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翌日,我们在第一丝曙光中出发了,真是冷得够呛。我裹着棉质的披风还在不停发抖,若不是体内有那什幺精气一直在发热,我肯定要冻成冰棍。反观这女狐狸穿得这幺清凉却蹦蹦跳跳,哼着跟昨天不同的小曲儿。
我们先来到山顶种植雪莲花的地方,那带着红斑的白色小花在漫天风雪中摇曳,显得十分可怜无辜,我回忆起初次邂逅它们的情景,不禁有些感慨,那真是命运的安排啊。
女狐狸把剩余的所有花都采摘起来,收进箱子里。我问她打算怎幺处理这些花,她支支吾吾地不肯说话,看样子这也是她的秘密之一。
她发现我盯着她的箱子看,便把箱子藏在尾巴后面,说:
“这些都是我的,别打什幺歪主意哦——你只有两朵,哼!”
“知道啦,”我无奈地说,“没打什幺主意……”
结果因为箱子很重,还是让我提。
她挽着我的手起飞,穿越茫茫云海时,我稍微理解了一点狐狸所说的仙骨飞行与御气飞行的区别。我要集中精神,费力地对抗下坠的力,但她好像羽毛般轻盈,仿佛大地对她没有引力。她的飞行速度极快,带着我日行千里,大地变成了一片飞速变化的模糊色彩。
我们快速掠过广袤的西域沙漠,沿着祁连山朝东南方前进。当连绵不绝的祁连山逐渐与我们分道扬镳时,一座新的山脉拔地而起,向着东边蜿蜒爬行。这是秦岭,之前我们东征时,曾在它的脚下驻扎。那幺下方零星的村落与城镇就是天水郡了,六年前我和妹妹曾试图通过陈仓逃往那里,路遇强盗被迫逃进深山,进入了林隐寺,命运就是在那里改变的……
我们降低高度,用目力观察下方。越是接近秦岭,看到的魏军越多,他们似乎都聚集在陈仓这里,像蜗牛一般缓缓朝陈仓道前进。我知道那里通向阳平关,很疑惑他们打算做什幺。这幺些年过去了,曹贼难道在雍凉又有动作了吗?
继续往东边前进,可以看见险峻的山脉脚下有许多车队沿着干道移动。这条大路连接天水和长安。我示意女狐狸再降低一些,定睛一看,那些车队运的都是粮草辎重,前后络绎不绝,一眼望不到头。
这绝对是有什幺重大的军事行动,从方向看应该也是前往陈仓道的。我在脑海里描绘出一幅地图,顿时有所领悟:难道曹操要发兵汉中?
之前小妹和我生活过的林隐寺位于陈仓东边,秦岭山脉中一条非常险峻的小道上,这条小道名叫子午谷,基本不可能行军。小妹一直留在寺里的可能性很低,北边被魏军占领了,她只有可能去往南边的汉中,那里会不会正在打仗?
一时间我忧心忡忡、心急如焚,女狐狸看出了我的心思,主动加快了速度,狂风吹得我们头发乱舞,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我在空中看见了林隐寺——大山中一座五层琉璃塔格外醒目——便降落下来,落在之前我跟小妹双修的瀑布旁边。我虽然知道小妹在这儿的可能性很低,但起码要去寺里问一下,顺便看能不能见到师父。狐狸说她不适应这种地方,便让我一个人去。
在山门,我恰好遇见了长老,他好像没认出我,对我施礼说道:
“施主有何贵干?”
“长老,是我,我是马铁!”
“嗬!”长老略微睁大了眼睛,惊奇地注视着我,“马兄弟,你……你变了模样啊!”
我没有时间过多解释,问他小妹在哪儿,他说她早就离开了,并不知道去向。
“法藏师父呢?他在这儿吗?”我又问。
长老点头,他让我在这等一会,自己去庙里找法藏。十分钟后他独自回来了,我的心一沉,预感到了不好的结果。
长老说法藏不想见我。
“……但是,他有一幅卦让我转交给你。”
“什幺卦?”我虽然疑惑,但心中又燃起了一点希望。
长老从袖口掏出一捆短卷轴,递给我,我连忙平展开来,只见上面写着寥寥数字。
乌云紧锁,路走陇右。
马踏蓬莱,方得展骥。
“这是什幺意思……”我紧盯着卷轴上的字,迷惑不解地问。
“不清楚,”长老缓缓地摇了摇头,“法藏大师并未解释,只是让我把它交给你。”
我抿着嘴唇,把卷轴重新卷起来,收进了袖口里,然后说:
“师父……他还好吗?”
“每日打坐诵经,一心向佛。”长老双手合十地说。
我心生疑惑,法藏曾跟我说过,他云游四方,在一个地方待的时间一般不超过一年,怎幺六年过去了还留在这里?
我还想了解更多师父的情况,长老表示他知道的仅此而已,我便识趣地不再多问,向他告辞,离开了寺院,回到了瀑布那里,把情况都告诉了女狐狸。
我们一起打开卷轴,再次细细品读那十六字箴言。师父到底是什幺意思呢?他是在帮我吗?可是他却不愿意见我一面,他还在生我的气吗?
“哼,”女狐狸看着师父劲透纸背的行楷,冷笑道,“老东西就喜欢故弄玄虚。乌云紧锁,路走陇右……陇右不就是我们刚才飞过的那里吗?”
“是啊……”我沉思道,陇右在秦岭北面,“路走陇右……是说要往北边走吗?云禄会在那里吗?”我不太相信。
“你妹妹叫云禄吗?”
“对,怎幺了?”
“这个乌云紧锁,很明显就是指你妹妹啊。”狐狸指着那行字说。
“嗯,有道理,”我缓缓颔首道,“可是这个‘紧锁’是什幺意思呢?紧锁……紧锁……”
我和女狐狸对视了一眼,从她的眼神我看出来,我们想到了同一件事。
“被抓起来了?被囚禁起来了!”我大叫道。
“嗯,是有这个可能,”女狐狸不急不缓地说,“老家伙有千里眼,什幺都看得到……你先别急!”她对着慌慌张张的我喝叱道,“你知道汉中是什幺情况吗?”
“不太清楚,只知道那是张鲁的地盘。”
“那我们就去打听打听张鲁的情报吧,这样最有可能获得你妹妹的消息。”
于是我们沿着山路南下。那个“路走陇右”我们实在想不出来,只好暂时把它放在一边。
进入汉中,所到之处都是魏国的旗帜,俨然就是曹操的地盘,这一切令我触目惊心……我远去的六年里,曹操竟然把他的触手伸到了这里?那他在跟谁打仗呢?南边好像是刘璋吧,似乎不是能战的主……
女狐狸变换形貌,收起了耳朵和尾巴,跟我走在街上,询问路人。她说话时,我看到一股微微闪烁的气息波动,好像她朝别人发射了什幺东西,被她询问的人都变得神情恍惚、目光呆滞。
通过从不同人那里获得的情报,我们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小妹确实在这里出没过,还当过一段时间怡春园的头牌。所谓的怡春园是市中心的一个风月场所,那里的老鸨告诉我们,两年前翠云——也就是小妹的化名——被卫大官人接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卫大官人是谁,你们都不知道呀?”老鸨脸上挂着空洞的微笑,说,“就是张师君的胞弟,张卫呀!”
张鲁的弟弟张卫,我有所耳闻,他把小妹接走是什幺意思?难道小妹被他纳为妾室?我急切地催老阿姨说下去,心里愈发不安。
“呵呵呵,这个翠云,真是注定命中富贵呀,”老鸨翘着二郎腿,端起一小杯绿茶,说话虽然流畅,但眼神无光,明显中了女狐狸的妖术,“卫大官人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赏赐的钱财堆满了她的卧房。她呢,却不领情,一再拒绝别人的好意,宁愿去乞讨也不去过那富太太的生活,真不知道她是怎幺想的……你看,这就是卫大官人赏赐的——”
她竖起手指,展示着食指上一个巨大的翡翠戒指。
格子木门轻轻推开,一个仆人端上来几盘小菜,然后又退了出去,合上了门。
“你说乞讨是什幺意思,她去乞讨了吗?”我压抑着激动的情绪,问。
“卫大官人生气了,”老鸨压低声音说,然后吃了一口凉菜,靠在椅背上,油从她的嘴角流下来,“不许我们留她,我们只好把她赶走了,唉……”她重重地叹了口气,“我真不乐意让她走呢,她可是我们的摇钱树啊,你知道吗,她光靠歌舞就占据榜首三年!”
“什幺光靠歌舞?”我不解地问。
女狐狸哼笑了一声,说:“就是卖艺不卖身啊!”
“我劝了她好多次,”老鸨倾身向前,神秘兮兮地说,显然说得兴趣盎然,“我跟她说,你要是愿意卖身,两年就能过上富太太的生活——她就是不肯!”
“你这个祸害良家妇女的家伙……”我咬牙切齿地说。
女狐狸笑吟吟地看着我,一边品着小酒。
老鸨好像没听到我的话,兀自说下去:
“人哪,太清高是不行的,上天给你的东西,你就得受着,不然就有灾祸哪,你看,这不应验了——”
“什幺应验了?”我紧绷着脸问。
“妈妈,你在干什幺?”外面有个女人叫道,“东大街的刘老爷来了——”
“马上就来——”老鸨粗着嗓子喊道,然后又把目光转向了我们,继续煞有介事地说,“你们不知道吧,我可是听说了,翠云叫卫大官人关起来了!”
“什幺?”我叫道,“为什幺?”
“这你得去问他,”老鸨耸了耸肩,又吃了一口菜,油滴到了衣服前襟上,“她离开我们这里后,好像流浪了一年,然后就被抓走啦,至今不见人影哪!”
“什幺意思?”
“我也不清楚,听别人说的,反正她进了张府就没出来过,是死是活也不知道。”
我捏紧了拳头。可恶的张卫,你要是敢把小妹怎幺样,我绝不饶你。
从老鸨这里打听不出更多的情报了,我决定潜入张卫的宅邸。女狐狸并不打算帮我,凡是跟她利益无关的事她都比较消极,对她来说待在我身边最主要的目的就是把我当成一个随时可以补充精气的肉罐,至于别人的死活她不太关心。
“你只要用一下那个控制别人心智的招术就算帮我大忙了。”我提议道。
“小鬼,你知道这一招有什幺副作用吗?”她有点凶巴巴地说,“它会削弱施法者的心智,用得越多,自己的人格就越弱。我已经破天荒地为你用了好几次了,而且还是用在一些凡夫俗子身上,这简直就是对我的侮辱。你不要再想着随便使唤我用这招了!”
于是我只能独自行动,她则让老鸨开了间最好的卧室,静候我的消息——当然是不付钱的。
当晚我隐身偷偷溜进了张卫府,这里非常好找,它是城里最豪华气派的院子,位于城中最好的一个地段。我来到院子边,翻墙进去,这种小围墙自然拦不住我。猎犬虽然闻得到我的味道,却看不见我,对着空气猛嗅。
我仔细搜索地面,知道在这种大宅子里,如果有什幺牢狱,那一定是在地下。
果不其然,我在前院发现了一扇地牢门。四周的厢房都黑灯瞎火,院子的树上拴着一条猎狗,正用发着绿光的眼睛盯着我的方向。我并不在意,弯腰掀开了沉重的活板门,猎狗吠叫了一声。
我低头朝洞口看去,一个男人正一脸困惑地擡头向上看。我跳下去,他愚钝的表情还没来得及充分展现,就被我跳下来一脚踹倒了。另一个看守大惑不解地盯着倒下去的同伴,我走过去,一掌把他拍晕了。
这里就是地牢入口,斑驳的石墙上挂着刑具和武器,隔着几米插着一根火把。我从晕倒的看守身上搜刮了一圈钥匙,然后沿着过道往前走,牢房不多,都是空的……这幺说或许不准确,里面不是空的,只是没有活人,而是有几具白骨……
我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里,每巡视一间牢房,都既期待又害怕,期待是期待见到妹妹,害怕是害怕她跟我想象的不一样,我紧张得指尖发麻……
走到过道中间,我终于遇到了一个活人。借着摇曳的火光,我定睛一看,看见了我心心念念的人:小妹衣衫褴褛,披头散发,面黄肌瘦,蜷缩在地上。
不会认错,这就是我的妹妹,是我六年来朝思暮想的人儿,是我无数个日夜牵挂的人……不论她变成什幺样我都不会认错,即使化成灰我也能把她找出来。
可是我怎幺也想不到她竟然是这副凄惨的模样,在那无数的幻想中的最坏的情况也比这个要好……在我的设想中是这样的,她正做着家务,回头看见了我,我们喜极而泣地相拥……眼下她却对我视而不见,疏离淡漠,像是社会上那些被苦难压垮的人……
我浑身发抖,立刻解除了隐身,抓着栅栏叫喊道:
“云禄!”
她身体抖了一下,缓缓擡起头看我,眼神茫然呆滞,似乎认不出我。
“云禄!”
我试了一把又一把钥匙,好不容易打开了牢门,如果不是手抖得厉害我会更快。我冲进牢房,扑倒在小妹身边,深深地凝视着她,心如刀绞。她表情麻木,身体僵硬,对我的到来几乎没有反应。
“云禄,是我,三哥啊——”
我不停地呼唤她,跟她说话,她似乎有所触动,终于有了点回应,断断续续,声音嘶哑地说:
“哥……哥……?”
“云禄——云禄——你怎幺变成这样了——”
她瘦得不成样子,身上脏兮兮的,我紧紧地搂住她,心在滴血。
“哥……哥……是你……?”
“是我——是我——我来了——”看着她满身伤痕的模样,我心碎欲绝,“我回来了——我做到了——”
她吃力地眯起眼睛,深深地凝视着我,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所见。
“真的是你……哥哥……怎幺来了……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怎幺会?”我心痛地说,“我怎幺会不要你,我从来没有不要你——”
“你……为什幺……抛弃了我……”
小妹努力把目光对焦到我脸上,眼神混杂着迷茫与疑惑。
“我没有抛弃你——”我急忙辩解道,“我没有——我去给你找雪莲花了——我找到了——我做到了——我回来了——”
她慢慢摇了摇头,眼里渐渐涌出了泪水,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我。
“为什幺……不告诉我……为什幺……要一个人走……”
“我……这一路太远了,太危险了……”我解释道,“你不能跟我一起去……我当初就是这样想的……你留下来等我就好……”
她悲伤地、失望地、难以置信地默默地注视着我,看了我很久,这目光简直能把我杀死。然后她用沙哑的、气若游丝的声音说:
“我是累赘吗……我意志不坚定吗……我武艺不如你吗……为什幺不跟我……商量一下……一声不吭就走……”
“我……”她的话字字穿心,不禁让我汗流浃背,“我是你哥哥……困难的事,我一个人承担就好,我不想你受到伤害……”
“不想我受到伤害……”小妹缓缓擡起一只手,无力地揪住了我的衣襟,泪水扑簌簌地滚落,“我最大的痛苦……就是跟你分离……在生命和你之间……选一个……我只要你……我宁愿死在你的怀里……也不要一个人活着……”
“别这样说,别这样说……”我抓住她的手,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我也是,我也是,我爱你,云禄……”
“哥哥……”她用一种空洞得令人害怕的声音说,“假如有一天……我不辞而别……你……会怎幺想……”
我有点呆住,下意识地想象了一下。如果有一天醒来,发现小妹不见了,什幺也没说,我会以为她不要我了,她不想跟我在一起了……这场景真是太可怕了,我身体一阵颤抖……
“不,不,”我哀求道,“别这样……”
“你明白了吗……”她颤声说,“这就是……你对我……做的事……”
仿佛有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恍然大梦初醒。这就是我对小妹做的事?我竟然对她做了这幺残忍的事?
我不禁再次幻想起来,假如有一天小妹对我说,“我要给你买药去了,我去个几年,你在这等我”,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不给我讲话的机会,那我会多幺生气、迷茫、痛苦……我会想你为什幺不跟我一起?为什幺这幺武断?你有没有考虑我的想法?
“你到底是爱我……还是不爱我……”云禄断断续续地说,困惑地来回扫视我的两个眼睛。
“我当然爱你——我当然爱你——我错了——对不起——”我沉痛地说。
“如果你爱我……为什幺不问问……我的感受……我的想法……”
“对不起,我没想到,真的……”我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一样低着头,羞耻感灼烧着我的双颊。
“为什幺……你要一个人做决定……你是不是自认为……为我好……就一个人做主?你为什幺……像那些老人一样……傲慢……我也是个……独立的人啊……”
仿佛一道闪电刷地劈下来,让我醍醐灌顶。
我当初确实是想着只要为她好,就应该做。可是我的想法真的符合她的利益吗?她也觉得这样好吗?不,我根本不清楚,我只是自以为是地觉得好,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在她的身上。
“哥哥……你想一个人……背负所有吗……为什幺……不让我一起承担?”小妹噙着眼泪,凝视着我,“我不是……你的宠物……我是……你的战友……我不要……豢养的爱……我要真正的爱……互相陪伴……互相支持……携手前行……”
我深深地、略带颤抖地呼吸。
是啊,我怎幺把小妹当成一个躲在身后的小孩子了?明明她比我更勇敢、更强悍,有多少次她身先士卒、冲锋陷阵?多少次她临危不惧、处变不惊?我不应该比谁都清楚她勇往直前的气魄,所向披靡的英姿吗?
可为什幺遇到问题,我没有跟她商量,而是自作主张呢?
我潜入心海的底部,深挖埋葬的淤泥,得出了一个丑陋的结论。
当时由于我的疏忽,导致小妹被那个该死的野人侵犯,伤害了身体。对此我一直很自责。我渴望弥补我的过错,渴望帮助妹妹以表现出身为哥哥的价值。我害怕面对妹妹,害怕她责怪我或轻视我,即使我知道她肯定会包容我。她总是包容我的一切。
那我到底怕什幺呢?原来我怕的是自己对自己的责备与厌恶,那个不能原谅我的人是我自己。我害怕面对小妹,因为她的病体时刻提醒着我的过失。所以我不顾一切地想要找到雪莲花,一方面是为了赎罪,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另一方面——我从不肯承认——也是为了逃离她。
事实就是这幺简单,我被自身丑恶的私心和可耻的懦弱蒙蔽了双眼。
阵阵电流传遍全身,让我微微战栗,我突然想起了法藏说过的话,穿过漫长的岁月,那谆谆教诲音犹在耳:
有的时候,更大的勇气来自面对自己的心……
我幡然悔悟,原来师父早就看穿了我的内心,试图用这种委婉的方式提醒我。那时我还天真地以为自己足够勇敢了。
呵,我还真是远远不够成熟啊。我不禁露出苦笑。
理解了这一点后,另一个问题自然也就迎刃而解了。
什幺是真正的守护?
当我能坦然面对自身时,我也就能坦然面对别人,正视自己与他人的差异和不足,因而得以正视他人的想法。
那幺保护好自己的妹妹,就是正视她的想法,在协助或劝诫她的思想的过程中不让她受到伤害。
这是以她为主体。过去的我却以自我为中心,还恬不知耻地认为那就是保护。
我心里又是一阵触动。师父什幺都明白,他曾试图使我悬崖勒马,我却浪费了他的一片苦心。他把举世无双的武功传授给我,我竟然没看出他对我的深情厚意,而把师父和妹妹都抛弃了。
啊,这就是我,一个幼稚的、可笑的小孩。
我在心里品尝着自己种下的苦果。
但是没关系,承认是改正的第一步,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我缓缓地做了几次深呼吸,然后带着宛如雨过天晴后澄澈的心灵,直视着妹妹说:
“我明白了,云禄,我要向你道歉。以前我太胆小,害怕在你跟前失了面子,不能正视你的想法。我没有保护好你。我让你和师父都失望了。从今以后,我要坦诚地面对你。我爱你,我要永远守护你,你有好的想法,我要帮助你;你有不好的想法,我要提醒你。在这条路上,我永远不会让你受到伤害。你是我的妹妹,也是我的战友。在这世间,我只想跟你一起走下去,你能原谅我吗?”
一瞬间,小妹的脸庞仿佛被一道纯净的光照亮了,她凝视着我的双眼,泪如泉涌。
“嗯。”
她嘤咛着点了点头,伸出了双手,我们紧紧相拥在一起,这一刻感觉等了太久。
外面传来的动静让我们俩分开了。我扭头一看,那两个被我打倒的看守好像醒了过来。
“快,我们走!”
我扶起小妹,她用力点点头。守卫吃惊地看着我们,正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哎,怎幺回事——”
我又补了两脚,让他们再次躺下,然后跟小妹爬上梯子,来到了地面。猎犬对着我们狂吠,几间房亮起了灯。
“抱紧我!”我说。
小妹紧贴着我,双手搂住我的脖子,我运起真气,用力一蹬,一飞冲天。
有人叫喊着从房子里冲了出来,但是却拿我们毫无办法。我们迅速地飞上高空,转眼间张家的宅子就变了一个小方块,隐没在黑暗中了。我心情畅快得仿佛能容纳整个世界,几乎要放声大笑。
“哦吼——”我肆意汪洋地大喊,乘风飞翔,整座城市沉睡在我的脚下,“嗬哦——哈哈哈哈——”
小妹也微笑着,那是含着泪的笑。
“走,我带你去看月亮——”
我紧紧抱着小妹,继续升高。大地远离了我们,我们仿佛置身于天穹的怀抱中,四周一片苍茫,月影婆娑。
“哇,好高啊……”小妹有些激动地叫道。
“害怕吗?”我笑着问。
“唔,”她摇了摇头,微笑着说,“跟你在一起,我什幺都不怕。”
我发出一串爽朗的笑声,像箭一般扎进云层。
“哇,全都是雾……”
妹妹睁着小鹿般好奇的大眼睛,环顾四周。天空、大地、月亮都看不到了,我们被丝丝缕缕的云雾包围起来,好像置身于一张巨大的棉花网里面。周围亮晶晶的,在夜色中微微闪烁。
我们继续上升,从云雾中一头冲了出来,钻石般的夜空顿时在我们眼前全部展开,广袤无垠,深邃而神秘。
“哇……好美啊……”小妹深深地叹息道。
“是啊……”我也被这如梦似幻的景象吸引,云层真的像江海一样在我们脚下流动、翻滚。
我换了个姿势,横抱着妹妹,让她躺在我的臂弯里。她的头倚靠着我的胸膛,双手搂着我的脖子。
无需言语,我们的嘴唇重合起来。两人的舌头热烈地纠缠在一起,拼命地交换着唾液。
吻到几乎窒息,我们才分开,嘴唇间拉出一条丝,反射着月光,显得晶莹剔透。
“哥哥,”小妹含情脉脉地看着我,轻声说,“这些年你都去哪儿了,为什幺这幺久?”
“啊,”我感慨地说,“那是一个失误……”
我把自己去往天山途中发生的所有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玉盘般的圆月静静地当空悬挂,仿佛也在听我诉说。
“是这样啊……”她一只手温柔地抚摸我的脸颊,怜惜地看着我,“你受苦了,哥哥……要是我跟你一起去,一定会保护你,不让你被那些妖怪抓走。”
“嗯,要是有你在说不定半年就到了。”
“那后来呢,”小妹又问,“你逃出来之后发生了什幺?”
我把在天山的奇遇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说到自己身体重新生长改变时,小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哦,竟然有这种事,难怪我觉得哥哥看上去跟以前大不相同了……”她一边用那双恢复了点光彩的眼睛在我身上扫视,一边隔着衣服轻轻抚摸我坚实的胸肌,“我还以为自己太久没见哥哥,已经记不住了……呵呵,我对哥哥的记忆永远不会淡忘的。”
“是吗?”我有点好奇地说,“我哪里不一样了?”
“好像长高了,身体更结实了?”妹妹定睛凝视我的脸,“看上去比以前更成熟了。”
“是吗……”
我有点不好意思,继续讲到天山童姥的事情,她的真身,我怎幺得到雪莲花,还有自己身体那过剩的精气……
“天山童姥是个狐狸精?”小妹惊讶地说。
“是啊,原本是个老太婆的样子,吸了男人的精气就变成一个狐妖了。”
“她,她吸了你多少呀……”妹妹微微红着脸,好像有点不满。
“唔唔……三,三四次吧……”我嘟哝道,“没办法啊,本来她还不愿意给我花,只想压榨我,要不是我忍住了……”
“什幺忍住?”
我害羞地把自己抵抗媚骨散的过程说了出来。我已经决定坦诚地面对她,尽管很难为情,仍然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她。
“哥哥……是那样看我的呀……”小妹羞赧地扭过头,好像想把自己的脸藏起来,但发红的耳朵暴露无遗,“我一直不知道……”
“对,对不起……”我感到浑身发热。
“没事,我没怪你……嗯,你继续说吧……”
我把最后一些经过讲了出来,说了跟女狐狸同行的事情。
“……一方面是我每个月要纾解一次精气,另一方面她想看看你,就跟我一起来了。”
“她现在也在这里吗,在城里?”
“是啊。”
“真的每个月都要纾解吗?”小妹蹙着眉头问。
“不知道,看情况吧。”
“为什幺一定要她来呀,我也可以的……”妹妹嘟囔着,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听不见了。
“嗯,这个好像跟一般的交合不同,”我有点无奈地说,“我正想问你呢,这是我们两人的事……你愿意让她跟我们一起吗?不愿意的话我们就自己走,不管她了。”
“那你的身体真的出事了怎幺办?”小妹担心地问。
“嗯,到时候再去天山找她吧。”
“唔……我当然不喜欢……”小妹自言自语般地小声说,“不过我更担心你,哥哥,这个月先看看情况吧,如果真的跟她说的一样……那也只能让她待在我们身边。”
“好吧。”
我们缓缓地向前飘行,沐浴在清澈的月光中,云海翻涌着细浪。
“你这些年是怎幺过的,”在一片静谧中,我轻声问道,“跟我说说。”
“我啊……”
小妹看向远方,眼神变得有些黯淡。短暂的沉默后,她把她的经历娓娓道来。
我走后没多久,她就被迫离开了寺院,因为僧人们觉得没有理由再把她留下来。她辗转来到汉中,一开始是在张府里做佣人,干些打扫卫生、洗衣做饭的粗活。
“为什幺要去那种地方?”我不解地问。
“整个汉中,张家一家独大,只有他们那里招募仆人——或者说有钱雇人。”小妹说。
有一次她在院子里扫地,被张卫看见了,后者顿时起了淫心,要强奸她,她誓死不从,没有让他得逞。
“然后他就一直纠缠我,”小妹说,“说什幺会给我一个名分,我一直没理他。后来他威胁我,如果不听他的,就让我丢掉工作。我当然不会同意,接着突然有一天他们就把我赶走了,说我不会干活,工钱都没给我呢……”
“什幺?”我气愤地叫道。
“是啊,真不公平,对不对……”
为了生计,她不得不进入了怡春园。有些富豪想花大价钱买她的身子,她从来不屑一顾,一直坚持只进行歌舞表演。她的名气很响,传到了张卫耳朵里,后者便经常来捧场,总是威逼利诱试图突破她的底线,她坚决不从。
“接着有一天怡春园也不要我了,”小妹说,“非要赶我走,背后恐怕是张卫在捣鬼吧……”
“对……”我把老鸨的话转述给她听。
不光怡春园,其它所有工作场所都不接纳她,她彻底失去了工作,过了一年流浪生活。
“那段时间张卫经常呼朋引伴地在我面前炫耀,自己多幺有钱,吃好穿好,想让我当他的小妾,烦死了……”妹妹说,“多亏了法藏,不然我可能真的要饿死在街头。”
“他怎幺了?”
“他一直在接济我呀,”小妹说,“从我离开寺庙到我被关起来之前,我都定期去山上看他,我要按时服药呀,你忘了?”
“哦!”我想了起来,“是他的丹药,对吧?”
“嗯,”妹妹点点头,“我每半个月就要去拿一副药,不吃我就会肚子痛,出虚汗,头晕……在我没工作的时候,每次去见他,他都给我拿一些干粮……”
“哦……法藏,这幺好啊……”我感叹道。
“是啊,”小妹戳了戳我的鼻子,“你之前惹他生气了是不是?要好好跟他道歉才行哦,我也要好好感谢他。”
“嗯……”
又过了一年,张卫见小妹完全没有屈服的迹象,便强行绑架她,把她关进了地牢。
“他们隔三差五就来折磨我,殴打我,还……侵犯我……”
我感到血压飙升。换做以前我会兴奋地问一些细节,但如今我再也不想那样了。
“我没办法反抗,他们很多人……”
小妹有点委屈地解释道,看我的眼神好像有点害怕。或许是因为我的脸色变得比较阴沉吧?但她误会了其中的原因。
“咳,咳……没事,我没生气。”我挤出一丝温柔的微笑,想让她知道我并没有责怪她。
“还是有一件好事,”小妹强颜欢笑,好像强迫自己表现得高兴,来让我开心,“我好像怀不上了……那个……一直没有怀孕……”
什幺,被一群人侵犯而不会怀孕,这也能叫好事?我既心疼又责备地看着她,呵斥道:
“够了,笨蛋,你多爱惜爱惜自己的身体啊!性命最重要啊!有时候妥协一下怎幺了?你还是你啊!”
“不行,”小妹恬静地微笑道,“我早就决定了,自己只属于那个最喜欢的人。”
“唔唔唔……”我发出无可奈何的低吟,“现在凉州失陷,你说的那个人还在不在都不知道啊——”
“他永远都在。
看着小妹信誓旦旦的微笑,我只能发出不甘的呻吟。
“啊啊啊,那个人到底前世做了什幺好事啊——够了,我现在就带你去治病,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我徐徐下降,回到了怡春园。我用披风遮着小妹,带着她走进了女狐狸的房间。
“噢,回来了——”女狐狸趴在床上,挑着眉梢朝我们看了一眼,蓬松的尾巴摇来摇去,“人带回来了?”
“嗯,回来了,”我扯下妹妹脑袋上的披风,“大仙,雪莲花拿出来吧,我想现在就给我妹妹治疗!”
“嗬,”女狐狸懒散地从床上滑下来,迈着小金莲走到妹妹跟前,伸出一根手指勾起她的下巴,嘴唇扭曲成一个略带嘲讽的微笑,“这就是大名鼎鼎的云禄妹妹呀……哎呀呀,让我有点失望啊……”
“请问你是?”云禄从容地拨开她的手,仪态端庄地站直了身体,优雅地说道。
“我是苏氏之女,”女狐狸笑得眯起眼睛,在我看来好像一头随时准备扑向猎物的猛兽,“名叫小玉,你可以叫我小玉姐姐哟,我的年龄比你大一点点。”她夹着手指,强调了那个“一点点”。
“我叫马云禄,你已经知道了,是铁哥哥的妹妹哦。”云禄笑得甜甜的,特别加重了“妹妹”两个字。她继续说,“小玉姐姐真的只比我大一点点吗?我听说你已经活了几千岁了呀——”
“呵呵,”狐狸勾起嘴角,露出一丝蔑笑,“哪里,我只是见识比较多而已。其实从外表上看,我该叫你姐姐才是呀——”
两个女人都笑了起来,我冷汗直流。
“好,好了——”我有点结巴地打断她们,试图把话题引导至一个绿色的方向,“云禄很憔悴,需要好好修养,拿一下药,大仙,快点给她治疗吧。”
“叫我小玉!”女狐狸半是撒娇,半是蛮横地说。
“唉,快点吧……小,小玉……”
不知是不是错觉,妹妹眼里好像射出一股阴气,让人寒毛直竖。
我照顾云禄沐浴更衣,等我们从浴室出来,屋子里香气弥漫,小玉在桌面摆上了一个小炉子,上面架着一口短嘴紫砂壶,里面传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我让妹妹躺在床上休息,给她盖好被子,她好像确实很疲倦了,一下就睡着了。她的嘴唇有些发白,脸色不太好,我一直怜惜地注视着她,不知不觉间咕噜咕噜的声音越来越响,我扭头看向紫砂壶,水好像烧开了,壶嘴喷出蒸汽。
小玉一只胳膊支在桌面上,手撑着脑袋,百无聊赖地注视着壶子。炉子旁边放着一把银短刀、一支雪莲花和从上面剥下来的一片花瓣,花瓣被切去了一部分。
“好了吗?”我问。
“没有,”小玉头也不回,懒洋洋地说,“还要熬。”
“我来吧,你教一下我,要熬多久?”
“你不会,”小玉直截了当地说,眼睛依然没看我,“这剂量和火候都要非常精确,你把握不了。”
“那好吧……”
我默默地守候在床边,很长时间没有人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变得热气氤氲的时候,小玉终于开口说:
“好了,把那个碗拿过来。”
我立刻打开皮箱,按她的指示找出一个轻盈的小瓷碗,她把壶里清澈透明的液体倒入了碗中,我叫醒了小妹,搂着她喂她喝药。
“这药早晚各服一次,”小玉说,“就喝这幺一碗。”
“好,”我认真地点点头,“多久能好啊?”
“看她的造化,”小玉翘着脚,轻轻晃荡着说,“大概半个月吧。”
“哦,好的,”我感激地点点头,心里稍稍安定了一点,“谢谢你。”
小妹慢慢喝完了药,呼出一口气,我看着她微微冒汗的额头,关心地问:“感觉怎幺样?”
她用稍微睁大了一点的眼睛看着我,声音有点微弱地说:
“这个药好神奇……我刚一喝下去就感觉好滋补……身子暖融融的……”
“是吗,那就好!”我欣慰地说。
小玉拿走我手中的碗时,妹妹把目光投向了她,有点怯生生地说:
“谢谢你的药……”
后者露出一个狭促的微笑。
“云禄,我想跟你商量件事。”我一边拿手帕擦了擦妹妹脸上的汗,一边低声说。
“嗯?”
“我想找张卫报仇。”
“啊?”小妹露出有些讶异和担忧的神色,“你想做什幺,哥哥?”
“我要他付出代价。”我恨恨地说。
“你要杀了他吗?”妹妹既紧张又虚弱地问。
“唔……”我低吟了一会儿,“我还没想好具体怎幺做,总之要让他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算了吧,哥哥,”小妹有点吃力地说,“如果你杀了他,只会让他的血玷污了你的手。”
“那也不能随意放过他,”我忿忿不平地说,“他竟敢那样对你……”
“哥哥,”妹妹无力地把她的手放在我的手上,轻声说,“算了,都过去了,我只要跟你在一起就行,只要我们两人平平安安就好,别惹麻烦了……”
看着妹妹那恳切的眼神,我内心一阵挣扎。最后对妹妹的宠爱与迁就战胜了冲动与仇恨,眼下她的身体最重要,我只想让她开心、安心。
我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露出一丝苦笑,温柔地说:
“好吧,那就听你的……”
妹妹回以一个宽慰的微笑,然后缩回了被子里,她勾着我的手让我牵着她,很快便安详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