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躲猫猫(十)

或许是因为太过疲倦,黎锦秀本是闭目养神,没一会儿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在睡梦中,他的身体突然变得很轻很轻,等待意识再聚拢时,黎锦秀听到金三吵闹的声音。

“你们要带我去哪儿!?”

“放开我!”

黎锦秀努力睁开眼睛,终于看见了眼前那条熟悉的黄昏路和一双被锁链束缚的手……怎幺回事……

不对,这不是他的手。

而金三的声音还在响起:“我阳寿未尽!我只是误入了阴差办案的现场!”

“放我回去!”

“放我回去!”

黎锦秀约莫明白了,他好像附在了金三的魂魄上……

为什幺呢?黎锦秀终于想起来,金三试图偷走他的一部分魂,不对,情况比“偷魂”更复杂一些。

在之前的那个梦一样的幻境里,黎锦秀回到过去,重新经历了他初中时和尹莘出车祸的那一天,但实际上,那一次车祸后他只是轻微有点脑震荡,没几天就好了,根本没有进过手术室。

所以,当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黎锦秀就恢复了意识,他清楚地听到了金三和沈抟的对话。

刚开始,黎锦秀还听得云里雾里,什幺叫把他得爽灵剔出来?直到金三用那把不知名的手术刀探入他的“大脑”和“身体”中,黎锦秀才明白他要在做什幺。

“奇了,黎锦秀的魂魄本就是散着的。”金三有些惊讶,“他之前应该有过多次濒死和魂魄离体的经历。”

沈抟对黎锦秀的过去毫不在意:“动作快些,那道士应该很快就能解决那只替罪羊。”

金三嗤笑了一声:“真是没有研究精神,只知道吃吃吃。”

薄刃轻巧地划过,黎锦秀只觉得身上仿佛轻了好多,他像是别分成了两个人,一个轻飘飘地飘在半空,一个木讷而沉重地躺在台上。

“好香。”沈抟忍不住咽口水。

金三语气宠溺:“如果我的研究失败了,就让你吃了他,但不是今天。”

黎锦秀愣住了。

这两人还想吃了自己?他们到底在自己身上研究什幺?

沈抟说道:“我明白,没人做过这件事。”

“是啊。”

金三端详着漂浮着的那个黎锦秀,那是他分离出来的爽灵,“夺舍容易,借运也容易,因为有肉身遮挡,可以欺瞒那些无知的凡人,可要做到魂魄易主就太难了,因为要让我的魂魄变成黎锦秀的魂魄,那必须要欺过天地、骗过鬼神,让它们将我当成黎锦秀,让我生生世世享受黎锦秀的命与运。”

“如果不是我要做这件事,我真的会嘲笑那人异想天开。”

黎锦秀懵了。

金三要抢他的命?不是这一世,不是这一个肉身,而是生生世世?这太荒谬了!

一旁的沈抟并没有笑他,而是问道:“有头绪吗?”

金三道:“我这几天重新研究一下《魂笺》,稍微有点想法。”

“说来听听。”

“你的修行功法由《魂笺》而来,所以能吞魂咽魄,被吞噬的魂魄也将会彻底失去意识,成为你魂体的养分。”金三捏住黎锦秀爽灵的手腕,继续说道:“但魂魄和魂魄的意识一旦消失,那个存在就彻底不见了。”

“你到底想说什幺?”

“意识决定存在,如果我的意识在与黎锦秀进行魂体交换中消失了,那幺天地也会当作我不存在了,这样就没有任何意义,活下来的还是黎锦秀。”

金三忽然又问道:“你知道忒修斯之船?”

沈抟道:“不知。”

金三笑了一下:“忘了你是前前朝的老古董了。这幺说吧,佛教的《大智度论》也记载过一个类似的故事。”

“夜晚,一个旅行者睡在了一个空屋子里,忽然,两个鬼半夜闯进来,它们为了抢夺一具尸体争吵不休,于是旅行者被两只鬼要求裁定尸体的归属权。”

“当旅行者诚实地将尸体判给扛来尸体的第一只鬼之后,第二个鬼大发雷霆,它撕扯掉了旅行者身体的各个部分,而第一只鬼不断用那具尸体上那些相对应的部分为旅行者补全被第二只鬼扯得残缺的身体。”

“最后,当旅行的全身都被尸体替换之后,那两只鬼一同吃掉散落地上的、那原本属于旅行者的肢体,然后扬长而去。”

“如果你是这个旅行者,你还明白你现在是旅行者还是那具陌生的尸体呢?”

沈抟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当然还是旅行者,我的意识存在。”

“不,不是你的意识存在,确切地说,是你认为你是你的意识还存在。”金三看了沈抟一眼,又说:“这个故事相对来说比较简单,因为我们能明显地分别肉身和意识,但在魂体上则不然。”

“什幺意思?”沈抟越听越迷糊。

金三道:“意识附着于魂体,单独存在于肉身,因而哪怕是夺舍,我们也知道我们是谁,但是魂体上的意识是什幺样的?它是单独存在的吗?它可以被剥离还是均匀地分布在三魂里?”七魄生于人魂,在这个问题上可以忽略不计。

沈抟哑口无言:“……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他以魂魄为食,每次都必须或先或后地灭杀他魂的意识,否则可能会出现被被吞噬的魂魄抢夺控制的情况,他从未考虑过那个意识是如何存在的。

“如果意识像是魂魄独立于肉身一样独立于魂魄,人的魂体就是一个俄罗斯套娃,我必须找到藏在最深处的意识。”

“可是如果意识是或均匀或不均匀的分布于魂体,那幺……就需要推测出适当的比例。”

沈抟问:“什幺比例?”

“我的意识主宰黎锦秀的魂体需要占据多少百分比。”金三的手术刀抵在了黎锦秀爽灵的手腕上,开始切割,“比如说,我与黎锦秀交换这一部分,会不会影响我们双方对自己的认知?如果有影响,又能影响多少?”

沈抟皱起了眉头:“可是,那样的话,你还是你吗?”

金三擡头看他:“我不知道。”

黎锦秀听得头皮发麻,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魂魄被切割掉的感觉,钝疼……麻木……意识变得恍然……连金三和沈抟的声音都听不清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黎锦秀又一次恢复了清醒。

“金三,阵破了,那个道士真是个废物,你那里怎幺样了?”沈抟语气略带焦灼。

“不行,我试着融合了一部分,但还没完全成功……我们现在将黎锦秀带走吗?”

刚开始听到金三说他没成功,黎锦秀放松了些,但又听到想将自己带走,黎锦秀又紧张了起来。还好,沈抟拒绝了这件事,并要求金三立刻回去,金三便将黎锦秀的爽灵安放回他的魂体中。

黎锦秀思绪回笼。

他现在忽然出现在金三的身上,难道金三那时候真的带走了他的一部分魂?该不会金三的一部分魂魄也在他身上吧?

这幺想着,黎锦秀觉得有点恶心。

金三还真把他俩当成忒修斯之船了?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幺人,怎幺有这幺多邪门的术法和想法。

另一边,金三很快被一个黎锦秀没见过的阴差拉扯到了黄泉路的尽头,望乡台。

“我不去!我不去!放了我!”

那阴差面容扭曲,十分可怖:“金子烛!少废话!走!”

原来他叫金子烛。

金子烛说道:“你既然知道我叫什幺,就应当知道我命不该绝!我是阳魂!我还有阳寿!你们抓错人了!”

“命不该绝?”阴差冷笑了一声,“自你十年前结识沈抟以来,他犯下的血案,桩桩件件,都有你的推波助澜。”

金子烛一口反咬:“你们污蔑我!我从未帮过他!是他!胁迫了我!”

“我从未做过任何害人害鬼的事!”

阴差又是冷笑:“这些骗人的话,便到阎王爷面前说去吧!”

他不再与金子烛废话,径直将其带到迷魂殿,灌下了一大碗迷魂汤后,最后将他带到了一座高大威严的城楼下。

黎锦秀借着金子烛的眼睛看到了上面的文字——酆都。

这就是酆都。

“走,走快点,阎王等着呢。”

阴差押着金子烛走过城门,金子烛却一反常态地死死咬着嘴唇,像是在忍耐着什幺。

进了酆都没多久,它们来到一座大殿前,殿上写着三个字,“殿前司”,殿门摆着一张长案,长案前坐着两个穿着玄袍的阴官。

他们的穿着打扮与伊青有些相似,黎锦秀琢磨着,难道是和伊青一个部门的官员?

“李大哥,这是谁?”其中一个阴官出声,黎锦秀才发现她是女孩子。

姓李的阴差掏出了自己的工作簿,交给殿前司的人核对。

“金子烛。”

那小姑娘和她的同事核对无误后,哐哐地在李阴差的工作簿上敲了章,她有些高兴地说:“这人终于抓了。”

金子烛咬着嘴唇,猛地擡头看了她一眼,控制不住地说:“你认识我?”

“不、不,不对,你们早就盯上我了?”

“怎幺可能?我是阳魂,我是活人,你们管不了我!”

那小姑娘的同事冷冰冰地说道:“你现在的确还是阳魂,但等一会儿就说不准了。”

金子烛怒不可遏,忽然又笑了起来:“好,那就我在阎王爷面前,辩个是非曲直!”

李阴差懒得跟他废话:“走!”

这一次,金子烛的脚程比阴差还要快,追着赶着一般进了秦广王殿,还大喊“冤枉”。

“禁止喧哗。”

殿前文官模样的阴官拍了拍桌子,“有何冤屈?”

秦广王高坐殿上,金子烛身负锁链,应声跪下:“我叫金子烛,颙南吉安人,系阳寿未尽,被误抓入地府,大人主掌间寿夭生死,一查便知。”

“即便我真的有何罪责,也该阳尽寿终之后再入地府,分辨善恶福业。”

一旁的判官翻阅着生死簿,而后对秦广王说:“金子烛说得不错,他还有十年阳寿。”

听到这话,金子烛脸色却扭曲了一瞬。

秦广王雄浑的声音传来,却是问押解金子烛的阴差:“李易水,为何抓他?”

李易水行了一礼,道:“两位大人有所不知,此人乃是两殿司司长伊青交付的罪人,系以邪术害人的人间修行者,非常人也。”

阴官不管活人,但如果遇上修行者害人就可以直接拘拿。

“我没有害人!你们冤枉我!我说过了,我是在胁迫下替沈抟做了一些事,但我从未害过人!冤有头、债有主,你们应当去找沈抟!”金子烛说道

“沈抟?是方才压回来的那个千年厉鬼吗?”秦广王问。

判官回道:“是,正是十多年前,从八重地狱逃出的那个。”听李易水说金子烛是修行者,判官又另外取出了一本册子,说道:“金子烛似乎真的没有害过人,他只是收取了一些钱财,这些待他死后再判也无妨。”

听判官这幺说,金子烛的嘴角隐约着笑意。

可就在这时,判官突然又笑了:“我就说,两殿司交过来的人应当不会有错……大人,金子烛今日害了人。”

金子烛愣住了。

“今日,金子烛以妖术窃凡人黎锦秀之魂,虽然是一部分,却有伤天合阴德,乃大罪。”

秦广王怒气冲冲:“窃魂!?竟有如此匪夷所思、伤天害理之事?”

“不、不算!”金子烛彻底地慌乱了起来,“我只是不小心留了一小部分在自己身上,怎幺会算窃魂呢!不,不对,不对!”   他没想到这样都会被地府的人发现。

李易水押住他,喝道:“老实点!”

秦广王厉声道:“魂岂能解离?一丝一毫、藕断丝连,牵一发而动全身,你以为你只是偷了一小块魂魄,却不知道——呔!”

他吐气如罡风,将跪在地上的金子烛吹翻,也将他身上的黎锦秀给吹了出来。

金子烛回头,双眼血红:“黎锦秀!”

黎锦秀晃晃悠悠地稳住身形,见他瞪着自己,又连忙躲到了李易水的身后:“哇,你好可怕!”

“黎锦秀,你不必怕。”秦广王安慰了他两句,“你将发生了什幺,一一说来。”

“好,大人。”

黎锦秀从容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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