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点,很困,但还是起床了。
宋柠心今天要去五阳山拜菩萨。
她没有睡懒觉的习惯。时北也没有。
这一点他们很相似。他从小跟奶奶一起生活,老人起得早,他也跟着早起。后来奶奶瘫了,他会早起给奶奶擦脸。
时北奶奶是个可爱的台州老太,皮肤雪白,脸盘子忒圆,有洁癖,每天早上必须洗脸,晚上必须擦身。中风后,她出现老年痴呆症状,总记错年份和事件,脾气也愈发任性。
宋柠心第一次进奶奶的房间被她认成了史乔——时北那位情深不寿的妈。
老太太半躺在床上,拉着宋柠心的手不停问,鸡毛去哪儿了?不是说要回来了吗?
不说话显得不尊重老人,可若要说话,该说什幺?谁告诉她史乔是谁?鸡毛是谁?
宋柠心一句话也听不懂,急得连叫十遍时北名字。
声音在楼里扬开,催命符一样,听着特别急。
待时北提着热水壶终于进来,老太昏得更加厉害,方才还认得的孙子,这下就变成了儿子:“鸡毛!吓死我了!他们还说你出事了!快点过来,让我看看身上好不好!这次有没有哪里伤着。”
宋柠心见时北愣着,拉了他一把:“快点给奶奶看看,有没有哪里伤着!”这下她搞懂了,鸡毛是她儿子。
时北爸爸叫时机,特别有意思的名字。宋柠心路过堂厅的遗像,逗留过几眼。他爸眉眼深邃如外国人,慈眉善目得不像话,一点也不像当兵的。倒是时北眉眼间透着桀骜不驯,周身一股压不住的蓬勃少年气,稍稍一皱眉,就有股子街尾干架的坏小子气质。不怪她一开始将他错认成不良少年。
等第三回进奶奶房间,宋柠心知道了史乔是谁。
她本来想答应下来,哄奶奶开心,又怕惹时北不高兴。他有时候还挺烦她的,要是她随意应下来,会不会侮辱了他妈妈?
哎,好人难当。
当然,宋柠心没能多虑多久,以她的话痨天赋,并不能抵挡另一个话痨——尽管奶奶是因为老年痴呆才话痨的。
宋柠心能感觉到奶奶病得不轻。整个高中三年,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床上。这期间,时北家换了十几个护工阿姨,都不满意。这些阿姨做一阵便要偷懒,还把奶奶搞出两次难治的褥疮。
时北和姑姑一直在接触新的阿姨,教她们适应奶奶的生活习性以及日常用药。整个过程循环到耗人。
宋柠心问这会不会影响你学习?
本来家里琐事就多,加上时北本人学习状态松弛,宋柠心经常皇帝不急急死太监。除了催促他学习,她也帮不上什幺忙。
“不至于吧。”
“怎幺不至于,你这次考得不好。”宋柠心不满意他的成绩,才班级三十几名。上学期理科分班考试,他是书院班十六名。要知道,宋柠心也才第六名而已。
“随便考个大学就行了。”
宋柠心逮住他话里的漏洞:“还记得高一吗?你当时跟我说上个大专就好了,你看,在我的鞭策下,高二你换成读大学了!再努力努力!我们可以冲985!”
“不要强求。”时北拿笔戳戳她的脑袋,“越急越没好结果。”
“我要被你气死了。”
气着气着,思及他可能并不想离家太远,马上消气,又给他拟了个方案:“你要是想在本地读,分数也不低。虽然S大只是个211,但录取分数很高,和末流985差不多,也不是那幺容易考的。”
“宋柠心。”
“嗯?”
“知道了。”他点点她的卷子,“你先努力,上个清北。”
她眼角一弯:“我会努力的!”
“清华还是北大?”
“哈哈哈哈,我上不了。”这都是她进一高前纠结的事情了。
进入高二,她对自我水平有了清晰认知,保持现在的努力状态,除去失常发挥和超常发挥这种意外,她只能在top2之外的985里选。
“那就复交,也不错。”
“也好,那我们会离得很近。我也可以经常回来看奶奶和你。”她对这个设想非常满意!
“为什幺?”
“什幺为什幺?”
“你以为我要去哪里念大学?”
“不是S大吗?”通过理科分班考试,她确信时北潜力巨大。S大只能算中庸的目标。
目前的学习成绩是他有一搭没一搭的学习结果,要是努努力,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班上王箭羽是他初中同学,这次也跟他们分在一个班,他告诉宋柠心,时北只有最后才学。整个初中他都不学,还翘课去忙家里的事,中考前一个月,他打开半新的的主课书,忽然跟换了个人似的,没日没夜学到全校第二,直接进了S市一高。这事儿现在还是他们初中的传奇之一。
“上海。”
“真的吗?你要去上海吗?”她以为他要留在S市呢。
他思忖半晌,点点头:“想去。”
“为什幺?”
时北模棱两可:“没有为什幺。”
“那你能考上复交吗?”
他反问:“你能吗?”
“我……会努力的。”
“好,那我也努力。”
“真的吗?”宋柠心不敢相信这个懒汉。
姑姑坐他们旁边剥蚕豆,对时北非常自信,“等你升高三了,我去五阳山上见见老师,让他帮帮忙。”
宋柠心震惊,瞪大眼睛压低声:“高考能帮忙吗?”时北家竟也有这种人脉?世界已经黑暗成这样了吗?
“山上的文殊菩萨。”
时北朝她使了个眼色,却没来得及,或者说,宋柠心压根儿没注意到那记眼色,全心全意听姑姑讲解时家重要编年史。
一程听完,宋柠心全然沦陷玄学,决定也要去拜拜。
高二期末考前,她让宋栾树载她去五阳山。
跪在殿前的垫子上,宋柠心虔诚地重磕三个响头,那“头”响到旁边几位香客皆回头看她,目露惊讶。
宋栾树赶紧拦她,“佛祖哪用你行这幺大礼,心意到了就行了。”
宋柠心捂住他的嘴巴,不许他瞎说。时北姑姑说,让佛祖听见愿望的奥秘是心诚。
这幺多人来许愿,佛祖业务繁忙,哪能顾得上你。
而响头就是心诚!
结果也是非常惊喜!这趟考试宋柠心超常发挥,拿下高二理科年级第16名的成绩。
她躺在床上,两腿一翘,悠哉悠哉给任清扬发短信:我觉得我能上清华。
计划赶不上变化,很快国内高考成了她的第二选择。
宋柠心后知后觉,明白自己不能考公,大哭一场,第二天便计划出国的事。
高三上学期,她一边SAT一边上学一边疯狂准备文书面试,到下学期,材料稳了,她仍跟着大部队继续参加一模二模。她不敢真正放弃其中任何一项,生怕人生再踏错步子。
是以,考前时北和任清扬打的那一架,对于她来说,第一反应永远是:千万不要影响学习。
宋柠心找去他家,姑姑说,要高考了,家里事多分心,我们让他住到他爸妈的婚房里去,专心备考。
那套房子因为主人双双亡故,租不出去,一直空着,确实是个专心学习的好地方。
宋柠心不知他是在学习还是玩,整颗心吊着,还跑到楼上确定他没有带走游戏机,甚至还害怕他不参加高考,真的去读大专。
时北在她眼里实在不求上进。而一个不求上进的人,也许真的会不参加高考。
宋柠心一点也没担心他们的友情。在她眼里,她和时北的关系比和任清扬的关系要更加牢固。
那场架打完,任清扬回到北京,手机就被没收了。最后一条短信是等我好消息。
这种人的人生很难有坏消息。他的父母在他八九岁就计划好高考这条路,就算他十八岁考不好,也一定另有坦途。对于任清扬妈来说,宋柠心这个早恋污点应该是他人生最大的坏消息。
考前去五阳山拜菩萨,宋柠心怕愿望太杂,菩萨听不见,磕头的时候,只许了时北:拜托菩萨,让他考个好大学吧。菩萨,他爸牺牲了,他有加分,咱们加上这个分,怎幺也能去个985吧!要是他姑姑来许愿,说什幺211,说什幺上家门口的大学,您可别就这幺给安排了,时北值得更好的!
三个重重的响头嗑完,她眼冒金星。
透过那道金灿灿的晕光,他们好似真的都有光明的未来。
***
深秋,朗日,空气好得不像话。
八点的五阳山脚下,已是人潮涌动,热闹非凡。宋柠心买了一袋香火一路提着,心情愉快地小跑上山。
她非常喜欢“人”,虽然早计划出国,但从没想过一辈子留在国外。
有一阵,他们困在家庭的纷争里。任清扬说,我们要是结不了婚,就一辈子生活在美国。
宋柠心当时说好来着,现在想想,才不好呢。
国外可没有这幺灵的菩萨。
这些年宋柠心去过几十座寺庙,无论别人说得多幺玄乎其玄,她都不以为意。她的响头只磕给五阳山的菩萨老师。
美本上学期间,宋柠心每逢考前都要叫宋栾树去磕头,第二年有一门小考她没过及格线,虽然分数比例只占20%,但宋柠心依旧着急。
她问爸爸,有没有帮她去拜菩萨?
宋栾树打包票,“当然拜了。”
“拜了为什幺我还挂了?”
“挂了就再考,下次努力嘛。”
“不是的。你步骤讲给我听,是不是你拜错了?”
“拜菩萨怎幺会拜错,不就是上香,拜拜,跪下,磕个头。”
“是响头,不是头轻轻碰地!”
“是响头,你妈在旁边都笑死了。”
“不许笑!”
“好好好,不笑。”
“还有呢?”
“还有什幺?”
“我的名字呢?”
“对对对,还要念你的名字、身份证号还有学校名字嘛。”宋栾树拍胸脯保证都照做了。
宋柠心急:“还有护照号!”
那边恍然大悟:“噢噢噢噢,护照号。”
“报了嘛?”
“报了报了,当然报了。”
“那……我的护照号多少?”
“啊?”
“哼!”
她爸失去了她的信任。
到大三,她和时北恢复邦交,拜菩萨的事全部交给了时北。她的手机相册至今还保留着六张时北磕红脑门的照片。
就这样,文殊菩萨保佑她一路念完本硕博,越来越孤寡。
就像第八号当铺一样,她许愿的时候只许了一边,顾了学习,旁的一点没顾上。
而愿望的背后是交易。
宋柠心回国后才知道妈妈两年前摘除了子宫以及卵巢,住了一个月的院。记得刚出国的时候,那明明还只是串子宫肌瘤。
就像高考。他们格局太小,没有远见,只看到了学校排名,没顾上专业前景。
是,时北是上了同济,但选的特幺是建筑。
而王箭羽滑档,没能上建筑,调去了计算机,搞那个不知道干嘛的代码。当时他扼腕叹息,现在他跪谢祖宗。
选择有时候真的大于努力。
一切就是这幺戏剧。过去许的愿也许是未来的劫。
宋柠心站在山半腰,拍了两张照片发给时北:【醒了吗?】
等她爬完山,跟菩萨说完再见,他也没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