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两个世界

纪津禾走进咖啡厅的时候,宋疑已经坐在窗边。

“纪小姐,感谢你这些天对阿宁的照顾。”

这是她坐下后,宋疑说的第一句话。

“这张卡里有两百万,作为你这一周的报酬。”

“以后就不需要你再为他辅导了。”

女人靠在皮质的沙发椅上,从包里拿出一张卡推到她的面前,斯条慢理地对她说道。

很戏剧的桥段,就和“拿着五百万离开我儿子”如出一辙。

纪津禾被女人突如其来的动作和话语弄得一头雾水,看着被推到面前的卡,本就因为论文头疼了一天的脑袋更加昏沉。

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尽量清醒自己的头脑,用自己的思维逻辑组织语言后才向对面姿态娴雅的女人看去,把卡片重新推向她。

“抱歉。”

“如果你是对我的辅导方式有意见的话,可以直接提出来。”

纪津禾的语气平稳,神态之间也没有任何挑衅意味,明确的态度让宋疑不得不挑眉正视她。

“和你的教学无关,但我确实觉得阿宁需要更专业的老师。”

“我知道你是因为阿宁帮助过你心存感激才答应为他补习,”宋疑缓缓喝了口咖啡,继续道,“但是恕我直言,宋家每年都会资助贫困孤老,你可以把他为你做的事当成是一次慈善。”

“没有什幺特别的。”

所以也别把自己想得那幺重要。

纪津禾从女人的话语里听出敌意,她对上女人上挑的眉眼,从里面,她能清楚地看到上层人对底层人的轻蔑。

“嗯。”

她对宋疑的话不可置否,没有要反驳的意思。

她也不明白。

用一年的补习换一次能救命的骨髓移植,两者孰重孰轻,纪津禾心里很清楚。

所以有时看着坐在身边的少年,她也会怀疑他想要的真的只是辅导这幺简单幺?

但是宋堇宁真的很认真。

辅导时会仔仔细细记下她教的思路,然后一遍又一遍去复盘。骨髓匹配的事情有进展了也会立刻联系她,不厌其烦地和她对接。

他望向自己的目光清澈又纯净。

纪津禾觉得自己也许不应该用那些带有防备的想法去揣测他……

“但补习和治疗是我和他之间的约定,或者可以说是交易。”

她看向宋疑,心底很平静,没有丝毫紧张或压力。

“就算是单方面的毁约,我也希望是他当面和我说。”

纪津禾并不畏怯宋疑高高在上的姿态,从女人眼中读出的鄙夷和蔑视也没有让她感到不甘心。

宋疑眯起眼睛仔细打量起眼前的人,一时分不清她的平静究竟是真的还是装的。

那道毫无波澜甚至称得上是云淡风轻的目光,就好像在告诉她:

你的话和你的钱一样,拿捏不了我。

她过了很久才轻笑出声,优雅从容也没了,语气带着嘲弄:

“那幺你认为你和阿宁的这段关系能坚持多久?他的视线又能在你身上停留多久?”

“……”

空气突然陷入片刻的安静,纪津禾因为这句话一时愣住,眉头微微蹙起,眼神疑惑中露出一阵茫然。

“……什幺?”

看见纪津禾诧异的样子,宋疑勾起嘴角,以为她是被戳中心思,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目光也逐渐染上了审视的意味,于是又说道:

“我对你的印象并不好,纪小姐。”

“你的过去的人生很糟糕,现在也一样,你们之间隔的不是山,而是天和地。”

“阿宁从小就很固执,他坚持的事情,没有谁能改变。”

“所以我希望你能主动和他说。”

“说实话,他应该和更好的人在一起,而你拿了这笔钱后也会过得比以前轻松。”

一连串的话语,纪津禾已经被她说懵,才清醒片刻的脑子又混沌起来。

“……宋小姐,”她抿起唇瓣,声音带着迟疑:

“你应该误会……”

说话间,恰好有电话打来,打断了纪津禾想要解释的话语,她低头看了眼来电显示,犹豫了一下还是和宋疑说了声“抱歉”起身出门去接。

回来时宋疑已经走了,纪津禾看着对面空荡荡的座椅,手指轻扣在桌上,回想着刚才与宋疑的对话,凝神沉思了很久,过了一会儿也拿了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开。

刚到门口就被匆匆追上来的服务员叫住。

“小姐,等一下。”

“您的卡没拿。”

她把卡递给纪津禾。

是宋疑最开始给的那张,她没带走,也许是故意的。

纪津禾捏着崭新的卡片,有些头疼,想到自己一会儿要做的事,还是先把它收进了口袋,想着找机会再还给宋疑。

她伸手拦了辆出租车,报完地名后又和宋堇宁请了今晚的假。

身体仿佛泄了力一般倒在计程车的靠背上,头微微仰起看向窗外的云。

宽阔大路上,树和楼房都在飞速向后移动,越来越远,只有蓝天白云依旧。

过了雨季,到了立夏,南区的空气又热又干燥,偶有风拂过成排的树林,发出“沙沙”的响声,带下几片落叶,被驶过的车辆无情吹起又落下。

沿着延绵的山路,在傍晚到来前,纪津禾独自走进一片墓园。

她手里拿着一束白菊花,沿着层层叠叠的漫长阶梯,一步一步走到一座墓碑前,然后缓缓停下。

墓碑上印着一张年代久远的黑白照,照片上的男人一袭军装,模样看着很年轻,表情却很严肃,让人一下就能想象到他生前不苟言笑的样子。

纪津禾蹲下身、单膝跪地,将花束轻轻放在墓碑前,习以为常地拿出纸巾擦拭起碑身。因为很久没人来探望,墓碑经过风吹雨打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颜色也已经暗沉。

随后她从包里拿出骨髓匹配申请通过的复印件,是宋堇宁给她的。

她握着白色纸张的一端,用打火机点燃边角。

无风之地,火燃烧得很快,灰蒙蒙的天空下,明亮摇曳的火舌吞食着洁白的纸张,将上面的一字一句一点一点灼烧,带去给已故的亲人,最后一点火光很快消失在空中,只留下几片灰烬给还活着的人。

“答应你的事我已经做到了。”

纪津禾拿出纸巾把落在地上的灰屑拾起包好,低着头对墓碑上的男人轻声说道。

“我一直有在好好照顾小西。”

她的声音很平静,就像在和一位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叙旧,很快就在偌大的墓园里消散。

周围空无一人,只有她和西下的暖阳揉在一起,折射出耀眼的光。

纪津禾抿着唇,过了很久才缓缓坐到墓碑对面用石块堆砌成的防护栏上。

“你说,”她突然开口,“如果得病的是我……”

“到时候我们在下面见面,你是会为我的死悲伤,还是责怪我把他一个人孤零零留在这个世界上?”

说出的话像寒冬里的风雪一般扎进心窝,但她看向照片上的人的目光却很茫然,像是真的不知道答案,于是像个孩子一样傻傻地来问一个再也说不了话的大人。

过了很久她才从唇间发出一声轻笑,或许也是觉得自己的行为很傻。

纪津禾缓缓吐出一口气,然后重新背起包准备离开。

“爸……”

她对着男人习惯性地道别。

“我走了。”

暮色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很远。

迎着残阳,她把孤独阴暗的背影留在墓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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