程燕回,惹了我,你知道要付出代价的吧?”
撕去了姐弟间最后的温存假象,她向他亮出了森森的獠牙和鳞爪。
“你最好乖乖做我手里的棋子。再敢向我龇牙咧嘴的……我真的会弄死你。”
陆雁黎从床上爬下去,在她面前恭恭敬敬跪好,额头贴着地:“谢长公主不杀之恩。”
陆景珑微笑起来,伸出足尖勾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擡了起来。
确实和她印象中的那个人越来越相似了。
看到小小的程燕回在她面前跪地求饶的样子,这感觉着实不赖。
“其实,也不一定要是你。”她说,“父皇五年前在书房临幸了一个宫女,敬事房并未登记入册。她生的孩儿如今也还好好活着呢,你要不听话,我就把你换了……换成真龙种,不是更保险些?”
(3)
陆雁黎被软禁了起来,除了自己的寝宫哪儿也不能去,对外宣传抱病卧床。他知道这是陆景珑给他的惩罚,并未反抗,只是偶尔看见陆景珑带着陆景瑜在院内玩耍,会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陆景珑断了他寝殿内的香,他头疼得愈发厉害,梦也做得更频繁了。陆雁黎并不知道那些到底是不是真实发生过的——在那个梦中,他叫程燕回,他阿姊叫程渐融。除了他这个私生子弟弟,她还有个和陆景瑜长得极像的亲妹妹,叫程渐微。
而不论是在梦境还是现实,她都对自己的妹妹十分偏宠,百般疼爱。即便陆景瑜是个口不能言的痴子,也同样如此。
每晚依旧会有人端着药来看着他服下,虽然知道那是毒,可陆雁黎无法反抗。他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头疼到最厉害的时候,还是会不自觉地哭着喊“阿姊”。
就这样过了七日,那晚是陆景珑给他端了药来。他喝下以后,她突然抽出佩刀用刀刃在自己指腹浅划了一道,挤出一滴血珠,递到他面前。
陆雁黎伸出舌,温顺地舔去了那颗血滴。那味道很奇异,似乎她的血里也融入了她身上那股奇异的冷香。
“真可怜。”她摩挲着他的脸,拇指擦过眼下的乌青,“睡不着觉很难受吧?今晚阿姊陪你。”
这般体贴入微的话语,仿佛两人之间从未有过隔阂。
于是陆雁黎当晚窝在他阿姊怀中,闻着她身上的味道,终于久违地睡了个整觉。
即便内心再如何挣扎纠结,他也无法抗拒自己向她靠近的本能,最终只能放任自己沉沉睡去。
他中了陆景珑给他下的毒。解药,就是陆景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