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铃灵仍是早早就到了折桂台,独自登上了中央的那块高台。
折桂宴复试的规则与初试不同,不再是多人混战,而是变为一对一的对决,以抽签决定对手,每人五场,胜负皆计分数——胜者独得三分,平局则各取其一,败者不计分。最终,分数最高的六十六人得以晋级终试。
通常来说,一日之内每人至多只会轮到两场,差不多打上个三日,复试便能尘埃落定。
岳峥与游念霜当日都有两场比试,同是上午下午各一场,时间正好对上。铃灵本来想像初试那般去擂台边助威,却实在拿不定主意去看哪一场,便老老实实地回了那高台,好歹只要站得够高,两场就都能看个清清楚楚。
高台之上仍是与初试时一般,空旷得很,稀稀疏疏的没多少人。铃灵本以为能遇到据说今日轮空的飞驳,却没想到他完全不见踪影,兴许是去看师弟的比赛了吧。
不过也不是一个熟人都没有,那枯木客依然故我,倚在案几前,神色淡淡。他这会儿倒是没有喝酒,而是与几个境界不高的天渺宗年轻弟子坐在一起,漫不经心地听着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战况,时不时还会开口点评一二,看上去很是融入其中的样子。
他辈分不是挺高的吗?看起来还真是没什幺架子。
铃灵心中嘀咕了一句便挪开了视线,望向了下方的擂台。岳峥与游念霜第一场的对手都不强,两人赢得毫无悬念,一瞬便决出了胜负。因此,只看了一会儿,铃灵就无所事事地撑着脸,心不在焉地看向其他擂台。
她视线转着转着,就落在了折桂台西南角的那处小坊市之上。二师兄肯定是要去其他擂台凑热闹的,阿念应该也会去看同门的比赛,两人都不知何时才会回来。反正她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那坊市逛逛好了。
铃灵说走就走,瞬间便从高台之上御风而起,落在了坊市外围。
这坊市虽然不大,但胜在聚集了不少四海八方的修者,即使这些日子铃灵已经在广寒城中见过了不少稀奇东西,仍是看得一脸新鲜。
只不过,逛着逛着,她忽然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只要八十八灵石,本届折桂宴最全的选手实录尽在掌握!截止到目前已经收录了所有复试选手的详尽资料!知已知彼,才能让你永远快人一步!”
铃灵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小摊位前人头攒动,挤得是水泄不通,她踮着脚看了半天,才隐隐看到飞驳被围在中央,抱着一大匣子的玉牌,正满面春风地收着灵石。
铃灵起先还有些惊讶,没想到总是一副风流模样的飞驳还有这般市井的一面,但她看了半晌,惊讶渐渐就变成了惊叹。
“谢谢惠顾,资料每天都会进行更迭,欢迎明日再来!”
虽然周围站满了人,飞驳仍是能准确地将玉牌分发到每一位交了灵石的修者手中,嘴里还不忘吆喝两句,再朝着人家眨眨那对狐狸眼,一看就是无比熟练的老手了。
想来阿念说师兄在忙别的,就是在干这个了。
铃灵有心想去买一份玉牌看看,只是使了半天劲却也没挤到前排,不得不放弃了这个念头。干脆晚点找阿念要上一份看看得了,反正他肯定有。
她又沿着坊市的过道往深处走了走,眼尖地在远处的角落中发现了一个卖乐谱的摊子,虽然无人问津,但谱子倒似是摆了不少。待铃灵绕了半天总算走到摊位之前时,却发现有人抢先一步与那音修摊主搭上了话。
“道友,请问有《四时歌》吗?”
奇怪了,这问话的声音怎幺也感觉有些耳熟。铃灵加快了速度,三两步赶到摊位前,探头一看,还真又是个熟人。
少年头戴玉冠,身着一袭雪青色的华服,额头上缠着条朱色的镶玉抹额,看上去矜贵无比,正是天渺宗的苏诩之。
铃灵见他脚步匆匆,语气也透着几分急切,一时好奇,忍不住开口问道:“哎,小少爷,你不是体修吗,怎幺还买上谱子了?”
苏诩之这才发觉身边多了个人,他一脸厌恶地转头看了过来,却没想到是游念霜身边的那个红衫少女,顿时一怔,愣了片刻才硬梆梆地答道:“关你什幺事。”
摊主适时的开了口,摇了摇头,面露难色道:“这位公子,我从未听说过这首曲子。”
苏诩之皱了皱眉,勉强应了一声便转身离去。
“小少爷,你还没说呢,要《四时歌》做什幺?”铃灵见他要走,连忙又追问了一句。
也不怪她好奇,这《四时歌》并不是个常见的谱子,本身也没什幺大用,只能让奏者用乐声幻化出四季的风光,顶多就是个身临其境罢了。她当年也是因为上了桃山就没见过春季之外的景象,觉得有趣,这才学了去。
也不知道这小少爷为什幺会对如此偏门的谱子感兴趣。
苏诩之回过头,上上下下地打量了铃灵半晌,这才轻蔑道:“难道你这游小二的小丫鬟还听过不成?”
这要换了以往,铃灵必然会叉着腰,怒气冲冲地骂回去,然而她如今和游念霜相处惯了,只觉得这般少爷做派很是好笑,甚至还感到了几分久违的亲切。
“当然听过,我还会弹呢。”
闻言,苏诩之立刻嗤笑一声,拔腿就走,余光却见铃灵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似笑非笑地睇着他。他顿时心中犯起了嘀咕,一时有几分拿不定主意,犹豫了一瞬,仍是转身走了回来,迟疑道:“真会弹?”
铃灵故意不去看他,随手扯着自己的发尾,一圈圈绕在指尖上。
见状,苏诩之有些着恼,当下便想拂袖而去,但既然他开了口,不如探探游小二带着的这个丫头究竟是什幺来路。随即,他冷哼一声,言简意赅地说道:“我有个妹妹,体弱,没出过远门,喜欢听琴,我为她寻的谱子。”
毫无疑问,这下轮到铃灵犯嘀咕了。这苏诩之说话行事怪是傲慢,对自家妹妹倒是贴心得很,竟还是个不错的兄长。她本来打算逗逗他就走,此刻却有些犹豫了。
见她一言不发,苏诩之的面色越来越难看,终于忍不住怒道:“你骗我!”
“哎,你跟我来!”
气红了脸的苏小公子还欲再骂,铃灵却忽然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二话不说,拽着他就往外走去。
苏诩之被铃灵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有些发懵,想推开她又不知道从哪儿下手,只好一边嘴里小声地嚷嚷着“干什幺干什幺”,一边不由自主地被她带着在人群中四处腾挪,走着走着,竟然还出了折桂台。
待他站定,才发现两人来到了四周山谷中的一处僻静之地。
这时,铃灵总算松开了手,苏诩之连忙退了两步,甩了甩刚刚被她紧紧拉住的那只胳膊,又羞又怒地瞪着她,想骂个几句,却苦于不知能骂些什幺,好半天才挤出了一句:“无耻的坏女人!”
这新鲜的反应让铃灵乐得笑出了声,她故意往前走了两步,果然见他惊得连连后退,都快要躲到树后面去了。
“……哈哈哈,你这人真有意思!”铃灵又逗了苏小公子半天,直到快把眼泪笑出来了,才擡手招出了“尘谣”,笑嘻嘻地问道:“小少爷,有留音符吗?”
见她捧起了箜篌,苏诩之终于不再躲了,只是一脸狐疑地盯着她看。
铃灵懒得开口,擡了擡下巴,示意他动作快点。
苏诩之只好并起双指,往身前虚虚一点,一道留音符便闪着璀璨的金光,浮在了半空中。
好家伙,这小公子还真是财力惊人,随随便便掏了张留音符就是上品。铃灵眨了眨眼,心中暗暗称奇,转头又想到,只怕是他特意是为妹妹备下的吧。
真是兄妹情深。
叹了口气,铃灵指尖轻轻一勾,清泉般悠扬的琴声便流淌而出,霎时间,一幅四季流转的画卷便在苏诩之面前徐徐展开。
始于春日之晨,曲音柔婉,百花争芳斗艳,嫩叶初展,恍如万物轻声呢喃;继至炎夏午后,旋律炽烈,蝉鸣与烈阳交织,凉风偶至,平添几分闲趣,听来令人心旷神怡;再续之,清爽秋风跃然弦上,既含丰收之喜,又隐别离之愁,情思如落叶飘零;终入冬夜,曲调渐缓,似雪花轻舞,覆地以白裳,却又透着融融暖意。
四时之境皆化作音律,余音袅袅,如梦似幻。
一曲终了,苏诩之仍沉浸其中,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铃灵,直到后者又朝他努了努下巴,这才大梦初觉,慌忙施咒收了那留音符。
铃灵对他这呆呆傻傻的反应满意得很,当场就得意地问道:“怎幺样,没骗你吧?”
苏诩之这些年来一直都在为妹妹寻找各式曲谱,自然也曾听过不少音修调丝弄竹,却从未听过这般遏云绕梁的乐声,早已是心服口服。他轻咳一声,拱了拱手,诚恳道:“我还是头一次听到这般好听的曲子,先前是我不好,我给你赔个不是。”
这人认错倒是干脆,看起来似是比阿念要乖觉不少,铃灵抿着唇,只是笑嘻嘻地瞧着他。
苏诩之当然也不肯白拿她的好处,见她不语,便硬着头皮,干巴巴地开口道:“我还得替妹妹好好谢谢你,不、不知你芳名是……?”
铃灵忽地倾身凑至苏诩之身前,星眸闪闪地仰视着他,直到把他又盯得有些不自在了,才灿烂一笑,扬声答道:“我叫铃灵,苏小公子,你是个好哥哥,我开始有点喜欢你了。”
说完,她也不等他反应,便化作一道朱色的流光,飞遁而去。
随着铃灵离去时裙摆扬起的一阵轻风,有什幺东西悠悠地落在了苏诩之头上,他随手一拂,发现只是一簇桂花。说来也怪,此时明明正值秋日,漫山遍野都开满了桂花,苏诩之却周身都好似浸在了馥郁的桃花香气之中,没入心脾,直到脸颊与胸口都染上了沁甜的热意。
这感觉,就像是头一次偷喝他爹藏着的果酒,人明明清醒得很,却又被酒香醺得恍恍惚惚,身体变得轻盈无比,脚步也飘忽不定,唯有心跳得飞快。
待他魂不守舍地回了高台,铃灵也不见踪影,倒是师叔常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问他何故如此。
一向老实的苏诩之惯不会说谎,吞吞吐吐了半天,总算是把经过说与了常归,讲着讲着,自己反又激动起来,把铃灵的琴艺夸得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闻言,正笑得意味深长的常归却是一怔,愣了愣,唐突地打断了苏诩之的话,凝目问道:“你说……那小姑娘是名音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