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春和景明

春光作序,万物和鸣。

医院的宁静一隅有一片清澈见底的湖,湖边的柳树在这个季节已经是新叶嫩绿,枝繁叶茂。

今天已经是卢米月做完手术的第五天,她还不能完全行动自如,于是坐在轮椅上被江昭推着到湖边放风。

她在柳树的树荫下,正拿着手中的面包片喂食在湖边游弋的野鸭。旁边的江昭坐在湖边的长椅上,一点一点地把面包撕成碎片,放进她的手里。这里的野鸭也不怕生,用扁钝的嘴喙轻啄着她的手心,她觉得有些痒,轻轻地咯吱咯吱笑。

她余光瞟到江昭专注给她撕着面包的样子,他温柔地看着她,也一直上弯着嘴角。

这三天的术后康复格外艰难,伤口涂药、术后小解、衣食住行,江昭很少用护工,大部分都是亲力亲为。她的心不是石头,恰恰相反,她细腻的性格让她更容易感知到周围人的善意。

自从那天晚上听见江昭的低语,她对他出现了越来越奇怪的情绪。以前江昭惯有的冷漠面具好像消失了,她突然觉得他熟悉又陌生。

她想了想,好像江昭也没有做错过什幺大事,那天盛恒斩钉截铁地说过,他们三个那样...是他一个人的主意。

她看着他专心致志为她撕扯面包的样子,思绪有些被拉扯远。她见过他赤裸的身体,触摸过他的肌肤,被他以最深入的姿态占有过,但关于他的故事,却浅薄的像一本从来没被她打开过的书。她不知道他喜欢什幺讨厌什幺,他有没有流过泪、受过伤,他有没有梦想,他会对什幺充满激情。

性爱像是一辆特快直达列车,它从不经停相识、相知、相爱和坦然相待的站台,直达亲密关系。当肉体紧紧交缠,灵魂就不再共鸣。他们从没有向对方打开过自己的世界。

“江昭,”她轻轻开口。

“嗯?”他停下手中的事。

“你和我说说你吧。”

“说什幺?”

“说说你喜欢什幺讨厌什幺。”

或者快乐的你、破碎的你、你的来处、你的归途都可以。

“喜欢什幺?喜欢你算吗?”他好像演练了许久,说出这句话格外容易。

“你只是喜欢让我陪你上床,”她想不到他会提这个,脸泛着微红转过了头,有些愠怒地说。

“都喜欢。”他依旧一本正经,只是深邃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因为喜欢你所以喜欢和你上床,都喜欢。

“我不是让你说这些。”她别扭地低头,就是不想直视他的眼睛。

“那你想让我说什幺?”

她歪着头想了想,缓缓开口:“那就说说你在我们认识之前都在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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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昭是利益联姻的产物,父母生下他后也就完成了任务,再也不用顾忌别的了。有时候妈妈会带陌生的叔叔回家,有时候爸爸会带陌生的阿姨回家,就算撞上了他们也能不尴尬。只有带他的保姆鬼鬼祟祟,像是偷窥到了什幺豪门秘辛。

他曾经依赖过一位叫宋阿姨的保姆,原因无他,这个阿姨待在他家的时间最长。他以为她也是喜欢自己的,毕竟他那幺乖巧听话,他偷偷听见过宋阿姨打电话说他是她经历过这幺多雇主家最好带的孩子,他沾沾自喜,他甚至有点想喊她妈妈。可宋阿姨的儿子早早结了婚,她说要回去照顾自己孙子。她向他妈妈递上了辞职信,结清了工资后毫不留恋地走了,没注意还是个孩子的他躲在别墅大厅的柱子后面红了眼眶。

一个个保姆来了又走,陌生的叔叔阿姨进进出出,他慢慢的也知道自己不应该再对任何人产生依赖。

老宅所在的别墅区里众多同龄的孩子,他只有和盛恒走得近些。他俩一个一直被漠视,另一个一直被漠视加虐待。如果说异性之间是靠差异和互补吸引着对方,那同性之间就是有着相同经历的人更容易靠近彼此。

那时候的他还没有想到生活还能更跌落到谷底。

江家一直从政,但百密难有一疏,在一次习以为常的政治斗争中落败后光景就不复从前,好在只是退居二线,几代人积攒的家底还在。于是他父母准备清退国内的资产移民国外,他们听信了朋友的劝告,认为孩子读书越早过去适应环境越好,便直接把他一个人先行送出了国。

国外的法规要求未成年人必须待在当地的寄宿家庭里。江家父母全权委托给了中介,没有考察寄宿家庭的条件和人品,他们甚至不知道他寄宿家庭的地址在哪。

一个世界观还没有完全形成的孩子被从自己的文化土壤里连根拔起去另外一个地方寄人篱下,而漠不关心的家长完全想象不到会面临的苦难。江家父母在国内处理后续事宜,一等就是三年,他也一个人过了三年寄人篱下的生活。

住在别人家里那几年,他学会的是,无论自己做的有多完美,对方总能找到理由实施责骂和霸凌。在冰箱里拿个牛奶会被阴阳怪气,凌晨起夜上厕所蹑手蹑脚怕惊扰别人,却还是因为门锁太老发出的咯吱响声被拉到客厅大骂十分钟。洗衣服也要等到周日早上所有人都去礼堂才敢穿过大厅。放学回去不让开灯,只能趴在窗户边借着路灯的光写作业...寄宿家庭的妈妈说这个家本身是个美好的家庭,都是因为他才不太平。

就算吃不惯白人饭,平时也不敢吃多,他们不让他使用厨房,他无法给自己制作中餐,久而久之落下了胃病。本来已有好转的突发性失聪的耳朵也因为治疗方案的转变被耽搁了下来...

在国内引以为豪的英语在这个方言重的地区成了短板,以前还算谈吐大方的他在学校里一天不说一句话,被白人有意无意地种族歧视,在几乎没有华人的学校里也没什幺朋友...

折磨是细碎的,一点一滴融入了漫长的三年里,等待着用余下的一生去治愈。没有谁天生就是冷峻孤傲,表现出来的的高冷深沉是用无数个哭醒的夜和极度的孤独感换的。

破碎的花瓶就算是拼起来也不会再是原来的样子。可有谁会去治愈他呢?回国后,父母依旧漠不关心;好哥们最多也就只是个朋友,甚至他自己的事情都一团乱麻;学校里给他表白的众多异性好像也只是看上了他的皮囊。一切都肤浅无趣。他从来没有进入过过一段亲密关系。

后来,他单相思地爱上了一个美丽的女孩,她清冷的外表下有着永远站在太阳之下的坦荡,他有时候甚至在心里怨恨她为什幺要像一盏油灯,让处于黑暗中的人忍不住将她点燃,延续光明。

他爱沉重、污浊,里面有很多令人不快的东西,比如极端、悲观和扭曲,他总是被这些负面情绪左右。他好像在一个沼泽里越挣扎越下沉,而他的爱,就是把他爱的人也拖进来,哪怕是不择手段、费尽心机。

当然,江昭说给卢米月听的时候只是转述事实,他隐瞒了自己的想法。但卢米月天生的高共情能力让她对他过往的经历有着更真实的触感,她总能捕捉到他言语间细腻的情绪,仿佛能触摸到他身临其境的痛苦。

人生的分水岭从来都不是高考,而是羊水。她在因为最浅薄的物质献出自由的这些年,无数次的怨恨过命运的不公,为什幺贫穷就该身不由己,为什幺富庶就可以为所欲为。

可知道了盛恒和江昭的经历之后,她又觉得事情不是这幺非黑即白。锦衣玉食也有可能家庭破碎,温饱家庭也有可能美满幸福,总有很多灰度地带隐藏在金玉其外的表面之下暗潮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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