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一心一意

满月池一如既往的静谧,是能让人的心也跟着沉淀下来的那种静。

也正是兰珊目前需要的心静。

这里隶属含元殿,在后殿往里还要深入的后山,比寒清洞的位置偏僻很多。除非得到青宇的首肯,否则除了他与两个徒弟,无垢城的其他人不论长老还是弟子,都一律非请勿入,连掌门都要遵循此条。她在这里,比别处都要来得清净更多。

满月池的池水是有温度的地下泉水,飘起的水汽烟雾缭绕,池子的四周有层层叠叠的石屏,虽是在室外,却也当得上“隐秘”二字。

兰珊是真的需要这温泉之水缓解一身疲惫,那满身的痕迹她也不想在肌肤表面保留太久。

更重要的是,她要这里等白蛇。

眼前闪过李家镇那个被烟花灿烂了一瞬的寂静小巷里,白蛇几乎没有血色的带笑面庞,以及青宇穿透它身上那凌厉杀伐的剑刃,还有它身上染红的大片大片鲜血……这些场景不能细致回忆,只要一想起,就简直犹如有什幺扼住了她的咽喉,让她窒息。她自责地闭上双眼,靠着池边的温石,慢慢把整个肩膀淹没进水里。

时间只约了个大概,她并不知道白蛇确切出现的时候,此刻能做的,就是等。

静静地池中泡了一会儿,“兰珊……兰珊……”她恍惚间听到了白蛇的声音,只是有些遥远而飘渺,她连忙激动地坐直了身子,有些疑惑地四下环视。

“白蛇,是你吗?”她一手掩住胸前,侧头看着四周轻声问,水汽沾染了她的额角鼻尖,湿润的气息环绕四周,她的青丝如瀑,漂浮在水中,柔软又迤逦。

“兰珊。”她面前的袅袅水雾中,慢慢汇聚出一个阴柔俊美的男子身形来。不变的白衣,不羁的笑容,带着跳脱灵气的眼神,面上还有一点洋洋自得的骄纵张扬,邪气又乖张,偏偏因为容颜实在出众,无论如何都叫人讨厌不起来。“这无垢城的大阵不过如此,还不是被爷破了。”

“白蛇!”兰珊面露喜色,连忙一手捂住嘴,害怕自己因为开心而不自觉高声,一边分水朝它走去。“你没事,真是太好了!”许是这池水的温度太暖和,又或者这几天被她强压下去的担忧终于得到了缓解,她一瞬间红了眼眶,再怎幺拼命眨眼睛,还是止不住泪珠一个劲地往下掉,仿佛断了线的珍珠,啪嗒啪嗒掉进池水里。不过几步路远的距离,她就哭红了眼睛。

“哎哎哎,我的小姑奶奶,我这不是没事嘛,你别哭啊。”白蛇的身影在水雾中晃动了一瞬,慢慢从虚无变向了实体。它有些无奈和头疼地伸出手,想要拍一拍兰珊的肩膀,可手却从兰珊的肩颈处直接穿了过去。

它是……透明的……

兰珊惊呆了,甚至忘记了继续哭,“怎幺回事?你是魂体的状态?”

“等一下。”白蛇闭目唱吟了几句咒语,而后主动张臂抱住了少女,“施法的时间有点长,这会儿好了。”

这回,是很真实的拥抱。

兰珊不是很清楚到底怎幺回事,可不管是人是妖,魂魄离体都不是小事,否则凡人怎幺会有“魂丢了”“离魂症”这样不详的说法。况且上次他们分别的时候,它受了那幺重的伤,身魂分离可不是闹着玩的。她不放心地擡手抚摸它的胸膛,摸到的是实实在在的血肉之躯,虽然因为原身是蛇所以这躯体显得温度很低,到底不是魂体,她这才安心了点:“那刚刚是怎幺了?”她扬起脸问。

少女擡起精致的下颌,湿发随着她的动作蜿蜒贴合玉白的颈项,仿佛雪地里开出的藤蔓花,细密的水珠附着在娇嫩的肌肤上,更显剔透晶莹。她满目关切,并没有觉得自己如今不着寸缕的模样有何不妥。

白蛇叹了口气,眼神闪烁了一瞬,伸手握住她圆润的肩头:“你快泡进水里去,小心着凉。”

“嗯?”兰珊不明所以,“这水汽都是热的,哪里会着凉。你刚刚到底怎幺回事?”她执着地追问着,显然得不到答案就不会罢休。

白蛇干脆双手略施力把她朝水里按了几分,一边说道,“这无垢城的大阵护卫本派还固守四方,我之前跟你说过,我很难进来而不被发觉,连灵力都要少用,以免气息被发现。”

兰珊点点头,随即又觉察出矛盾之处:“可你现在……”之前白蛇曾说过,它有办法会进得无垢城来,她并不知道细节,此刻依旧疑惑。

“因为我对你下了‘情愿’。”白蛇掬起一捧水往她没有浸入水中的肩头洒去,看着水流渐开成花,顺着她肩颈与手臂的线条向下流,烟雾缭绕与微微荡漾的水面下,是她若隐若现的姣好身躯,水雾和池水掩不住的,是她只消去一半的痕迹,那些淡淡的红印,遍布它所能看到的她的肌肤,它知道那意味着什幺……它擡起头笑了笑,揉揉她的肩膀似乎是让她少安毋躁,然后才解释道,“你的魂魄,我现在拥有一半的控制权,你的生魂气息是大阵认可的,在含元殿里尤其明显,可能是青宇给了你最大自由的特权……让一个不属于无垢城的、来历不明的女子,可以畅通无阻地进出门派腹地,呵呵……素闻,无垢城的执剑长老为人最是公平严苛,原来也不过如此,私底下偏心能偏到东海去了。”

兰珊似乎不想听它说青宇的不是,“他偏心我,不可以吗?不好吗?”

白蛇见到她皱眉的表情,话语一滞,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勾唇笑了,手指绕玩着她的发丝。

兰珊却在它的笑容里反应过来,顿时自责又难堪,“对不起,他伤了你,我还……”

白蛇揉了揉她湿漉漉的发顶:“好了,我不是怪你的意思。你说得对,他偏心你,是好事。”它是蛇,喜阴潮,这样湿热的环境莫名令它烦躁厌恶,也就是为了兰珊它才愿意待着,谁叫这里不是它的地盘,想“私会”它家兰珊,就必须得这幺藏着掖着,躲躲藏藏,还有……万般忍耐。

兰珊对自己“胳膊肘往外拐”的行为感到羞愧,“我……”

“我是说真的。这说明他确实真心爱你,没有防备你,我们的计划已经成功了大半,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白蛇抚住她的肩,看着她若有所思地点头却依旧皱着眉。她秀气的肩头圆润可爱,一掌覆下去,犹如把玩什幺浑圆的绝世玉石,细腻又柔滑。白蛇是个脾气和耐心都完全不算好的蛇妖,说话也很少这样放慢,可这句话它似乎很希望兰珊能听进去,所以说得格外慢,几乎是一字一顿:“一个人是不是爱你,其实很容易看出来。一个根本不温柔的人,如果爱你,会愿意为你做尽温柔的事。”

兰珊怔怔看着它,一时无言。她觉得它在说青宇,显然它说得很对。

白蛇笑了,眉眼阴柔,透着一股好看的邪气,“很难理解吗?”白衣的面料轻盈独特,遇水后比一般的布料更贴合身体,它的胸膛轻轻起伏,意外地多了点温度。

兰珊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不知是不是这里的热气比池边要浓重一些,所以她的思绪才会变乱了。

“傻姑娘。”白蛇嗤笑一声,在兰珊皱眉表示不满前,又把话题扯回正道。

“我稍微变通了一下,虚化了身体,魂魄先行,刚刚是用情愿的摄魂术呼唤的你,你有了回应,我们的魂魄就产生了共鸣,等于用你一半的魂魄气息掩盖住了我的。所以我才能这幺轻易地探进来。”它得意地一笑,眼中闪过狡黠的光,一手捞起她的一缕湿发,放在水中慢慢晃着,直到发丝根根顺滑散开,穿梭于它的指缝,这才慢慢说,“我们也算歪打正着。”

“那你之前的受的伤……”兰珊解惑后还是不放心,干脆动手要解开它的衣服亲自检查。

“不是……兰珊……你……你等一下……”一双沾水柔荑在它的胸膛摸索摩挲,白蛇左闪右躲却又不舍得放开环住她的双手,好不容易才见到她,怕是那晚她也吓坏了,从小她被吓着了就爱赖在它怀里,这般哪里躲得过去,生无可恋的它只好高声制止,“等等!”

兰珊吓得在池中踮起脚,两手一起来捂它的嘴巴:“嘘!你疯啦!”她眼睛睁大,话却恨不得抿着嘴用气音说,池中湿滑,她踮脚不稳就朝它靠来,顿时柔若无骨的娇躯紧挨着它,两团椒乳朝强健结实的胸膛压过来,隔着它湿透了的衣物,依旧嫩若果脯,她却没有觉察出什幺不妥,“你不要这幺大声!”

白蛇想翻白眼,稳住她的腰避免她在池中站不稳,“你才疯了,最近怎幺每回见我,都要上手来脱我衣服。”它压低了声音,呼出的气息也不算热,只是洒在兰珊刚刚被温泉水泡过的掌心上,格外让人觉得异样又舒适,还有因为曾经十几年的朝夕相处累积而来的,唯独它能给予的熟稔和安心。

“还不是关心你!快让我看看,那剑伤好了吗?”其实,见到白蛇精神奕奕地出现,还跟她一如既往地耍嘴皮子擡杠,兰珊一直悬着的心已经放下大半。但那血染衣衫,长剑穿肩而过的场景实在太过惨烈,几乎成了她挥之不去的梦魇,她亲眼见到了自己的一意孤行会带来怎样的后果,落在她自己身上的种种她自当自受,可白蛇不该被一次又一次的伤害,青宇那一剑——是可以致命的啊!她非要亲眼见到它完完整整哪儿都好的,心里那份愧疚和担忧才能减少几分。

“有你这幺动手动脚的关心法吗?”白蛇一手握住她的皓腕,一手揪住自己的衣襟,活像个意外落水即将被登徒子轻薄的良家女。它终于后知后觉地开始头疼,自己是不是把它家兰珊养得太娇憨天真了,虽然对它毫无防备之心是对的,但是起码要记得,就算它是蛇,那它也是公的,是公的好吗?!

“谁叫你上次伤成那样还硬撑,让我看看肩膀的伤口……”兰珊的话忽然一顿,也许是白蛇的动作牵扯到了伤口,血迹一丝丝地从湿透的白衣内侧朝外渗透出来,伤势如何,简直一目了然。

“别动,让我看看,求你……”她的声音顿时哽咽,指尖也抖得不像话,泪水又开始流下来。她是真的担忧,却又是知道白蛇最不忍心见她哭。

没错,白蛇对于她的眼泪根本一点抵抗力都没有,除了投降和有求必应,不会有第二种选择。它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她的身子很暖也很软,抱在怀里的感觉很不错,但是它不得不推开她,“我自己来,我自己来,你别哭了啊,你千万别哭了。”它一边叹气,一边扶着她,单手解开自己的腰带。

兰珊吸着鼻子,挂着泪珠,眼睛都不肯眨,盯着它拿下腰带,接着揭开衣襟……

有那幺一瞬间,白蛇觉得自己跟天香楼自荐枕席的郎倌儿没差,宽衣解带什幺的真是够了……为什幺事情会往这幺奇怪又不对劲的方向发展?它叹着气,默默地想。也许是因为分神,在褪下右肩的衣裳时,疼痛让它下意识地皱了皱眉,虽然它很快就意识到,并故意用一个无奈的笑容加以掩饰,到底没有逃过兰珊的眼睛。

“白蛇……”兰珊心疼地叫它。

“没事,别哭啊。”白蛇是真的要败给她说来就来的眼泪了。

衣衫除下,它劲瘦结实的上身露出来,左臂一条长长的划伤依旧皮肉翻起,而在右肩下方的一侧,有一个几乎见骨的贯穿伤,此刻混着水流朝外流着鲜血,依稀可见当夜那血流如注的惨状。兰珊嘴唇颤抖起来,她努力咬紧,连呼吸都放轻了。仿佛如此就能减轻这伤口的严重程度,就能让它不那幺疼。“对不起,呜呜呜……”

尽管白蛇已经尽力疗伤,但毕竟伤得太重又恢复时间太短,哪怕大罗神仙也做不到立刻痊愈如初。这伤口就这样狰狞凶恶地呈现在兰珊面前,犹如它所预感的那样,她顿时越加眼泪汹涌,又捂住嘴努力不让自己哭得太大声,两只玉肩因为压抑而耸动不止。

“别哭啊,别哭。”它赶紧抱住她哄,她整个人因为哭得太用力而紧绷着,缩在它怀里浑身发抖,见她无声压抑地流着泪,还有心侧住身子免得触碰它的伤口,它不由自主双臂圈得更紧了。“好了好了,咱不哭了啊。爷我真没事儿,就看着吓人,再养几日就好。”这池水是不是太热了点,身有寒冰果的兰珊本该只比它的体温高一点点而已,这会儿她的体温也太高了,他们肌肤相贴,弄得它都跟着觉得热了。

“爷什幺爷,这幺严重的伤,你不要说笑耍宝了好不好!”它越是没事人一般好声好气来哄她,她越是心里难受发堵。它为了帮她,受了这幺重的伤都不提,她呢?她却辗转在青宇师徒三人之间,享受他们的关爱,还对他们动了心。

她在纠结如何对待这三人,如何对待自己不合时宜的心动时,它在哪里,在做什幺?它在受着重伤,还要想办法冒着种种风险来见她。

她有何颜面对它。

“白蛇,我对不起你。”她泪眼朦胧,伸手想触碰它的伤口,却又不敢,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你的伤不能沾水,对不起对不起,我们去池边说话。”

“什幺对得起对不起,你都在胡说什幺呢。”白蛇拍拍她的头,皱皱眉把湿漉漉的衣服扯回肩膀上。失策,当初定下这个地点,主要是这里够隐蔽,是兰珊能想到的她可以合理独处一段时间的地方,他们的注意点都放在如何不被发现以及放心交谈上了,偏偏忘记考虑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在水里,衣服是会湿的。放在别的时候,湿了也就湿了,偏偏此时兰珊还什幺都没穿。

它看了一眼兰珊下水的地方,那里靠近满月池入口一边的石屏,如果有人进来——虽然这可能性很小——但毕竟兰珊和这含元殿唯三的三个男人,都有渊源,是那种如果情况需要,他们也许不会顾及她在池中不着寸缕也会进来的渊源——“我们去对面再说。”它直接隔空取过放置在池边的大布巾,轻轻把她包裹好抱起。

“我自己走,你肩膀的伤……”兰珊试图挣脱。

“没事。”白蛇的声音带着一点忍耐,不知是不是在忍疼。它把她抱得很紧,布巾垂下的一角划过池水,带起长久不散的涟漪。

“不行……你是不是熬着疼……”兰珊不肯同意。

“唉唉,你别乱动啊!这里水深,你掉下去马上从头淹到脚,就你那小短腿儿,走什幺走。”白蛇的嘴皮子比任何时候都利索。

“你!”

“嘶!你再动就真要碰到我伤口了。”

兰珊终于安静下来,乖乖任它抱着。大概是因为之前的情绪太激动,此刻虽然不再说话,身子却止不住颤抖。

白蛇小心翼翼地将她抱得高了一点:“怕掉下去啊?放心,爷会抱好你的。”

兰珊没有说话,甚至对于它自称“爷”都不反驳。

白蛇挑了挑眉。这幺乖?有点怪。

满月池占地很大,走过池中心那一段,靠近对面池边时,她也终于不抖了。“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走。”她抓住它的衣襟,语气带了些关心和祈求,它的伤口又在流血了,从肩膀的白衣染上她的布巾,刺眼极了。她真的很担心,虽然不再流泪,但脸上的泪痕却更让人无法拒绝她的任何愿望,“白蛇,接下来的路,我要自己走。”

她把话说得很清楚。白蛇太了解她的性子,知道再不答应她,只是自找麻烦,加之此刻池水的深度只到他小腿了,确实不算多深。它呼了口气,终于妥协,把她放了下来。

许是池子的这边少有人来,池底有些青苔,格外滑,兰珊又一手提着裹在身上的布巾,没法保持平衡,所以一自己站好迈出第一步就差点一个趔趄,“啊!”她不由低呼一声,受到了一点惊吓。

幸好白蛇在后面扶住了她。它的手掌揽住她的腰,稳稳地在她身后托着她,于雾气缭绕中继续涉水而行。

“兰珊,你往前走。我就在后面,别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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