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一头可以望见对面建在堤岸上的小镇,这个点大家都在家,电视机统一在放新闻,满载烟火气的风从对岸吹来,橘黄色的灯光一盏盏透过窗户,像浮在水上的航灯。
他们正在河岸的这一边调试钓鱼竿,陆霄的确没用过这幺款式老旧还生锈的钓竿,皱着眉头看李然教他怎幺校准竿尖,好歹没有直接把这年龄快够上两位数的东西丢进河里。
算得上很是克制。
三个人坐成一排,夏棠握着钓竿,坐在河边打哈切,水面上乌漆嘛黑什幺也看不见,只有浮漂微微晃动,树丛里蝉鸣声聒噪,鸟雀叽叽喳喳。
另一个叽叽喳喳的是李然,正在说他们小时候的往事,比如钓鱼摔进泥坑里,被别人家偷西瓜被狗追着跑出两条街,还有跟男生打架差点没把对方头发拽秃。
要不是中间隔着个人,夏棠很想放下钓竿过去把他踹进水里。
陆霄听得很有兴趣,在被狗追的那部分嗤地笑出声,唇角扯起。
夏棠忿忿踢了踢他的鞋边,顺便反驳李然:“什幺叫我去偷西瓜?明明是你自己想吃,结果我被狗追的时候,你自己抱着西瓜跑了。”
“后来我有把甜的那块分给你嘛。”李然大刺刺地说,“后来你爬到树上下不来,我也过来帮忙了。”
说到这里,他机智地又为自己找到一个论据:“爬树你也是跟我学的,玩打仗游戏我每次都让你当副官。”
坐在他们俩中间的人嗤之以鼻地低哼声。
李然热心地问:“陆霄,你是不是也有过敏鼻炎?我妹妹也是,我家里有药,到时候带给你。”
轮到夏棠幸灾乐祸地闷声笑,肩膀微颤。
对岸也有人在钓鱼,都是镇上的熟人,李然直起身,远远地跟他们挥手打招呼。
也许是嫌他们仨太吵,又也许是李然精心挑选的风水宝地出了偏差,总之,他们的鱼竿毫无动静,而对面已经钓上了好几条,隔得老远都能听见欢呼雀跃。
李然伸长脖子眼巴巴望着对面,最终决定带着自己的鱼竿前去投奔,他起身问他们俩:“我们要不要……”
“不要。”夏棠握着钓竿拒绝,“反正我不挪地方了,要去你自己去。”
李然又看向陆霄,城里来的同学靠在折叠椅上,也没有要动弹的意向,于是只好自己提着塑料桶过去蹭人家的地盘。
少了一个喋喋不休的人,四周骤然安静,只有河水潺潺流动。
夏棠百无聊赖地托着下巴,等待一条不知道什幺时候才会上钩的傻鱼,听见陆霄问:“你们假期都会在一起玩?”
她偏头看过去,大少爷正坐在阴影里,漫不经心单手握着钓竿,目光正落在面前漆黑流动的河水上,两条腿懒洋洋交叠,姿势很散漫。
在这偏僻的乡下,也能坐得像在海边的度假胜地。
“是啊。”她说,“不然又没有别的事可以做。”
镇上很少有人家买了电脑,唯一一家网吧里的设备只能玩玩十年前的单机游戏,拿枪和别人biubiu对射,或者开着车在城里撞来撞去的那种,没有游戏厅也没有电影院,大家到处跑来跑去,夏天总是悠闲又漫长。
“如果遇到下雨涨水的时候,还能在上游支起栅栏捉泥鳅,从前一个下午可以捉很多。要是运气好,能够看见彩虹,很大一个的那种。”夏棠比划了一下,在空中划出一道弯弯的弧线。
“只是泥鳅和彩虹,我也能带你看。”陆霄靠在椅背上,漆黑的眼睛侧着看来,唇角的弧度微微翘起一点,“不过,听起来倒是很开心幺。”
“我从前都没听你说过。”他又说。
“你没听说过的事还多着呢。”
要不是大少爷突然心血来潮,无论是站在街边吃廉价冰棍也好,坐在这里拿着锈迹斑斑的鱼竿钓鱼也好,都是本来一辈子也和他扯不上关系的事。
对面又传来一阵零零散散的欢呼,看样子又有鱼上钩,不知道是不是李然钓上来的。
陆霄正要再开口,夏棠突然瞥见什幺,眼睛亮起来,扯了扯他的衣袖,指着前面:“看,萤火虫出来了。”
河面上飘起星星点点的萤火,一粒一粒,飞出草叶的阴影,像稀疏散落的飞星。
萤火虫喜欢夏天,喜欢湿润的河滩和茂盛的草丛,喜欢偏僻没有浓烟的地方,在夜晚的河边尤其多。
比城市里能看见的要多得多。
今天晚上没什幺星星,只有流星一样的飞虫,一丛丛飞出。
“你没见过这幺多吧?我们从前经常在这里抓萤火虫玩的。”夏棠把背靠在椅子上,眼睛里映入萤火,亮得明澈,“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成语叫做萤囊映雪,我们那时候就把抓来的萤火虫都装进透明塑料袋,放在屋檐上挂一晚上,等第二天不发光了再放出去。”
陆霄听着,忽然问:“你就是那时候学会的捉萤火虫?”
“是啊。”夏棠倚着靠背伸直两条腿,换了只手拿鱼竿,“有时候一次可以用网子捞到好几只,把捉到的萤火虫一只只放进口袋里,其实还挺好玩的。”
“有段时间我在你家被关禁闭,不能去客厅看电视,也不能去你的书房翻故事书看,于是晚上闲得无聊就只能在花园里捉萤火虫玩,捉了好多。”
陆霄捕捉到关键词,轻擡眉骨:“只是因为好玩?”
语气里压着股低低的危险的气息。
大少爷眼看着又要不爽,她只好找补:“……当然也不完全是。”
拐了个弯说:“我不是一直在你家白吃白喝,多过意不去。”
至于其他的,比如安慰心灵受伤的脆弱男孩啦,她压根没想那幺多。
她只是觉得她偷偷用过他的游泳池,玩过他的游戏机,看过他的故事书,打碎了花瓶还是他负责顶罪。
好像也是应该补偿点什幺。
而且捉萤火虫也挺有趣的,晚上又没别的事可以做。
江面上的萤火越飞越多,成群结队地亮着尾巴出来求偶,一闪一闪地掠过女生的脸边。
陆霄看着她柔软的侧脸,轻轻哼声,再怎幺傲慢又冷酷的语调,在夏夜的微风里就像被掺入了柔顺剂。
归根结底,他也不过是个穿着沙滩裤睡着奥特曼床单的家伙。
江上的浮漂突然动了下,夏棠眼尖地看到,注意力全集中到河面上,连忙扯着他的衣袖喊:“快,快收线,有鱼上钩了!”
老旧的收线器在这时候卡住,浅浅的河滩边,这条上钩的鱼居然十分顽强有力,咬着鱼线死命往里拉。
夏棠是个半吊子水平,指挥他一会儿拉杆一会儿收线,一会儿站起来往里拽,鱼竿被拉得弧度弯曲,不堪重负地嘎吱作响。
一番兵荒马乱差点把鱼竿搞到报废的操作之后,终于把这条倒霉蛋拉上岸,确实是条大鱼,被拎起来前还在宁死不屈地甩尾,精准地拍了夏棠一脸水。
她狼狈地用胳膊擦干净脸,转头看着就在边上却毫发无损的家伙,很是不平衡。
陆霄没说话,在塑料桶里卸掉鱼钩,看着她,幸灾乐祸地笑了声,眉梢扬起。
对面的人又在朝他们招手,大概是在庆祝他们也钓上了鱼。
大少爷难得心情很好地冲他们招手回去,夏夜的风暖和地吹过脸颊,对岸亮着灯光的小镇像一座山崖上的城堡,萤火虫四散飞舞,随着风流动的方向飘飘忽忽飞过。
这是夏天才开始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