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仰起头,眼珠子在黑暗中散出透明质的绿色光芒。
“也许我的血统中有山猫的血统。”他人形的时候曾和你说过这句话。
但现在他只是一只单纯的兽。
他被你手上的安抚剂的香味所诱惑,你手背向下靠在他额头,再顺着柔软的皮毛往下划到他的尾巴骨根部,他发出低沉缱绻的叫声,手落到背部,他背部就弓成一座山丘,你玩得起劲,好似你的手背在他身上便可以引发一场又一场海啸。他那条毛茸茸的粗壮尾巴失措地左右摇摆起来,不轻不重地拍打在你的身上,虽然隔着衣物,你依旧能感受到那种皮毛的质感,是你玩过的鞭子中,最灵活有生机的那一条。
你依稀记得他是怎幺陪伴着你长大的,热乎乎的散发着动物皮毛和灰尘的味道,你把这称之为犬的香味。
五岁那年,你那失踪已久的父亲,忽然从海上归来,说海上千百浮岛中有一异域,人可化兽,兽可化人,他为你带来一只异兽做你的爱宠。你满心期待是一只小犬,结果颤巍巍走出来的是一只尾巴耷拉的、满身毛发打着结的不知名动物。你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地上那只兽,它起初擡头看了你一眼,就脚步轻快的走了过来,嗅了一下你的鞋子,便躺倒在你脚上不动了。惊得你大叫,要你父亲把这个东西拿走,他大笑起来,说从今以后这就是你的小宠了,你心中忿忿,给它取名叫犬。
你现在还记得那时的光景,虽然不太满意,但你觉得这是父亲送你的生辰礼,尽管他只字未提你的生辰,一到家便说要早早休息,后来你才想起他身旁细腰袅袅的红衣女人一直紧跟在他身旁,好像从前他和娘亲。
郑伯替你买了一个竹编篮,你又添了几件穿不上的衣服,在一个难得的晴朗日子里,你和丫环小欢打算给它洗澡。你俩把它的毛细细地捋了又梳,梳出来顺滑得像一匹上好的丝绢,把小犬放到日头下的小木盆里,边洗边试着水的冷热,微微有点烫,但小犬快活地在盆里扑腾,小欢笑出两个梨涡来,说道,小姐,它还真像一只小犬。你也忍不住开心起来。
说来好笑,你父亲失踪前,你一日见着的只有老仆郑伯和丫环小欢,还有一个厨娘何娘子,三个人负责你的日常。父亲回来后,府第里头人来人往,门庭若市,但你依旧一个人偏居在你的小荷居,除了多了一只小犬,陪伴你,一切居然别无二致。
等到你十六那年,你父与你见了第二面,他和他的爱妾,柳絮夫人,又要出海。你仔细打量一番,发觉父亲和多年重逢那刻一模一样,依旧穿着那一身花团锦簇的锦袍,他旁边的柳絮夫人也依旧穿着那一袭红裙。他声称,自己是与柳絮夫人再访岛上异域,探求长生秘诀。你听完了,但并未往心里去半点,心中甚至期盼他定居海外,别再回来了。这个家,到底只是你的,不过是父亲的驿所。
小犬这时候已经长得到你膝盖,琉璃紫的眼珠中间有一线金,黑色皮毛亮泽明亮,只一处眼睫是雪一样的白。它常爱往你背上趴,不过是与你撒娇,却将你推个半倒。从前郑伯见了你们这样玩闹,总皱起眉说,小姐,它是个没分寸的兽,小心着些。现如今,郑伯和他娘子何娘子,都已年纪太大,被你封了一大笔银子回家养老,这场景他是不得见了。
待到你十八岁那一年,小欢已经二十了,你在南庄替她置了田,又给她备了一百两嫁妆,送她走的时候她依依不舍,哭着说要照顾你到老,但你说人总要散的,你们相伴一场,以后不再相见也会时时挂怀。
你们那栋府院只剩下你和小犬,这时候它已经长得越发大了,你心中想着卖了府邸,去云游天下。有一日你躺在荷花池旁的小亭里,小犬趴在池边扑金鱼,一爪往下探去,信手一翻,便拍上一只小鱼来,你看着满地蹦跶的小鱼哭笑不得,叹了一口气,笑道,“小犬小犬,你要是个人就好了,我们云游天下,去江边野钓,岂不比这里的日子快活。”
咚的一声巨响,你看见池中砸出一个巨大的水花来,吓得你猛地跨过小亭右侧,跃到它落水的莲花池侧,你不会水,对着池面急得眼睛泛红,快要落下泪来,闭眼要跳,却看见水中伸出一只古铜色的臂膀来,紧接着一个白睫紫瞳的健壮美男子浮出水来,他把头发往后一甩,露出一张极有异域风情的俊俏脸蛋,“千千。”你吓得往后连连倒退,心里猛然间想起父亲说过的那句话,“可化人之兽。”忍不住问了一句,那你叫什幺,他笑得一派天真,从前千千叫我小犬来着,可现在我是人了,得换一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