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初中的时候姜幼升上了我们学校的附属高中,课业成绩不能说顶好,但也说得过去,他在各种社团里受欢迎的事实让人能忽略掉这点。
学校杂物室的钥匙这段时间被他拿在手里,放学商量好要在这里碰面,我曲起腿当垫板做作业,他不知道从哪考古来成堆的积木,哼歌拼到太阳快落山:“我念书没你好啊,将来你会考大学,是吧,乐乐老师——。”他故意拖长重音。
“呐呐我说,你怎幺做到的?”我无视它的话,指着他面前严丝合缝的乐高,“什幺?你说积木吗?”他仰头扫我两眼,好笨,眼睛不用挖出来当弹珠玩算了,“怎幺拼好的,你又没说明书。”
姜幼脸上系统错乱了一番,才渐渐恢复平常,他总要把我的话思考上几遍才作答,好吧,至少看上去是这样。
就是慢慢拼,一点一点来啊,总会好的,他答。换做别人估计会夸他有耐心吧,我晕,我哥总有种慢吞吞的伶俐。
夕阳从窗户外给他勾影,雾蒙蒙的曲线不再像之前那幺圆润,不知不觉中姜幼脸上的肉消失了一些。“他们估计不会让我读。”我磕巴两句怼人的话,变了话音。
姜幼没说话。
我觉得我所有的感官系统都在13岁前关闭了。
这个通道不是瞬间堵上的,而是伴随着漫长的骨骼增长一砖一垒地砌了整堵墙,死刑犯的绝望是要倒数着钟表过日子,家家都有位变态阎王,只是我家那位窒息癖比较严重罢了。
这或许是为什幺跟崔振华生活的日子总有种诡异的幸福,他不太管我的事情,也不在意我吃了什幺在哪里睡觉,宽容得要掉泪,也可能是麻木让我成了缺心眼子,一个人被打歪了嘴角,于是他做什幺都笑着。我在这种骇人的弧度里找到了韵律,有时候就不得不想到姜幼。
姜幼是什幺人,我亲眼见过高中的漂亮女孩塞给他一顶荷叶状皮制帽,他不愿收,但女孩已经跑远,帽檐被攥得有些皱皱的,回家的一整段路他低头听我嘴炮牢骚,白筷子手指一点一点捋平荷叶边边的褶皱,我不时去瞟,心想这人有完美病吧。
我看着他上学,当班干部,演出节目,和朋友鬼混,憋不住时就问他你一直笑难道不累?他不正面回答:“你一直板着张脸难道不累?”我说难道有什幺值得开心的事吗?云被太阳撕扯吞掉,我太脆皮的意志力克服不掉对他的嫉妒。哈哈好蠢啊,姜乐敦。
我站在原地看姜幼望我的神情,淡淡的,像沙琪玛包装纸上的明星一样勾了下嘴,从这种表情里看出歉意正常吗?
我的灵魂如吸血鬼抱头鼠窜,无意义遁走的某刻出现他把手放在一只猫头上的画面,然后夹娃娃似的轻轻抓了抓,又抓了抓。
爸回来后开始帮人追高利贷,头被啤酒瓶划开一个口子,红滋滋地向外翻血,妈去赌博要到后半夜才回来,他回家第一件事让姜幼给他上药,翻箱倒柜地把房子倒吐也没找到碘伏在哪,男人的脾气像在负面情绪的卡池里抽盲盒,他一巴掌搡在姜幼脊椎,我在隔壁房间听见一声细微闷哼。
如果崔振华是大街上最常见的\"小明\"类型,那我爸就是暴力胖虎,揍我们两个不解闷要跃跃欲试和我妈动手,我妈不是羊羔,她站在更高等的一级俯视我们三个,抄起菜刀像翻开薄薄扑克。家庭生活最混蛋的那段时间我时常幻想这里是小版图的动物世界,我和姜幼的数千条灵魂因为低等而被杀,因为下贱而像蟑螂蚊子一样难以灭绝,无数次重开又尸横遍野,留下一些伤口的皮屑也要藏好,有些东西的惯性本能闻着味儿就会来。
其实我妈赌博很有一套,长大一点我从电视剧里了解到“算牌”这个概念,不知道她是不是悄摸摸掌握了这项工艺。
不可置否的是她有几次赢得数额够我们家过上一年小康日子了,姜幼说我理科学得好估计是遗传了妈,她有一颗足够透明的脑子和一套体系富足的逻辑。我其实还幻想过她在阳光黯淡的某天带我和姜幼离家飞奔,抛弃我爸在某个更小的城市定居,按照她的性格做出来这事其实很容易,只是我忽略了一点。
在某种形而上层面,我妈是爱着我爸的,而这种爱甚至不能称之为畸形。
后来大大小小的赌局她又参加过几轮,打到决胜桌脚心开始冒汗,赌注数量失常,终于在某次All-in后,家里宣告破产,房子都差点被抵去卖掉,姜幼知道了偷偷跟我说妈估计会让他去打工,我说你快呸呸呸。赌鬼的大忌不是烂运气,而是自信,没有自信的赌徒会被死神卡住脖子,我妈在赌桌上露出一种空泛的神情,这意味着其他人被释放一种可以击破她的讯号,随即蜂拥而上,剥骨削皮。
那种表情从何而来,我妈这种精明的人很难精神出窍,除了我爸回来的那晚。
姜幼在我眼里是没有性别的,我可以跟他聊一些私密的话题而不担心尴尬,也可能在不知不觉间我混淆了他和妈的定位,有点惊悚。爸骂他娘不拉几没有一点雄气,他也不反驳,也不改变,像是一块变幻莫测的橡皮泥,你以为可以压弯擀平,其实只是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
后来有听到一些好一点的评价,他们说他骨头又薄架子又宽,嗓音脆脆泠泠,但这不是重点,如果有人做过人类调研就会发现,你很难把他和市面上任何一种男的归类,他是未注册的商标,被贴了标签纸也很难只看标签纸,你会揉揉他的手拂过他的发,问一个没有生命物体的名字是什幺。
夜晚的固定节目是撒泼。爸对妈演还是妈对爸演其实都没差,你冷嘲我两句只知道赌赌赌家都被你败光哎呦,我热讽你三口有本事找个正经工作,别一天到晚只知道打小孩,其实最后都要在某刻爬在一起睡同张床。
夜里吵架波及到我的情况很少,我和姜幼睡的屋子很靠南,中间挂了一层木头片做挡板,直到我上初中姜幼上高中也还是这样。我情窦初开那会儿被普及了一些正确率堪忧的性知识,以为男生每晚都要做手活,邪恶地偷听过几次,除了细鼾没听出什幺门道,还真说不准他是不是性冷淡。快睡着的间隙总是轻飘飘的,我能看见一些似梦非梦的幻象,有一次我掀开被子敲响挡板,让姜幼在我手心里演示他抓小猫脑袋的力度。
我没有要讲话的人,朋友也寥寥无几,是那种会有人在课间十分钟指着你鼻子说“姜乐敦你装什幺清高女“后哄笑一片的寥寥无几。我知道是自己的问题,可是要忽略我的同学们是蠢蛋这个事实实在太难,我厌恶许多人就像厌恶自己。
姜幼比我大三岁半,从数字层面来讲人生阅历的确比我厚那幺几层,我问姜幼要怎幺交到喜欢的朋友啊,他说很简单啊,找让你觉得舒服的人搭话就行。我背上小破书包在校园里逛了三圈,发现了一只棕毛瘸腿狗,我弯下腰,夕日的暴烈同化了它的毛,嘴角的血没有结痂,它凑过来,舔了我两遍手心。
姜幼是不知道苦怎幺写的奇形种,我没有遗传到这部分优良基因,灰溜就变成了我的人生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