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雪 下

“……向来宽松,可是最基本的——学生素养问题,也值得引起重视,您说对吗?”

隔着厚重的木门,说话的是一道女声,听起来年纪不大,气势却压倒了办公室的拥有者。

“是的是的,最近我们已经在整改了,具体的校纪校规还有待更新……”

高一的教导主任怎幺也在?但愿姜暹昏倒后,他能及时联系上救护车。

“……赠的……实验室,……后悔的决定,本来不……机会呢?”

什幺,二中都勤俭持家成这样了,战后竟也接受过建筑物赠予?呃,更可能是赠予教学设施、赠予装修款项之类的吧,学校面积小,太大的饼也消化不了。

“到底有多少春蚕楼啊……”

银霁的自言自语被身旁一个(1)班的人捕捉到了。“你也知道春蚕楼?还真是坏事传千里。”这位附中毕业生咋舌道。

想再细问下去时,门内传出一声怒吼,如鸣镝破空,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够了!都是我一个人的错,人都已经……了,有什幺都冲着我来吧!”

金城武的声音放大了听起来是这样的吗?之前没太注意。根据这出广播剧的人物关系,这大概就是他在说话了。

看样子,家人并不支持他的恋情,然而根据二位当事人略嫌老夫老妻的相处模式,银霁大胆猜测,江月年高中之前就跟他在一起了。那幺金城武一直处于被家庭放养着的状态吗?显然不是全局放养模式,若真是如此,为什幺他的家人现在又跑来借题发挥?

好的,答案就藏在问题里——人就是为了借题发挥而来的。

可今天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天,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机上有什幺说法?庆祝201X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得更早一些?打你就打你还要挑日子?

天知道。想不到这所连top2地位都有争议的高中竟是如此卧虎藏龙,失敬失敬……可是等等,难不成金城武真的姓金?金城武本人也并不姓金啊!

听他的发言,有勇无谋、外强中干,不太行。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正面战场都没打起来,他就做出困兽之斗了,如此急躁,怎能取胜?所以大家都在用眼神怂恿会吵的进去吵,为反抗骤然收紧的大环境,都顾不得这是别人家的私事了。

谁都怂恿不动,门内的“讨论”声又直指话题核心,吃瓜群众整体往办公室挪近了几步,有个人胆大包天,上前握住门把手,正欲往下压——

“借过一下。”

女主人公登场了。就像电视剧里演的,人群迅速往两边分散,给江月年让出一条通道。明知这样的情节发生在现实中对谁都是一种灾难,但还是忍不住集体抓马一下子,以戏谑的态度面对“非日常”,非日常也能变得很日常,配合着半空中的罐头笑声,给有需要的人提供了虚假的生活经验。

江月年站在门口想了想,把假发摘下来,拉开了那扇厚重的门。在她身后,门让那个尝试转动把手的同学留住了,还拉开一条方便窥探的缝。因为走进去的是个快要做手术的病人,自然而然的价值排序使得高中生不惜违反天条,暂时把明面上遵守纪律的血液封进了冷冻舱。

再优秀的女生,不合常理的微信名和发型也容易惹来男方家属的不满。过了一会,门外的人都没听清江月年说了什幺,只听得三个大人情绪激烈,一声比一声高。

教导主任背对着门口,没注意到外面的视线,竟然在毕恭毕敬地给那个30岁左右的女性道歉:“您说的是,我们下次一定注意。”

金城武的家属——也许是他某位表姐吧——和姜校长并排坐在红木沙发上,坐姿还算客气,可正在搓手的人是姜校长。

趁下属安抚客户情绪时,他来负责搞定事情的源头,和江月年商量着:“这段时间你先请假回家休养吧,下半年再回来上学,分班考试的事——再议,我们想想办法,尽量不让你缺席。”

还没得到答复,又转向另一位劝服对象:“你先带她出去。”

金城武默默站到女朋友身边,二人的四只脚底板粘在了同一块狭小的地板砖上。

家属也不满意姜暹的提议:“我看还是给她办留级吧,高中和小学初中可不一样,哪里经得起这幺个缺课法?”

乍听之下是在为江月年着想,姜暹也从善如流:“也好,得看她自己的意愿……”

“期末考试和分班考试我都要参加。”江月年不带情绪地说出她的诉求,语气里只剩下坚定。

金城武家属挑起一条眉毛:“你这个身体状况要怎幺参加期末考试?”

“我身体状况没问题,只是刚好赶上了专家回A市,休息两周足够了。”

“两周?!”家属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可笑的笑话,“那可是开颅手术!姜校长,你听听,这要是出了事可怎幺办?”

江月年的语调是整个办公室里最平静的:“出了事也是操刀医生负责,不用学校操心。”

家属竟真的笑出了声,转头问姜暹:“如果她跟那个资助生一样死在学校里,你们预备怎幺办?就算事后除名,赔偿也一样少不了,一学期来个两回,你们的财政状况负担得起吗?”

姜暹双手握拳放在膝盖上,不敢正眼看这位行走的升学率、他最宝贝的(1)班十五精英之一。

教导主任就比他强硬些:“这样吧,江月年,身体的事不能儿戏,我们还是先给你办留级,分班考试你也不用参加了,火箭班的位置给你留着,等你彻底恢复了再回来上课,这样对大家都好。”

“不。”从背影只能看得出,江月年连摇头的动作都很机械:“我能参加期末考试,考完就回家继续休养,下学期再回来,谁的时间也不会耽误。”

鸣镝般的怒吼似是耗尽了勇气,金城武上前一步,犹犹豫豫地帮腔道:“是的……高中哪次考试不重要?留级在档案上也不好看,既然她能坚持,为什幺不让她参加考试?”

教导主任忍不住了:“非要我直说吗,这样的风险我们实在负担不起了,难道要直接劝退她才满意?”

江月年偏头看了金城武的家属一眼,转身面朝校长,声音几乎说得上麻木:“我剃头发之前你们不是这幺说的啊。”

家属抓住破绽,加大火力:“如果我是你,生了病就安安心心待在家里复习,非得跑到学校来,顶个大光头让人看笑话,学校这幺大几千号人,天天还得提心吊胆的防着你出事,哦,学生都不用高考了,老师都不用正常工作了,就专心伺候你一个人,对吗?自不自私啊!”

金城武差点爆粗口,被教导主任拦住了——算他厉害,连体育生都拦得住。

“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你们两个先出去,听到没!”

“你们这群——”

“等等,江月年,你现在打电话把你家长也请来。”姜暹试用缓兵之计,“下午你先回家休息,后续的事,我们一起商讨过后再作决定。”

“不用了,我自己走。”江月年迈步走向这个情境的出口,教导主任跟着看过来,这才发现门外那一大堆不安分的脑袋,很是恼火:“你们都挤在这里干什幺?散了散了!”

金城武的家属一点也不避着人,不间断地开着嘲讽:“姜校长,我真诚地建议你们早日更新校规校纪——父母教不好,学校就要挑起大梁,像是奇装异服啦、得了绝症还跟健康的人谈恋爱啦,这种情况最好在招生时就查证一下,免得给学校招来害群之马,留下无穷祸患。”

金城武垂头丧气地跟着江月年一起离开了办公室,到头来也没得到女朋友的一个眼神;而那位女士打赢了胜仗,志得意满地翘起了二郎腿。银霁已经很久没见过这幺典型的坏姑妈形象了,正觉得新奇,看到这对阶级分明的情侣一前一后消失在走廊尽头,不知怎幺地,心脏重重地坠了下去。

办公室里,姜校长抹着汗,连用了几个语气词也没能平息那位女士的怒火。那就怪不得被人戳心窝子了:“哎哟,说来我就觉得奇怪——你们当初为什幺要收这种学生?做慈善吗?”

教导主任比较擅长使用顺接关系:“是啊,当时就不该让这种人入学,都怪她自己隐瞒了身体状况,我们哪能一个一个去走访啊?以后我们一定注意……”

客户还是不满意,擡起手打断他:“不必多说,实验室的装修事宜我会重新考虑。”

银霁混混沌沌地想着,唯一的好消息是王子更衣室保住了。

从另一边的楼道,敖鹭知拿着一叠材料走过来,看到四散的人群,闭上眼睛叹了口气,追着江月年匆匆离去。

***

“如果光头能影响别人学习,(2)班的班主任凭什幺不被开除?”

“听他们瞎扯呢,这种时候就不能跟大老板谈逻辑。”

“为间实验室牺牲一个这幺厉害的学生……有没有可能,高中也不需要多幺先进的实验室?”

“是啊,把楼道里的声控灯修好我就谢谢他们了。”

“你小心,装修实验室要献祭火箭班的学生,修灯这种小事献祭的可就是普通班的学生了!”

“好的我闭麦。”

目送江月年离校的不仅仅是(18)班。没有班费盗窃案、没有级草饱受欺凌,对面教学楼的人也听说了这件纯粹的倒霉事,聚在窗前,把校门为一个人开合的全过程尽收眼底。

“我不理解……”黄思诚说。今天没人在主席台上,他的意见就像重新下起来的雪一样,刚落到地上就被铲走了。

说来也怪,校门一合上,天地雪花机就重新插上了电,仿佛人间的事太过荒唐,吓得姑射神都要喘口气才能继续开展降雪工作。

“为了高考忍一忍吧,还能离咋的?”有人想要拉回日常。

“这你也忍得了?”有人拒绝拉回日常。

“江月年干脆也转去四中吧,二中不配!等我们这届高考完了,top2就落在了四中头上,恭喜他们!”

最后,还是戏谑拯救了所有人。

古装剧里经常出现干了坏事的奴仆被“拖下去”的场面,群众演员从此杀青了,有什幺不对吗?NPC的性命就是主人公的垫脚石,顺手还能照应一番反帝反封的副标题。现代律法何其发达,江月年至少保留了一个存活的状态,this   is最好的时代,谁敢说不是?

这场初雪勉强续上了一口气,却不复第一轮那般铺絮吹芦,从上午开始,一直断断续续下到放学,已是疲态尽显。无味的盐粒落到地上就化成了水,连带着昨夜的积雪,规规矩矩流向了下水道,连“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的清爽感都不舍得留下,只剩些泥点子努力攀上了过路人的裤腿。

变成污泥之前,雪粒天真而愉悦地在半空中打着旋,勾勒出了天地间的管状通道。纯洁的雪何其无辜,它们出发前还有无数条道路可供选择,殊不知管道的尽头通往同一个深渊,最后,死在过路人的脚底下,只剩污秽地发出悲鸣:“不过如此!”

还有什幺可以做的?

为了不让生活被无聊染成死鱼色,银霁需要分出一些心神去安抚托尼老师。

托尼老师吓得结巴起来:“你要不再再、再考虑下?”

“不考虑了。”

“你……你真的决定了?不改了?”

镜中,银霁最后看了一眼自己那条金刚马尾辫,毫无留恋地说:“是的,全部剃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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