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墨

谢景执休沐过后又要离开了,

如今他在军中做到都尉,需领队去邻城的饿狼岭行军几日。

天刚蒙蒙亮,他就睁开了双眼,轻声唤来侍女伺候洗漱,

帐内的美人正酣睡,他不想扰人清梦。

林芙清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迷迷糊糊揉着眼睛醒来就看到他在穿衣袍,扣扣子。她一个激灵散了瞌睡,忙爬起来,踮着脚去替他扣上锁骨处最后两颗盘扣。

“爷,怎幺起这幺早?”林芙清取下挂在一旁的披风,抖开给他披上。

“有军务,马上就要走,这几日我都不在城中。”谢景执蹲矮高大的身子去将就她,好让披风顺利系上。

美人纤指翻飞,给他打了个漂亮结实的蝴蝶结,再细心抚平披风上的一些小褶皱,她小心地问:“那什幺时候能回来呀?”

谢景执垂眸盯着她无声的柔唇一开一合,只觉她垂首低眉给自己穿衣的样子真像个贤惠的小娘子,“还不定,少说十天多则半月。”

林芙清闻言有些失落,

谢景执看得出来,便捏了捏她的下巴,在红唇上亲了一口,“乖乖等我回来,回来了带你上街去。”

林芙清惊喜擡头,“真的吗?可以吗?”

她如今这样的身份,能出门吗?

“唔,小爷说带你去,就一定能去。”谢景执把佩剑挂到腰间,说着转身就要走。

林芙清拉住他,关心道:“不用过早饭再走幺?”

“军营里有备。”谢景执揉揉她的蓬松的发顶,柔声道:“不必送我了,你再睡会儿。”

怎料林芙清突然扑进他怀里,抱住那劲瘦的腰身,她擡头真切地央求道:“爷,你要快些回来……可以幺?我一个人害怕……”

她是真的怕,很怕再次从天而降的飞来横祸,很怕谢景执一去不回,很怕她又变回独自一人,在无法掌控的命运中颠沛流离。

谢景执自然知道她在怕什幺,她一蹙起眉,他整个胸腔都变得闷闷的。

大掌轻拍她的薄背,安慰道:“放心,只是去行军历练,也没什幺危险的,忙完就回来。”

……

谢景执走后,林芙清难得闲下,这幺久以来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拥有自己的独处时间。

也不知道该做些什幺,

倒是谢景执给的承诺让她不时憧憬着,

说起来,真想再去临街那座说书茶楼听听书,去锦绣阁看看今年冬季时兴什幺样式的衣裙披风,南斋铺子又新上了什幺果脯蜜饯……

不过谢景执说了,回来就会带她去的,她只要再等等就好。

府上男主人走了几日,除了管事还稳重些,宅中的下人们逐渐松懈下来,大家除了做些日常的分内事儿,大部分时刻都有些懒散。有顽皮点的还会在院中互相追逐嬉笑打闹。

这天林芙清拿来纸笔,一一记下需要添购的物件。

她发现谢景执这处宅子新是新,宅内建筑也尚可,只是许多物件摆设都没有,偌大的宅子显得很空旷,对他这样身份的人物来说,陈设简单得未免过于寒酸了。

加之衣笼箱中没有他的几套衣袍,她来到此处后,看他也是来回换洗那两三套。冬日渐深,常住这边的话,还是得多备着些厚衣棉服,免得衣裳单薄着了凉。届时常服、劲装、盛装也都需得再细分出来。这样要穿扮时也方便。

因此她想着若能出门,便顺道一齐帮他购置好。

还在纸上问了采办关于谢景执身量的尺寸几何。

这一番思量举动下来,她都没察觉自己倒真像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儿。

她于窗边的案几上细细书写,

窗外下有几个侍女凑在一起,原本就在主院里伺候的,此时没什幺差事了,就闲下来聚在一起翻花绳儿、编花弄草打发时间。

其中有个眼热的侍女瞥见窗内的情景了,小声嘲讽道:“会写两个字有什幺了不起,还不是为人奴婢,供人玩乐的蹄子,看她那样儿,真拿自己当正头娘子了,竟操心这些。”

“是呀,那天亭子外……站远了都能听到她那浪叫。”有人搭话道,正是那天站在亭外伺候的其中一个侍女。

另一边正在编花环的侍女不知是出于好心提醒她们,还是在阴阳怪气:“你们小声些,仔细叫人听见了,去吹枕边风,告你们的状。”

“不打紧,反正她也说不出话来。”

有人轻笑,“但是人家还能叫出声来呀……”

几声憋闷的轻笑相继响起,

“说起来,小侯爷这处宅子购置时,听说原是用来迎娶世子夫人后入住的别院。不曾想中途退了婚,如今竟让这样不知来头的人无名无分就住进来了,也不晓得她到底是什幺样的好福气。”

“许是脸生得好,身子又……又会发浪呗,勾得小侯爷魂儿都没了。”

窗外下的几人显然忘形了,越说越过分,

她们完全想不到,林芙清就是她们口中那位当时与自家主子订过婚、要过门的“世子夫人”。

……

原来……这处宅子本就是她和他的新婚之房幺。

林芙清不觉停笔,

宅中的侍女下人她一概不熟,平日里只由着她们照顾。她们受的是谢景执的聘用,而她也是谢景执带回来的……——眼下看来无非算个外室……也许只能算通房,同为奴籍,并没有比她们高出到哪里去,加上现下口不能言,不过就算能言能辩,她也不想多费口舌。

所以对于这些闲言碎语,林芙清只是一笑而过。

但听完那些话,她心里一时变得酸酸胀胀的,眼眶也忍不住发酸。

提笔怔了许久,直到一滴墨从毛笔尖落下,晕染在宣纸上,污点散开,模糊了一列字迹,看不清原写的什幺了。

好好一份清单让这乌黑的墨水给弄污。

林芙清搁下笔,轻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把桌上铺平的宣纸拿起,揉成一团,轻轻丢进了废纸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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