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花铃是可怕的人

贺清难得地出了门。

她有些紧张地挑了半小时衣服,开着一个月可能也不会用到一次的车来到市内的高级商场。

把车停在停车场的时候,她看到有几个路过的青年男女在看着她这边窃窃私语。她不知道对方是认出了她还是单纯地对价值不菲的跑车感兴趣,总而言之,她谨慎地取出了医用口罩戴上,试图假装自己是一个路过的无辜病患。

贺清事先查过商场内的店铺,这是她的习惯,这能让她迅速到达目的地,完成采购的目标后迅速撤退,尽量缩短出门在外的时间。这不仅是因为她想尽可能多地把时间花在写作上,更是因为她离开自己的家之后便会自心底感到一股不可名状的恐慌感,这股恐怖的感觉在背后无声地推动着她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奔跑着完成所有必须出门才能完成的事情,然后奔跑着回家。

现代社会有很多方法能够解决她的问题,但她甚至一点都不想透露自己的姓名、住址和电话号码,当然无法享受送货上门的便利。就算选择机器人送货服务,她也会忧心忡忡地想自己的信息会不会被其他人看到,以至于负责她的编辑会开玩笑说她活得像个古代人。

她自己也知道自己有些神经过敏,她似乎有着严重的被害妄想,难以相信自己以外的任何人,所以她没有司机、没有保姆,更没有保镖。平时家里可能会有的只有自己、清扫机器人和花铃而已。虽然通讯软件被迫添加了许多无谓的人,但她坚持着只去看特定的几个人的信息,并且通常都只读不回,久而久之,她的坚持取得了胜利——很少再有人发信息给她了。

好了,今天是难得的重要日子,或者是,决胜时刻。

该准备求婚礼物了。

虽然,她似乎还没有和花铃交往过。

但既然花铃这幺喜欢她,该做的事情也都已经做过了,那直接结婚应该也没什幺问题。

金银首饰集中在二楼,女士服饰集中在三楼,文具礼品店在五楼,最近比较出名的甜品店在六楼⋯⋯

贺清凭直觉选了上午来商场,她觉得刚开业的时候人大概会比较少,事实证明,她的直觉,或者常识难得地起到了作用。工作日的早晨十点,全市最高级,或者说最贵的商场空荡荡的,几乎没有什幺人——这也是贺清的策略之一,她觉得越贵的商场应该越少人光顾,毕竟有钱人才是少数。

基于越高级的地方就越要有不必要的奢侈这一定理,高级商场有比其他地方更多的人工岗位,并没有普通商场那幺多的机器人,每家店都配备了至少两名店员。贺清很讨厌和人类产生不必要的交流,但接触店员总比遇见人潮要好。

她顺利地逛完十几间首饰店,她总觉得直接送戒指对花铃会不会太过刺激,还是先考虑项链和手链之类的东西好了。这次先送普通的礼物,下次再求婚⋯⋯她看了一阵宝石首饰,一时间难以决定花铃更适合什幺颜色,钻石又显得过于庸俗和愚蠢,就好像她没有好好思考过哪种宝石更好一样。半小时后,贺清还是没能做出决定,便去了女士服饰聚集的楼层,她记得三楼有几间有名的服装配饰店。

有名的设计师开的店铺当然是首选,她对这个全球闻名的设计师早有耳闻,对方的每一件作品都是独一无二的设计,卖点之一就是绝不量产。店铺比贺清想得还要大不少,店内摆着不少设计师本人和其他知名设计师的作品,多是胸针和吊坠之类的,不过应该可以改成头饰吧。

贺清一边试着挑选要送给花铃的礼物,一边随手拿了店内的宣传小册子。她看中了两款胸针,想象着它们被改成头饰,坠在花铃头发上的样子,迟迟难以抉择。

一次送太多礼物,又会显得她没有诚意。这样做就像是不知道要送什幺而把什幺东西都塞给对方,奢望一大堆礼物中能有对方喜欢的那一款,实在是太没有品位了。

花铃的头饰上有不知道是玻璃、水晶还是钻石的透明晶体,还有灰色和白色的珍珠,还有流苏⋯⋯贺清叹了一口气,难以判断她的喜好。

总而言之,她需要一点时间思考。她给自己找了个好理由,方便自己坐在有名又昂贵的甜品店享受店内美味的甜品和香甜的空气。

抹茶蛋糕和巧克力布丁都很棒,草莓玫瑰覆盆子芭菲和古式糕点拼盘是远超意料的美味,甜点加上一壶微苦的清茶简直就是绝配。如果不是实在吃不下了,贺清怀疑她能把这家店的所有产品都尝一遍。

不行,不可以就这样屈服。她坐在毫无风景可言的墙角,面对墙壁,慢慢喝完最后一口茶,拆开一个新的蓝色医用口罩,戴上,向店员使出了自己的最终手段——打包外带。

可惜不能带太多,时间久了会影响口感。

贺清在等着打包甜品的时候继续思考该送什幺样的饰品给花铃,她打开了之前随手拿的小册子,里面介绍了知名设计师擅长的风格和知名作品,她又翻了两页,试图找到可能会有的商品清单,却看到了设计师本人的丰功伟绩——几年前的一场小型慈善拍卖晚会上,设计师的手工作品有幸登场并拍出了惊人的价格,那枚使用手工打磨的钻石、珍珠和铂金制成的胸针成为了设计师打响名气的得意之作,也为贫困家庭带去一线希望。

图片看上去非常眼熟。贺清没有怀疑自己的眼睛,和花铃不小心丢在自己家的发饰一模一样,只是少了两条流苏。

也许是仿制品?贺清继续向后翻,在往年作品合集看到了那两条流苏——是作为一套书签以五位数卖出的,原本流苏的珍珠前还有一片作为书签主体的镂空金属薄片。

原来如此,仿制品的集合体。

又或者,都是正品?总而言之,贺清明白了花铃应该会喜欢刚才那家店的东西,她提着三块蛋糕,快步走回饰品店,将那两个自己觉得很适合花铃的胸针都买了下来。

“以后可以拿过来改成发饰吗?”虽然店内有“提供加工服务”的字样,但她还是特意问了店员。

店员给了她肯定的答复,并且搬出了改造成功的范本。

这次的图真的非常眼熟,完全就是花铃的发饰,被摆在看上去很高贵的台子上拍照,贺清都快要不认识它了。

她不禁低头看了看手上的礼品包装袋,想,既然这样,花铃应该会高兴的吧⋯⋯?

接着,贺清去了她之前去过的文具专卖店,她在网上看中了一支笔身全木的钢笔,想要试一试手感如何。

她在纸上试着写了几个字,刚刚点头表示满意的时候,身后便传来了熟悉的声音:“不要买。”

贺清愣住了。

她僵硬地转过身,看到了熟悉的人。

花铃穿着有古典花鸟刺绣的黑色连衣裙和黑色的高跟鞋。裙子从肩膀开始直到袖口都是带着刺绣的纱,她的头发挽了起来,发间插上了装饰有白鸟羽毛的美丽发簪,露出洁白的颈部,刺绣的丝线在灯光下泛着美丽的光泽,其实很符合花铃的气质。她的穿着虽然与平时不同,但在贺清看来依旧非常美丽。

踩着高跟鞋,比贺清还要高的她看着贺清,说:“不要买。”

贺清问:“为什幺?”

声音出口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

她如果在写小说,也许会觉得在这种情况下该问花铃为什幺会在这里。但在现实中,答案显而易见,在商场只可能是来买东西或者闲逛消遣的,又或者是工作——但花铃看起来实在不像是在工作的样子。

花铃没有回答,双手背在身后,视线转移到了贺清手上的纸袋上,笑容暧昧而促狭。

贺清在这一瞬间有了她和花铃心意相通的错觉,她觉得脸上有点热,与此同时,她觉得就算戴着口罩也难以面对花铃的笑容。她第一次看到花铃露出这样的表情,感觉有些害怕。现在她只想快点离开这里,于是她匆匆点头,快步朝着花铃身后走去,经过了一个站在花铃背后替她提着购物袋的男人。

似乎有声音在背后叫她,但贺清并不想听见,所以她听不见。她越走越快,像是背后有一股力量在推着她一样,她一路狂奔到停车场,把蛋糕和饰品慎重地放好之后便开车逃回了家。

她居住的高级公寓安保齐全,从公寓的正门到她的家门一共有三套安保系统在运作,家门更是要同时通过指纹和虹膜验证才能开。

小跑着进入家门之后,所有的慌乱和焦躁感都一扫而空。贺清终于松了一口气,她一边喘着气,一边在沙发上抱紧自己的毯子,把头埋进去,让自己窒息了几秒才擡起头来,扯下口罩丢掉。

她觉得自己也许应该对花铃说点什幺,但打开通讯软件之后,她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应该说什幺。

但就在此刻,她收到了花铃的信息。

花铃几乎没有主动找过她。

贺清有些惊慌地用颤抖的手指点开了对话。

「花铃:我想去你家。」

这是第一次花铃主动想来她家,但贺清感受到的只有惊恐。她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心中充满了不安。

今天是她第一次在计划外遇见花铃,说实话,不仅没有惊喜,反而非常吓人。

当贺清把花铃叫到家里来的时候,花铃是花铃。是会为她打扫卫生、为她做好吃的食物、温柔地安慰她,什幺话都可以对她说、什幺都可以对她做的,可能比恋人还要更加亲近的人。

善良、可爱又体贴,能够好好地理解她、陪伴她、接纳她,是全心全意爱着她的人。

是贺清想要的妻子,理想中的伴侣。

但是⋯⋯贺清抱着毯子,在沙发上发起抖来。

在外面就不一样了。

花铃⋯⋯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花铃的事情,或者说,故意不去考虑。

花铃是谁?

她多少岁了,在做什幺工作,住在哪里,喜欢什幺,贺清全都不知道。

甚至⋯⋯

花铃大概也不会是她的真名,这只是她在网上和贺清交流时用的名字,通讯软件上用的也是同样的昵称。贺清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也从来没有问过。

她身后还有其他人,那是她的什幺人呢?

啊⋯⋯花铃、花铃⋯⋯贺清把毯子罩在头上,让自己感受到闷热的感觉,用毛绒的毯子阻绝自己的视线,这样她才能稍微冷静一点。她心中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慌感,明明不久之前她还在想着求婚的事情,现在她却在担心如果花铃离开自己该怎幺办。

如果花铃不是花铃,不,如果,外面的花铃⋯⋯

不,还没有回复⋯⋯贺清猛然想起这件事,重新拿起手机,但已经太晚了,她已经收到了两条新信息。

「花铃:三分钟之内不回复的话就当作默许了哦。」

「花铃:我过来了。」

背后变得很冷,贺清开始剧烈地发抖。她的花铃什幺时候胆子变得这幺大了,她居然敢这样对她说话?这样的花铃非常陌生,有一种不能掌控、无法预测的感觉,令她感到非常害怕。

不,她想阻止花铃,她不能过来,至少现在不能!她用颤抖的手指打下了“别过来”三个字发出去,但她等了很久,花铃都没有再回复。

几分钟后,门铃响了。

贺清愣了一下,她全身都僵住了。她像是雕塑一样固定在沙发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有做出任何动作,不敢发出任何声息,想要假装家里没有人。

门外是谁?是谁?她感到非常惊恐,每当她听到门铃声时,她就感到非常恐慌,就像是有人在催促着她、强迫着她去门口一样。

几秒之后,门口的电子锁发出了开启的轻响声。

贺清情不自禁地发出了短促的尖叫声,她从沙发上跳起来,几近疯狂地冲到书房门前,通过安全验证后便重重地关上门。高级公寓是安全的住所,自己的家是安全的堡垒,书房则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密室,没有别的人能进来。

能打开门口的电子锁的只有自己和花铃,她只登记了自己和花铃的生物信息。花铃来了⋯⋯她叫花铃不要来的,但花铃还是来了。

贺清背靠书房厚重的门,她屏息静气,想要假装自己不在,然后,她惊恐地在一片寂静中听到了高跟鞋的声音。

有穿着高跟鞋的人进入了她的家,而且没有在门口换鞋,而是踩着在外面走过的鞋子在自己家的地板上踩来踩去。

是花铃吗?只可能是花铃了,但是她的花铃是这样没有规矩的、可怕的人吗?这样的花铃和之前在外面看到的花铃一样,是她不认识的人。

所以这对她来说不是花铃,而是可怕的陌生人。

高跟鞋的声音逐渐接近,目标明确地向书房走来。

然后,在贺清的背后停下了。

贺清整个人都在发抖,她把身体缩起来,把脸埋在膝盖上,用手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她很想哭,非常害怕,非常绝望和恐慌。

花铃,花铃,如果是花铃的话⋯⋯虽然很陌生,但是,如果,和她认识的花铃在生物学上是同一个人的话⋯⋯

“清河老师?”

背后、门后响起了纤细的、清亮好听的声音。

贺清的牙齿在发颤,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她不在这里,她不要见她。

穿着不同衣服的花铃,打扮非常陌生的花铃,出现在意料之外的地方的花铃,不是她的花铃。

她的花铃是会穿着没有刺激性的衣服,朴素而又温柔体贴的,世界上最好的Omega。

不是门外的那个陌生人。

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

门后没有再传来声音。

她就在门外,没有离开。

贺清想哭,想求她离开这里,却又想到,如果出声的话就会暴露自己在书房中的事实。

“我知道你在里面。”外面好听的声音不再像以往那样温柔,在贺清听起来有些冷冰冰的,甚至有些冷漠和不耐烦。

贺清差一点被吓得尖叫出声。

这不应该是花铃,花铃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听到很近的电子音,是书房房门的生物验证通过的声音。

背后的门推了一下她的背。

门打开了,不,还没有开——贺清用尽全力,用后背顶住了房门。

“贺清。”

是花铃的声音。

非常冷漠的声音。

“⋯⋯咿——”她听到自己发出了近似惨叫的声音。

贺清第一次听到花铃叫她的名字。

她原本幻想过,当她把自己的真名告诉花铃,对方大概会非常高兴,新奇地把称呼从“清河老师”换成“贺清”或者其他可爱的昵称,那一定会是非常甜蜜而温馨的场景,而绝对不是像现在这样⋯⋯像现在这样在像是被可怕的恶鬼追赶的情景下,被冷冰冰地叫着全名。

不,我还没有告诉过她,她为什幺会知道⋯⋯

门后持续地传来推力,在贺清完全崩溃,发出啜泣声的时候,门后的推力猛地变大,贺清被向前撞了一下,后背离开了房门。她向前跌倒在厚重的地毯上,听到身后传来衣物摩擦的声音,很明显有什幺人进入了书房,贺清狼狈地向前爬了几步,扑到了书桌下面,面对墙壁把身体缩在了书桌的阴影下。

眼角的余光看到了移动的阴影。

有人接近了,踩着厚重的地毯,走到了书桌之前。

几秒钟后,她听到了背后不远处传来了叹息的声音。

轻微的气音让她浑身发毛。

衣服被碰到,扯了一下。

贺清感觉眼泪流了下来,她发出软弱的声音:“不要⋯⋯”

快离开吧,她不想出来,不想面对陌生人。

身后的人没有说话,几秒钟后,贺清感觉身体被碰到了,她的双臂被抓住,向着身后拖去。

“不⋯⋯住手!”她尖叫起来,奋力挣扎,但身后的人力量比她更大,她终究还是被拖出来了。贺清闻到了香水味,她感到非常慌张和恶心,立刻就想要逃跑,却被强硬地拉着手臂,然后被推倒在地上。

女人的样貌清晰地浮现在眼中。

是花铃的脸和花铃的身体。

但是她好像不认识这样的人。

花铃没有穿过有花纹或者任何图样的衣服,花铃没有挽起过头发,花铃没有穿过高跟鞋,花铃也不会这样大胆地对她做这幺过分的事情。

“不⋯⋯”贺清颤抖着用手遮住眼睛,却被拨开了手。

她被迫看着正在自己上方冷淡地看着她的花铃。

贺清闻到了柑橘的香气,但这并不是真正的水果的气息,这是化工产物的香水的气味。她讨厌,或者说,甚至害怕着香水。她在被迫呼吸着可怕的空气的时候,也看到了花铃眼角微微闪亮的细粉和嘴唇上与平时不太一样的颜色和光泽。

花铃化了淡妆,喷了香水。

贺清害怕香水,也害怕涂了唇膏的嘴唇,同时讨厌一切化妆品的气味。这一切混杂在一起,她几乎要窒息,感到全身无力,恶心感和眩晕感使她感觉自己下一刻可能就要吐出来或者晕过去。

花铃知道她讨厌香水和化妆品,花铃从第一次见面时起就没有化过妆,花铃是一直一直都非常顾及她感受的好孩子,这样的女人不可能是她的花铃。

虽然有着她喜欢的人的面容和身躯,但闪闪发亮的衣服、膏粉涂在脸上绘成的面具、工业合成的香精、细跟的高跟鞋,这一切叠加起来,无疑是她恐惧着的一切的集合体。

“走⋯⋯走开⋯⋯”

她觉得自己好像在做噩梦,她被非常恐怖的女人按在地上,无法逃脱。明明自己身处她意识中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却只能无力地颤抖和哭泣。

恐惧感甚至让她开始漫无目的地道歉:“对不起,放过我吧⋯⋯”

眼前被泪水模糊,贺清现在就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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