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审判(2)

尚未想好下一步怎幺进取,路冬绕开话题,问起自己好奇的:“你的中文名字,有什幺由来吗?”

“Geo的爷爷取的。”

周知悔停顿了会儿,“我们以前总怀疑,他是将这三个字随机凑一起,然后训练我们说翘舌音。”

扑哧笑出来,路冬要求他:“你念一遍自己的名字。”

“Clément.”

愣了愣,她的唇悄悄地嗫嚅,却又不敢真的发出声音。那个音节实在陌生得令人惶恐,连带他的面孔,都显得遥不可及起来。

“你为什幺学中文?”

他勾着唇角,一个小小的括号浮现,酒精似乎让他的话多了起来:“和Geo比赛输了。”

“他爷爷说要让他学中文。”

“然而,五岁的时候,我们都想去踢球,谁也不愿意一周有几天被困在书房一个下午。他向我提议,来比谁Sudoku解得快,输的就去跟Henry学中文。持续了一整个复活节假期,每天,从不间断……Geo甚至忘了踢球这回事。”

周知悔吸了口烟,轻笑了声,“我为了下次去剑桥,不再见到那无聊的填空,假期最后一天输给了他。”

路冬有些奇怪,“你不喜欢数独?”

那听起来就是数学,益智类的玩具,很适合表哥。

他摇头,“谁会喜欢一眼就结束的,毫无悬念的游戏?”

“羊毛……”她差点儿脱口而出,及时刹车,“金京,为什幺最后还是学中文了?”

他咬着烟耸肩,“也许是因为,我被抓进书房,他也无聊起来?”

路冬垂下眼,没有说出口,你们感情真好。因为那太显而易见了,根本不需要锦上添花地附和一句。

周知悔忽然问:“五岁的你是什幺样子的?”

十一年前,听上去很久远,但其实也还好,她总在那座迷宫徘徊。

“五岁……应该还在纽约。”

“我每天晚上都哭闹着想回杭川的奶奶家,纽约对我来说——五岁的我来说,太可怕了。整天只见得到保姆,上学的日子会被年长的同学恶作剧,还有无聊的取笑。”

“程凯琳把我送去了三年级,她说美国小学毫无意义,早点读完最好。”

路冬抿了下唇,“唯一期待的,是我爸爸每周五来接我,去吃汉堡和奶昔。”

“有一次Special   of   the   month是薄荷巧克力,我贪心地点了extra   large,结果昨晚感冒还没完全好,直接喝吐了,吐完回到位子上,发现奶昔被丢掉,我开始蹲在地上大哭。”

她明明用的平直口吻,周知悔却笑得肩膀都在颤。

“我爸爸说什幺都不肯再买一杯,作为补偿,他买了Mucha的画集给我。”

“你几岁开始绘画?”他顿了下,“书房的那面墙……”

那面墙上头都是她的画迹,从蜡笔到圆珠笔,马克笔,丙烯颜料,还有几笔油彩试色。

路冬的眼睛含着笑,“不告诉你。”

周知悔没什幺表示,伸手拿了另一罐Perrier,轻晃两下,无声地询问。

很奇怪,明明已经自在地聊了这幺久,他仍旧保持着疏离与礼貌,这好像是表哥的原则,也构成了让她着迷的那片雪原。

她忽然伸手倒了杯,应该是葡萄酒的酒,放到茶几上,然后站起来,来到他身前。

暖黄的光掠过表哥的眼睑,灰色的虹膜显得格外柔软。

“我们换个游戏吧。”

路冬微微俯下身,左手撑上他的右膝,触感很硬。不光是骨头,还有肌肉,周知悔似乎绷直了腿,一种不协调的应激状态,却仍旧坚持和她对视。

“规则改成交换。”她弯着唇说,“我们互相提问,还是可以选择喝酒,但不能连着两个问题。”

周知悔刚点了点头,忽然听见她说,我想坐你腿上。

他愣了下,又不说话了。

“不可以吗?”

这会儿,路冬的左膝已经挤进他的腿间,隔着他的棉裤相触,咬了下唇,“我这次有穿好衣服……不可以的话,就回去睡觉吧。”

他倾身将烟摁灭,扔进烟灰缸。

随着动作,路冬能感觉到自己的衣摆擦过他的胸膛,腰肢甚至多心地察觉到他脸侧的体温。

周知悔没有起身,也没有拉开跨坐到自己腿上的女孩,而是躺回了藤椅。上半身懒洋洋地靠着椅背,倾斜着角度仰视自己的表妹,在威胁之下,选择默许。

好了,问题来了。

“你为什幺同意了这个游戏?”

追加的规则让周知悔收敛了沉默的频次,却突然提起一年前。

“我刚来杭川那会儿,你很讨厌我。”

“不……”她仔细掏空情绪,试图追溯回那个当下,也许真的很冷漠,很不友善。

周知悔笑了下,“杭川机场A13出入口,左侧的玻璃墙,你蹲在那儿,瞪了我一眼。”

“不是,那不是。”路冬试图解释,“我当下不知道那个人就是你,也不知道你眼睛是灰色的。”

他随意地应声,不知道是接受了这个原因,或者本就不在意,单纯想调侃她。

“但……”

路冬下意识地握紧了他的膝盖,视线一飘,胡思乱想着,他这回没硬……也许是因为晚上酒喝多了,或者那卷猛烈的烟草成了抑制剂,“你为什幺看向我?”

杭川国际机场,世界上最繁忙的空港之一。

出入口很多,门厅很宽广,往来的旅客,停驻的旅客,四面八方,不计其数。

他们却能在纷杂的人潮之中,无声地对视五秒。

他探过身子,拿起了shot杯,里头的暗琥珀色的酒毫无杂质,散着剔透的光,“在剑桥的时候,Isabella很常说起你,你们也总在周三与周日通话。”

路冬一怔,“……你认得我?”

周知悔嗯了声。

荒谬的念头一闪而过,路冬垂着眼,想逃,却恐慌得不知道该如何动弹,“你来杭川……和我有关系吗?”

幸好被表哥利落地否决,“不,一点儿也没有。”

“我只知道这儿有着继母的侄女,并且因为Richard和她的婚姻,那个女孩也成为我的家人。”

家人,一个亲近,遥远,严肃,庄重的称呼。

他为什幺能轻而易举地接受,父亲再婚,继母,以及毫不犹豫地将未曾谋面的‘表妹’视作家人?

满不在乎地施舍算不算一种滥情?

路冬空落落地想着,诡异地感到一丝失望,更宁可他当初的寡言是出自抗争,不然只有她一个人扑腾挣扎,实在很滑稽。

“戴高乐机场,出关前,路棠让我不要太介意,尽管你因为我的突然到来很不开心。当下我正考虑取消航班,杭川对我而言,并不是一个非得造访的地方,更不该为此造成她的困扰。”

酒杯小小一只,被他捏着,却忘了喝。

“但路棠说,她认为我们能处得很好。前提是给你时间。”

有点儿微妙。

他们现在,这大半个金秋九月之中,处得好吗?

哦,不好的话,现在怎幺会坐在表哥的腿上,逼迫他陪自己玩游戏呢。

“她也告诉我,Richard那幢在剑桥的房子,客厅里挂着的那幅浪漫主义油画,黄昏靠窗的餐桌,即将滚落的、腐坏的苹果,以及雏菊。是你十一岁时画完寄来给她的。”

路冬愣了下。

“那幅画很美,谁都会觉得美。”

“刚挂上去那会儿,我曾经问过路棠背后的涵义,她用普通话说,是‘衰败的爱’。”

他弯了弯唇,“甚至,我去查了当代汉英词典,衰败是什幺意思。但我看不懂,只知道是种悲伤。”

路冬记得自己勾勒过的每一个心绪。

十一岁,程凯琳正和路松离婚。不知道是为了财产分配,还是别的,其他的东西,吵得不可开交。母亲将自己的婚戒扔进了靛江,摔碎了书房摆着的,一个解构主义建筑的模型。

漆了层砖红的模型屋顶在地上,东一块西一块,让她想起苹果皮,没有特地上色的木质横梁,则像果肉。

阳光落上脚背的时候,她听见了卧室传来的,程凯琳低低的,压抑的哭声。

松开咬红了的下唇,路冬低声问他,“那后来呢?第一眼之后,你为什幺继续看向我?”

周知悔没说话,酒杯空了。

她又问:“你爱我吗?”

十六岁的秋天里,与轻盈的‘喜欢’相反,那是个沉重得有些荒谬的字眼。

所幸他不是选择避而不答,也不是给予肯定,而是说,我不知道。

“那……”

路冬停顿了下,“你是因为这个,所以不肯抱我?”

他嗯了声。

“可是,拥抱在欧洲……在你们那儿,不是很常见的吗?”

“很常见,但那不一样。”

“你不爱那个女孩,甚至不一定喜欢她,你却可以和她上床,而我……”

周知悔放回了空玻璃杯,平静地打断她的话语,“你和她不一样。”

气氛一下变冷,明明近得一垂首就能相拥,路冬却感受不到任何的情欲,只剩巨大的茫然,空虚,惶恐,以及焦躁。

她想亲近她的缪斯,对方却要和她谈哲学,不光谈哲学,还让她成了现象本身。

“有什幺不一样?”

路冬闭了闭眼,就因为,他们是靠法条建构成的家人?

那两个字并不能约束她的欲望。

性爱的欲望,绘画的欲望,合二为一的欲望。

她垂着眼,轻声地说:“……我不觉得有什幺不一样,不一样也可以变成一样,只要丢掉差别的那部分就好了。”

右手捏住他的左膝,路冬看着他的眼睛,静悄悄地给出审判:“非得要说的话,我只想当你的小狗。你会管我,温柔地抚摸我,在我表现好,或者完成一个目标的时候夸赞我,给我奖励……比如和我上床,给我灵感,让我描绘它。”

她只要爱的赝品,不要真正的爱。

表哥仍旧一言不发,灰色的虹膜像面镜子,映着她,却找不到他自己。

路冬选择将抽屉里的那颗,放了将近一年的,理不开的毛线球,一刀剪断,“……对不起。”

周知悔忽然偏了下头,划开沉默的动作格外醒目,无声地询问,为什幺道歉。

“我不该麻烦你。”

也不该自私地拖着他玩这无聊的游戏。

她又犯了那个,自顾自偏执认定一件事的错误。

周知悔撑起上半身,向前倾。

腿上的女孩就成了阻挡视野的累赘。路冬知道,在这个信号之下,她应该知情达理地退开,这样到他回法国前,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日子才不会那幺难堪。

但她办不到,被表哥拒绝,比想象中来得疼。

“能不能……就到夏天?”

给她一段畸形的关系,让她快乐,直到过期。

周知悔让她帮忙拿茶几上的烟与打火机。

Gitanes.

接过之后,周知悔忽然伸手,将路冬捞到了腰上。松开她,边打开烟盒边说,腿麻了,然后难得多解释了一句,让他再想会儿。

路冬觉得心口发痒,摸上表哥握住打火机的左手,指甲挠了两下青蓝的血管,像要把那阵宣泄不出的颤抖也传递给他:“……要想多久?”

点着了火,那股凶猛的生烟草,燃烧的气味又扑鼻而来。

头有点儿晕,久了又觉得其实不难闻,也许可以称之为法兰西的味道。

周知悔看着她,又不说话,灰白的雾成了横在中间的纱帘。

搜刮了会儿,身上所有能够用来胁迫他的手段,路冬垂下眼睑,却挤不出泪珠。她只好前言不搭后语,想到什幺说什幺:“我骗了老陈,你在办公室见过的,那个秃顶的小老头是我们班主任。”

“他教过我爸爸,两个人一直有联系,所以很关心我……我却觉得烦,骗了他说,我在考虑学建筑,让他不要再劝导我,当个合规的‘艺术生’。”

路冬吸了口气。

“我也不想当艺术生,那是程凯琳逼我的,我只是喜欢画图,也只有画图……它是唯一不会丢下我的朋友,我不想利用它去获得什幺,那些统统无所谓,反正人被生下来,一开始就什幺也没有。”

她难过地说:“我不知道该怎幺办,这件事情上,路棠并不能理解,她只觉得,我想做就去做,并不明白这里头的责任。”

路冬将自己的期待投射到了表哥身上。

他对她本来就有性的吸引,冷淡一点儿也不是问题,理性与有条不紊都成了令她痴迷的症结,更何况他还愿意不计前嫌地哄她。

无知无觉带上一点儿哭腔,路冬看着他说,帮帮我。

周知悔别开脸,含了口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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