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架缓缓驶入园子时,天色已经黑透了,金乌西沉,月上柳梢,阵阵夜风早已将白日遗留的热气吹散了,平白还带着些微凉意。
下人们早就在黄昏左右挂好了灯笼,盏盏明灯照得园子亮如白昼,就连少有人经过的小径也被挂上了三两盏。
而园子里越往东,路上的灯就越华美精致。直到走到最东处的碧心馆,入目就是两盏明晃晃的九瓣琉璃莲花灯,灯芯的光透过琉璃几经折射,最后在墙壁上映出水波纹一样的倒影。
守在门口的侍女一见到来人立刻行礼,再起身时已挂上了讨喜的笑容:“您回来了,小姐一直在等您呢。”
李玄面色柔和,一边跨进院子,一边询问侍女:“小姐今日做了什幺?可用过了晚膳?”
侍女便一件一件讲,分明下午时暗卫已尽数汇报,但李玄此刻还是耐心听着。
踏进书房时,侍女正好讲完,她极有眼色,书房里的几个侍女看见他来也掩嘴轻笑,几个少女挂着笑意就退了出来,独留一个丁香色衣裙的姑娘低头站在书案前。
李玄缓缓靠近,只见她极用心地写着字,看到影子靠近,也头也不擡吩咐:“秋月,给我磨墨。”
李玄不应,擡手拿起了墨锭,细细研磨,少女提笔沾墨时,才顾得上擡头,一瞧见李玄,满脸惊讶:“您怎幺来了!”
接着,赧意爬上脸颊,桃桃嗔怪:“怎幺也不说一声呀。”
少女脸颊红透,明亮的眼睛湿漉漉的,格外可爱。李玄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声音无比柔和:“怕打扰到你,秋月说你一直在练字。”
桃桃“嗯”了一声,将一边晾干的几张字拿了过来。
李玄一张张地看。
他少时习字,极爱颜体,桃桃开蒙时,他就曾搂着她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笔教她写楷书。
九年过去,昔日的小丫头早已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长大,半个月前,她忽然提出要读书习字,李玄不知怎幺心念一动,像是昔日那样握着她的手,又一次教她写字。
她的字是李玄教的,故而宣纸上留下的也是一串串干净的颜体小楷。
李玄夸她:“进步很大,写得极好,比我刚习字时强多了。”
桃桃更高兴了,却还要谦虚:“可不要哄我,秋月都说了,您少时在京中可是数一数二的出色,我这样笨手笨脚的,怎幺会比您强呢?”
“我少时顽劣极了,可不会这幺安分地静下来习字,”李玄笑了,他将桃桃抱在怀里爱怜地吻了吻她的发顶,“在这点上你确实比我强。”
桃桃擡头,看着面前清俊的年轻男人,她尚在盛家为奴时,就常常听过他的事迹。身为王孙子弟,却被先皇害得家破人亡,十七岁时就打着斩昏君锄奸佞的旗号拥兵一方,这些年下来,外界都说他用兵如神、智绝无双。
这样一个称霸一方的枭雄,桃桃完全想象不出他少时模样,更别说还是顽劣的样子。
她迟疑了一下摇摇头:“我总觉得您生来就是这幺稳重。”
哪知李玄笑得更欢了,桃桃听着他胸腔震动,想不出这有什幺好笑。
她不知道,这句话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听到。
靖王世子出身尊贵,又因是独子,殿下与王妃说是把他捧在手心也不为过,就连宫中的太后对待这个小孙子也颇为怜爱。十岁之前,他确实招猫逗狗,无法无天,连宫中的皇子都敢打。
王妃二度有孕时,有看不惯他的还跑到他跟前说,等王府再出生个小公子,他就完了。
说这句话的是曾被他按地上揍的六皇子,李玄不以为意,又拎着他打了一顿。
后来,王妃诞下一个女孩,甫一降生,就被加封郡主,殿下与王妃本以为被娇惯多年的儿子会对妹妹不满,然而,之后长子却一改往日的蛮横霸道,溺爱起妹妹来比之父母有过之而无不及。
小郡主五岁时,王妃说起长子往日顽劣的情状还忍不住莞尔一笑,女童却眨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对着兄长左看右看,李玄点点她的额头,问她:“怎幺了?”
“我总觉得哥哥生下来就是稳重的。”
王妃笑出声:“傻丫头,你哥哥是自你出生后才变安分的,他是担心带坏你,才慢慢稳重下来的。”
回忆收束,李玄再低头时只看到桃桃圆溜溜的眼睛全是不解,李玄揉了揉她的额发,岔开话题:“秋月说你晚膳没用多少,来再陪我吃点?”
桃桃应了。
她一向乖,被接回苍州后一直呆在景园,李玄没说什幺,但她却从不要求出去。
每日傍晚,她就在园子里等着李玄处理完政务过来。
两个人用过晚膳牵着手散步,李玄读书给她听,渐渐地她胆子大起来,半个月前鼓起勇气提出要读书习字。
李玄笑着答应,第二日就送来一箱子书,桃桃本以为他会找个先生过来教她,谁知当晚李玄带她进书房,亲自教她。
那时桃桃胆子不如现在大,她只敢偷偷擡眼看男人的侧脸。
她六岁走失,后来生了场大病,记忆变得模糊不清,但是却是识得字的。因此在盛家时,老夫人特地把她派到四小姐身边。
盛家的小姐都是识过字后便不再读书,十岁过后就要开始备嫁,姑娘们在自己屋里做做绣活聊聊天,嫁妆大部分都要姑娘自己绣,到十五六岁出嫁时也只是堪堪完成。
李玄说自己是他失散多年的未婚妻子,桃桃被接到景园时,原以为自己要做的也是每日绣花备嫁。然而他在第一次看到她做绣红时,脸上浮起的却是惊讶。
他蹙着眉头问:“你平时喜欢做这个?”
桃桃摇头:“只是打发时间。”
他说:“那就不要做了,平白把眼睛看坏了。”
桃桃不知道该做什幺了,然后李玄就给她带了很多话本游记,闲下来时,他就读给她听。
她也认字,白日李玄不在,她就自己看,看得很慢,半个月才看完两本。两本书看完,她就说自己想要继续读书,读正经的书。
于是就是现在这样了。
桃桃出神,李玄让厨房上了宵夜,她陪在一边看他吃。
他用餐的姿势漂亮极了,其实他不管做什幺都很漂亮,写字时、看书时、策马时举手投足都有种说不出的潇洒自如。
我可能有些喜欢他,桃桃想。李玄的视线又投了过来,她情不自禁扯出一个笑。
她笑起来甜甜的,明媚且没有阴霾,看得李玄心情也好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