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辩会散了之后,世家之人聚集在中和殿接着讨论有关《魏国律》的事情。
然,陛下诏令已下,他们再不甘心也是枉然。
其中,最为众人推崇的便是朱蓉蓉,朱岱笑着夸赞:“蓉蓉,你上午在月章台的发言甚妙,真不愧是朱家后人,总算没有辱没祖宗遗训。”
朱蓉蓉微微一笑:“伯父过奖了。”
陈氏与有荣焉,“蓉蓉自小就冰雪聪明,大伯又不是不知道。”
朱硕沉吟,语气惋惜:“可惜,偏偏是个女儿身。”
朱蓉蓉嘴角笑容一僵。
朱岱看了朱满堂一眼,不住摇头,长叹了一口气。
朱满堂最讨厌朱岱这个伯父,总是看不起自己,当即道:“伯父,你再夸朱蓉蓉也没用,她一个女儿家,能翻出什幺浪花来?还不是只有嫁人的命。”
朱岱嘴唇嗫嚅,踌躇半响,到底是什幺都没有说,只是满脸沉痛之色地走开了,期间,不乏长吁短叹:“朱家男丁后辈,这般不学无术,我沛郡朱氏,完矣——”
朱满堂脸一黑,恨恨啐了一口,“我呸,你个老不死的东西。”
陈氏连忙拉他手臂,疾声劝:“满堂,不可当着外人的面对长辈无礼。”
朱满堂冷哼一声,手臂挣脱开陈氏,不满道:“朱岱不过就是朱家的一个远房旁支亲戚,我给他面子才叫他一声伯父,他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他瞪着朱蓉蓉,语气不善:“还有你,朱蓉蓉,今天出尽了风头,你少得意,不然,我让你连客房都没得住!”
陈氏劝阻:“满堂,不可胡说!蓉蓉可是你亲妹妹,你可不能将她赶出家门!”
朱满堂满脸得色:“那就要看她懂不懂事了。”
朱蓉蓉冷笑一声,“母亲,我连客房都住得,难道睡大街就不成了吗?!”
陈氏更加无措,不知该如何调和兄妹二人的矛盾。
朱硕面露不悦之色,呵斥:“蓉蓉,你少胡言乱语,朱家现在虽然没落了,但还不至于要叫你像个流浪汉一样睡大街,传出去,岂不是要叫同僚笑话于我?”
陈氏附和:“就是就是,蓉蓉,你安心在家里住着,不要说什幺睡大街的丧气话。”
朱蓉蓉冷眼扫这对偏心眼的父母一眼,面色冷淡,“女儿还有事,先下去了。”
说完,径直转身走人。
“什幺玩意?”朱满堂更加盛怒,“她一个被休归家的弃妇,也敢给我甩脸色?”
陈氏哀叹不已,也走开了。
朱硕径直越过他们,与同僚们交谈去了。
玉微瑕正在被众人奉承,心情难得的好,擡眼见朱满堂却是一脸怒色,脸上笑意不由更深,徐徐走近朱满堂。
“朱公子,哪个不长眼的惹你生气了?说出来,我帮你教训他一二。”
朱满堂摆手:“嗐,还能有谁,不就是朱岱与朱蓉蓉那对讨人嫌的伯侄,不过多读了几本律法书册,就以为自己高人一等了,成天里挤兑于我,好生气人。”
玉微瑕顺着他话头道:“令妹如此恃才傲物、不敬兄长,实在德行不良。”
朱满堂深以为然,觉得自己难得找到了一个知音:“可不就是嘛?哪家小姐像朱蓉蓉那样,被夫家休弃了,还厚脸皮地赖在家里吃白食?简直糟蹋我朱府的粮食!”
玉微瑕一边与他说着,一边引着他走出殿内,去往僻静的廊道,压低声音:“既如此,我有一计,可替朱公子解决心腹之患。”
朱满堂来了兴趣,挑眉问:“哦?什幺计策?微瑕公子快快道来。”
玉微瑕微微一笑,道:“朱公子,我素闻令妹心仪无瑕?三年前甚至做出私约无瑕未果的出格事,不知是真是假?”
朱满堂轻蔑道:“朱蓉蓉就是个不要脸的贱人,都被我爹许配给玉廷尉了,还心心念念地惦记着玉无瑕,竟不顾礼法,私自相约玉无瑕赴会,只不过,玉无瑕是个品德高尚的名士,不曾赴约,此事自然不了了之。”
听闻他对玉无瑕的推崇,玉微瑕眉心一跳,脑海中想起紫玉竹林所见的那一幕场景,不知今夜过后,玉无瑕是不是还能如往前那般,高高在上地端坐于明台之上?不染半点风雪?
思及此,他阴险又痛快地笑了。
朱满堂不解:“不知微瑕公子今日提及此事是要作甚?”
玉微瑕脸上表情一换,又是那副温谦君子的样,体贴道:“朱公子不是觉得朱小姐待在娘家不妥吗?既如此,你不如将她重新嫁出去,她既倾心无瑕,想来是愿意下嫁给无瑕的。”
“就她?”朱满堂面色古怪,“她也配?只怕是我把她送给玉无瑕做妾,玉无瑕都决计不肯收,再说了,她以前可是你父亲的妻子,玉无瑕碍于礼法,更加不可能看得上朱蓉蓉。”
玉微瑕胸有成竹地负手道:“我刚才说了,我有计策,可以保此事成功。”
朱满堂好奇:“到底是什幺计策?微瑕公子别卖关子了,快跟我讲吧。”
若是朱蓉蓉能够搭上玉无瑕,对他,可是百利无一害,他乐意的很。
玉微瑕道:“无瑕是个敢作敢当的坦荡性子,他若是与朱小姐有了肌肤之亲,定不会对朱小姐始乱终弃。”
“你说得轻巧,”朱满堂隐隐面露鄙夷之色,讽道:“谁不知道,玉廷尉可是拿情丝绕对付玉无瑕,玉无瑕都不曾上钩。他可真真是个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就凭朱蓉蓉的姿色,玉无瑕怎幺可能上钩?”
“那,若是凭江夫人的姿容呢?”玉微瑕看出他对自己的不屑,心中戾气横生,面上倒是笑得更加亲切无害。
朱满堂咂舌,他虽然与小红杏不对付,可小红杏娇美如花的绝色姿容是他无法违心贬低的,若不是他有处子情节,当初他早就花大钱睡小红杏了。
“小红杏国色天香,男人见了,少有不动心的。”
玉微瑕颔首道:“不错,江夫人这等绝色佳丽,无瑕每日与她同处一室,心中亦难免生出涟漪。”
朱满堂震惊又不敢置信:“什、什幺?他们不是师生吗?”
玉微瑕叹息,“若非我前阵子亲眼撞见无瑕与江夫人亲近,我是断不会相信竟会有此等违德之事发生的。无瑕自误矣,我这个做叔叔的,实在不忍心见他误入迷途,所以,希望朱公子能够帮帮我,让朱小姐救一救无瑕。”
朱满堂兴奋:“这要如何李代桃僵?”
玉微瑕从袖子里拿出一盒熏香粉,\"这是谢馥春香,闻之,可使人生出陶陶然晕眩感,将眼前人误看做心中人,届时,自然水到渠成、玉成好事。\"
朱满堂接过,刚想打开,玉微瑕阻止,“这里风大,仔细吹散了去。”
朱满堂这才作罢,“那我要如何做,才能将玉无瑕与朱蓉蓉引到一室去?”
玉微瑕招手,“朱公子请附耳来。”
朱满堂凑过去,玉微瑕压低音量,细细将计划说给他听,朱满堂听得眼眸微微睁大,抚掌赞叹:“此计妙极!妙极!”
玉微瑕问:“朱公子,你今日可有将我之前送给你的那两名女伶带进宫?”
朱满堂是个好色之人,走到哪,都要带两个女人随行,颇为显摆,“自然带了。”
玉微瑕笑意深深:“既如此,我送两套宫女服装过去给她们。”
他将那盒香粉从朱满堂手中拿过来,“这盒谢馥春香,我顺道带给她们。”
朱满堂目露淫邪之光,嘿嘿笑道:“此事,有劳微瑕公子费心了。等朱蓉蓉与玉无瑕成事了,我一定摆一桌酒宴请微瑕公子。”
玉微瑕面带笑容,眸色黑沉,语调幽幽:“朱公子不必这般客气,我也是为了无瑕着想。”
*
廊下,黄澄澄与齐翩翩本来是来找朱蓉蓉的,岂料会听见玉微瑕与朱满堂这番谈话,心中大骇,又不敢出声,等二人走了,她们才出来。
黄澄澄疾声道:“我们得赶紧去找蓉蓉,免得她被朱满堂这个混账哥哥给害死!”
齐翩翩也很急迫:“对。刻不容缓,我们快走。”
二人携手去了女眷休息的偏殿,找了一圈,终于找到了朱蓉蓉。
朱蓉蓉本来正在赏花,忽然双肩搭上两只手,她回头去看,正是黄澄澄与齐翩翩。
齐翩翩呼呼喘气,朱蓉蓉扶着她,不解:“翩翩,澄澄,你们这是……?”
黄澄澄体力好,跑了许久也不见累,道:“朱满堂要害你!他若是叫弄柳和拈花来找你,你千万不要跟她们走。”
朱蓉蓉觉得好笑至极,“我和朱满堂关系一向差劲,就算弄柳和拈花来找我,我也不会搭理她们。再说了,她们也没来找我啊。”
她不解:“你们怎幺会忽然来提醒我?”
黄澄澄与齐翩翩对视一眼,言简意赅地将方才所听到的事情告知朱蓉蓉。
朱蓉蓉听后,脸色骤冷,“朱满堂那个蠢货!居然要这样算计我!他有没有想过若是失败了,届时我该如何自处?”
黄澄澄也很生气:“对啊,他们简直太可恶了!”
齐翩翩愤愤不平:“还有那个玉微瑕,简直就是个伪君子,说什幺为玉无瑕好,结果就是这样算计他?他莫不是也想像玉廷尉一样,被逐出玉家吧?”
“再说了,他之前还喊了蓉蓉三年的母亲呢,结果真是一点没喊进心里去,居然要把蓉蓉与玉无瑕凑成一对!”
朱蓉蓉抿了抿唇,垂下眸子,掩住失落:“我在此地候着弄柳与拈花,澄澄,翩翩,你们快去鹤亭居寻无瑕公子,莫要叫他中了玉微瑕的奸计。”
齐翩翩不放心,“你一人对付两个女伶,怕是不妥,若是她们说不动你,直接用强,你如何敌得过她们?”
黄澄澄道:“我留下来保护你,翩翩自己去鹤亭居,足够了。”
朱蓉蓉知道此事耽误不得,颔首:“好,那就这样办,翩翩,辛苦你跑一趟。”
齐翩翩微微一笑:“自家姐妹,言谢作甚?我去了,一会回来寻你们,你们可不要跑不见了。”
黄澄澄道:“好。快去吧。”
齐翩翩赶忙去了鹤亭居,结果扑了个空,玉无瑕根本不在鹤亭居,她问了一圈宫女,结果没人知晓,她急得跳脚:“玉无瑕到底去哪里啦?!真是急死我了!”
*
姬岑拉着小红杏回了凤阳阁,二人有说有笑的,气氛十分融洽。
按照姬晏的话来讲,那就是二人臭味相投,十分合拍。
二人正在打叶子牌,期间,姬岑想了想,问:“小妹,你可愿与我说说你在欢喜楼的事情?”
小红杏疑惑:“怎幺好端端的,朝我打听这个?”
姬岑摸了摸鼻尖,笑着说:“刚才,我母后将我留在椒房殿,可是盘问了一些有关于你的事情,我语焉不详,她生气,觉得我对你不甚了解,还敢贸然与你称姐道妹,好生训斥了我一番呢。”
“原来如此,”小红杏了悟,随手将手中的叶子牌搁在桌上。
“这也没什幺,我自小颠沛流离,被人卖来卖去的,我那时候年岁小,对自己具体去过什幺地方已经没有任何印象了,只知道,待我稳定下来的时候,我已经是建康欢喜楼的一名女妓了。”
“后来,妈妈看我生得漂亮,栽培我学琵琶习跳舞,拍卖初夜的那一晚,我跳了一支艳舞,至此,艳名远扬,一举成了欢喜楼的头牌花魁。”
“三年来,我恩客不断,生意甚好,直到文德二十一年,江过雁来欢喜楼寻欢作乐,对我一见倾心,同我一夜欢好后,他当即为我赎身,八擡大轿地娶我过门,我就随他来了邺城。”
她面色平静地讲完,端起茶水喝了一口,问:“岑姐还有什幺要问的吗?”
姬岑安慰地拍了拍小红杏狗头:“没啦,我这个做姐姐的,可不忍心叫你揭开旧伤疤。”
小红杏浑不在意:“也不算旧伤疤啦,反正都过去了,我现在都苦尽甘来了。”
此时,宫女来报,说有人来寻小红杏。
小红杏不解:“谁会来寻我?”
她站起身,“我且出去瞧瞧,岑姐在此地候我。”
姬岑点头:“好,你快去快回。”
来人正是弄柳与拈花,小红杏问:“你们找我作甚?”
弄柳道:“江夫人,碧虚公子派我二人来请夫人去鹤亭居一叙。”
小红杏犹豫:“这……”
拈花道:“江夫人若是不去的话,碧虚公子怕是要怪罪我二人办事不力,请江夫人去一趟吧。”
“好吧。”索性江过雁还在忙,她偷偷去鹤亭居,应当也没什幺大不了的。
小红杏招来凤阳阁的一个宫女,道:“我有要事要出去一趟,你去告诉公主一声,请她莫要等我了,下次我再陪她玩。”
宫女应是。
小红杏随着弄柳与拈花走了。
她对皇宫不熟悉,更没去过鹤亭居,因此不知道二人带她去的地方根本不是鹤亭居,而是御竺楼。
她没注意擡头看门上的牌匾,一脚踏进御竺楼,待瞧见里头情形,还蛮奇怪的,“这里怎幺还有织女娘娘的画像?鹤亭居不是玉无瑕的居所吗?这地方……”
她环顾一圈,佛香袅袅,旁边还有序地堆着几排蒲团,“我看着怎幺像求神拜佛之地?”
她觉得不对劲,转身就想跑。
弄柳与拈花早就有所准备,当即一左一右地擒住她胳臂,将她狠狠掼向蒲团堆里,弄柳拽下她腰间的猫咪印章,与拈花一道快速跑了出去。
小红杏昏头昏脑地站起身,还没追几步,门扉被她们从外头关上,还落了锁。
小红杏扑在门上,“喂!你们干什幺!?放我出去!”
她叫半天,没有人理她,她累了,索性,既来之则安之。
她踱步回殿内,抽了张蒲团,盘腿坐下,拧眉想着:“到底是谁要坑我?莫名其妙带我来这里?”
她想不通。
殿内,熏香气息更盛,缭绕在她鼻尖,渐渐的,她觉得身体生出一股痒来,小红杏毕竟在欢喜楼三年,对这些奇技淫巧还是略懂一二的,当即觉察出不对劲。
她连忙起身,跑到供桌边,将香炉打开,她凑近,细细地闻,掩盖在檀香的烟火香气下,还有浅浅的淫靡味道,娘的,这是假佛香,实则是助兴的香。
小红杏找不到水,只好将香炉摔在地上,用脚踩灭火星,又拿蒲团盖住那团香灰,这才罢休。
*
东宫
玉无瑕正与姬晏一道下棋。
忽而,侍卫来报,说外头有两个宫女来寻他,请求一见。
玉无瑕指尖捻着一粒黑子,问:“她们有说是谁派来的吗?”
侍卫道:“有,说是江夫人。”
玉无瑕眸中闪过一丝涟漪,轻轻将黑子放在棋盘上:“既如此,将她们带进来吧。”
侍卫于是将弄柳与拈花带进宫殿。
弄柳与拈花齐齐行礼:“奴婢见过太子殿下、碧虚公子。”
玉无瑕一展袖,问:“江夫人派你们来寻我作甚?”
拈花道:“江夫人请公子去御竺楼一叙,她还特地叮嘱奴婢,说是有要紧事与公子说,希望公子莫要推脱。”
姬晏紧盯着棋盘看一会,想不出下一颗白棋该落什幺地方才能扭转颓势,闻言,擡眸扫了拈花一眼,“你似乎颇为眼生,孤从未见过你。”
拈花道:“奴婢是凤阳阁那边伺候的,太子殿下很少过来凤阳阁,因此不曾见过奴婢。”
姬晏“哦”了一声,语调变得轻慢:“原来是皇姐那边的宫女,难怪生得妖妖调调的。”
拈花垂下头,不敢再开口。
弄柳捧着那枚猫咪印章,呈给玉无瑕,道:“碧虚公子,江夫人已经在御竺楼等候多时,来之前,特意叮嘱奴婢们一定要将公子请到,为此,她还将这枚印章交给奴婢,说是希望公子看在印章的份上,莫要叫她空等一场。”
玉无瑕接过那枚印章,他面色淡然,但眉眼间已经隐隐流露出几分愉悦之色,他从桌边随手拿起一张丝帕,细细地给印章擦拭起来。
弄柳见状,神情不由露出受伤之色,玉无瑕全然不在意,自顾自动作。
姬晏觉得此二婢容色太盛,有些招摇,心中不喜,“表哥,今夜就是七夕佳节了,御竺楼可是要等晚上才能开启、进去跪拜织女娘娘的,现在小红杏提前叫你去,怕是不妥吧?”
“无妨,我与她早有约定。”
他微微一笑,语调惬意,“只是,没想到她竟会将此约放在心上。”
他轻轻摇头,感慨:“我本以为,今夜,她会失约于我。”
姬晏说不动他,只好将火气撒向二女,“御竺楼要等晚上才能开,小红杏为何现在就私自去开了?她难道不知道这是违背皇后娘娘凤谕的忤逆之事吗?”
拈花心中叫苦,面上不显:“回太子殿下的话,江夫人方才是从凤阳阁出来的,公主殿下说会帮她向皇后娘娘解释的。”
姬晏冷哼一声,“什幺解释?依孤看,定是皇姐偷偷派人给她开了吧?!”
拈花不说话了,表示默认。
姬晏更加气不顺,捏着白子落下,玉无瑕扫一眼棋局,从棋笥里摸出一颗黑子,“啪嗒”一声放下,棋局胜负已定。
他站起身,“我先走了,你且多研习棋谱。”
姬晏还有挽留之意,跟着站起身:“表哥……”
玉无瑕擡手止住他话语,转身走了。
二婢连忙随在他身后,一道去御竺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