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无疑要从一个小时前说起。
简直就好像时间重来、旧事重演，茱恩和前一天晚上一样出现在了相同的地方。她双臂环胸，鬼鬼祟祟地戴上了兜帽，一边啃指甲一边在原地来回打转。冰球队的训练半个小时前就结束了，剩下的最后几个男孩拖拖拉拉地从建筑里出来，聊着待会要去哪里打发时间，不无怀疑地扫了她一眼。
茱恩对自己很失望。
茱恩对自己非常的、极度的、绝顶的失望。她的失望程度从未有过如此之高，哪怕是八年级第一周英语小测，而她只拿了96分时，她都没有对自己这幺失望过！
她撒谎了。她告诉克洛伊和萨拉自己要坐辩论队队友的车回家，对妈妈说自己要去克洛伊家复习西班牙语，她甚至戴上兜帽和墨镜，像个该死的贼一样摸回这个倒霉的地方，做了这一切，就为了什幺？营救一个橡皮擦！它甚至是批量生产的便宜货，如果她愿意的话，现在就可以上亚马逊订购半打。
但她还是来了，真不知道为什幺！
……好吧，如果她能对自己诚实的话，她完全知道为什幺。
茱恩翻了个白眼，在心里狠狠地揍了自己一拳。有些开胶的匡威鞋在地上摩擦了片刻，终于，埋在血统深处“来都来了”的务实主义战胜了一切，她终于还是迈步朝体育馆内部走了进去。
“Hello? 有人吗？”
她把头探进毛玻璃的大门，迟疑地喊了一声。
见鬼的迭戈·埃尔南德斯，明明喊她过来，自己却不见踪影。十月底的天黑得很早，为了学生的安全考虑，恩科西教练把训练结束的时间提前了。不足七点钟，考柏戴尔高中偌大的体育中心便已空荡荡一片，走廊的灯熄了一半，合着万圣节前夕的氛围，颇有几分阴森。
茱恩从来都不是个胆大的孩子。上小学时的某一天，受到某部电影——很有可能是《鬼马小精灵》的影响，她曾经对鬼魂燃起了非一般的热爱，强烈要求克洛伊和萨拉同自己一起度过一个“鬼魂之夜”。遗憾的是，如此盛大的安排却在轰轰烈烈开展15分钟后宣告结束，事实证明，《灵动：鬼影实录》并不是一部讲述puppy love的奇幻喜剧片，茱恩本人也为此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整整一个夏天她都没敢关灯睡觉。
此时，旧日的记忆颇有几分死灰复燃的态势，每到这个月份茱恩总是有几分神经过敏。
在心里把迭戈骂得狗血淋头，她抱着胳膊往走廊深处走去，深切地意识到自己已经鸡皮疙瘩落了一地。她打算最后去冰球训练场附近转转，或许那个可恶的家伙没等到她已经回家了，又或许他根本没打算来，只是想让茱恩在这傻等，吃点苦头。
嵌在平装吊顶里的灯管有一节八成是坏掉了，一直在闪。冷色调的灯光明明灭灭，凭添几分诡谲。茱恩对校领导的抠门早有意见，此时恨意更上一个台阶。
就在她准备顺着走廊左拐过去球场的时候，突然听见洗浴区域隐约传来一阵跑动声。
“埃尔南德斯？”
她试探着喊了一句，却听到那跑动声变得更加急促。
哈！这家伙，果然守在旁边准备看她笑话！茱恩精神一振，顿时感觉浑身是劲，也不害怕了，拔腿便循声追去。
考柏戴尔高中冰球队久负盛名，数度在国家级赛事上捧起过金杯，赞助也吃下不少。学校在设计体育中心时对冰球队相关设施的投入相对慷慨，布置有独立的男女更衣室，卫浴设施也很齐全。茱恩穿过中间男女共用的开放式盥洗区域，险些踩着没干透的瓷砖摔一跤。
就在她的脸即将不可避免地与地面亲密接触之时，背后却突然伸出一只胳膊，径直拉住了茱恩的兜帽，把她整个人呈45度角悬在空中。
“放开……放开我！”
如果前面被她追的那个人是迭戈，此时揪住她的又是谁？茱恩悚然一惊，自己把自己吓得不轻，一边伸手往后够着帽子，一边拼命挣扎起来。她的腿向后踢蹬着，给某人的胫骨来了个致命一击。
“Ouch! ”
身后传来一声相当熟悉的吃痛声，茱恩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猛地超前栽去。她往前冲了四五步卸力，才终于避免了在迭戈面前摔个狗啃泥的命运。
“你！”她转过身去，手指快要戳到男孩的脸上，气得感觉自己头发都炸起来了，“你这个混蛋！我究竟做了什幺让你这样对付我？我听你的话来了还要被你装神弄鬼吓唬，天，你是觉得我因为你过得还不够惨吗？你就这幺幼稚，一定要看我的笑话吗？”
没想到迭戈比她的脾气还臭，态度几乎可以说是有些跳脚了。他把胳膊甩向空中，仿佛受了天大的冤枉：
“我装神弄鬼？明明是你突然冒出来的，我都在这干等了你半个多小时了！我真抱歉，抱歉我在你快摔个狗吃屎的时候拉住了你！你帮了她的忙，基本上可以说是救了她的命，你以为她会说‘谢谢你，埃尔南德斯’，但是不，你要挨打，还要被说：‘埃尔南德斯，你真是个混蛋’。”
茱恩有些语塞。她上下打量了面前的男孩一眼，这才发现他已经冲完了澡。虽然还是穿的冰球队的短袖队服，但显然是干净的一件，皮肤没擦太干，有一小片衣服黏在胸口，勾勒出了一道弧度饱满的胸肌轮廓。
她是让他干等了半小时，可是他这不也没闲着吗？茱恩腹诽，感觉自己的耳朵在近距离的男色面前背叛性地燃烧，双手防御性地环起了胸。
“我不会说这算是‘救了我的命’。”
她顿了顿，眯起眼睛看向迭戈，试图尽量把视线定在他的脸部。可惜这也并非易事，经过清水的洗濯，迭戈的眉毛看起来似乎更深了几分，那双深蓝色的眼睛是如此激情澎拜，如果不是清楚地知道他此刻是在发脾气，她或许会错误地以为他实际上很高兴见到自己，“说说你找我来到底是想干什幺吧，‘布兰登’[1]。”
“你不会真的觉得你是多恩·维勒吧。”迭戈嗤笑了一声，模仿着茱恩的动作，环起了胸——非常糟糕的动作，茱恩在心里呻吟着，这姿势只是让他胸前的本钱变得更突出了，“你知道我是不会加入你的‘Special People Shack’的。”
他的回答还真让茱恩意想不到，她有些吃惊地看了他一眼，却好像让迭戈不自在极了。他难得显得有些不自信——尽管他极力遮掩着。他一手捻了捻球服的下摆，另一只手伸到后脑勺揉乱了半长不短的黑发：“What? 恩科西的休息室里有台碟机，她是八九十年代电影迷。我看电影就那幺奇怪吗？”
“不……”茱恩皱着眉头，很难理清心里的复杂情绪。她缓缓说着，斟酌着词汇，“不，你看电影不奇怪。我只是没想到你会看——这幺——女性的电影。”
“Well, 这或许只说明了一件事，你根本就不了解我。”
迭戈盯着自己的鞋尖说道。
这话让他们都定住了，比起自我防御性的被冒犯感，茱恩体会到的更多是茫然。这句话如同冰凉的刀刃一般插入了她被荷尔蒙变得一片昏朦的大脑中，让她突然感受到了一阵撕裂般的清醒。茱恩的脑海中突然闪过小时候吃到的一根冰糖葫芦，它有着相当美丽的、甜蜜的澄黄的糖衣，可是当她把它们吮干净之后，里面的山楂果却生了虫。迭戈把那层糖衣咬碎了。
她突然意识到他说得没错，甚至他下午在数学课前说的那些指控也并不是毫无道理——她从没和他讲过话，她不了解他，在她心里他充其量是个受欢迎的帅气的明星运动员，是个sex symbol。她出于自卑和自卫的心理，从未想过向他倾吐心声；她没有把他当作平等的人。
甚至，天啊，她居然真的是在“性骚扰”他……
被这突然的发现所震撼，茱恩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她有一点想要转身逃跑的冲动，可是理智告诉她自己或许应该正式地给迭戈道个歉。
“我……”她张开口。
“李。”
茱恩顿了一下，又试了一次。
“我——”
“李。”
两人的话语再度撞到一处，迭戈伸手抓住了茱恩的手腕，她擡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里绝对蕴含了一个相当、相当错误的信号。因为迭戈的视线居然顺着她的眼睛滑到了唇瓣上，停顿几秒，又回转回来。
深蓝色的眼睛在冷光灯的照耀下犹如两湾冰川，纤长的睫毛投下深色的暗影，在紧张的磁场中犹如蝶翼般轻颤。他身上柑橘味沐浴乳的馨香，以及身体隐约的热度朝她辐射开来，那握在手腕上的温度更是犹如一种抚慰。
今天的自我剖析时间结束，她只是个16岁的女孩而已。茱恩把一切愧疚、困惑，一切应该和不应该推开，朝她向往了三年的男孩靠去。她微微偏过头，试探性地啄吻了他。
*
起码过了十分钟，茱恩才觉得自己的心跳终于恢复了正常。她把头靠在储物柜上，偷偷睁开一只眼，却发现迭戈正靠在对面的柜门上看着自己。
“呃，嗯，嗨？”她说。
而迭戈却只是笑了笑，那笑容让她感觉他并不是真的开心，就好像几十分钟前因为激情迸发而撤掉的藩篱在此刻一点点地筑了回来。
茱恩不想要这样，但又着实不知该如何是好。此刻她非常希望克洛伊和萨拉能在自己身边，虽然她们的建议很不靠谱，但是就像那句中国老话里讲的，“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
“杰丝跟你说过什幺吗？”
“什幺？”茱恩擡起头，被迭戈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愣了一下。
“我叫你来的原因。”迭戈说道，没有看她。他曲起一条腿，摆弄了一下鞋带，“你昨天突然来找我，和我讲那番话，是因为杰丝跟你说过什幺吗？”
她能和杰丝说些什幺呢？
她是迭戈的前女友，是十二年级最受欢迎的女孩之一，她的身边永远围绕着五六个男男女女；她负责制作年鉴，她筹备舞会，从来没见过她和任何人红脸。从茱恩十年级开始就一直看着这两人分分合合地在一起。上个学期结束的时候她听说他们又分手了，但说不定经历一整个夏天……他们已经复合了。
茱恩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她没有想过这一切居然有可能是基于他的前女友。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刚才做的是什幺呢？难道迭戈也会在两人暂时分开的时候和别的女孩这样做吗？又或者这一切都是为了激起杰丝的嫉妒、让她回心转意的工具？她自己又对迭戈抱有怎样的感情呢？她真的喜欢他吗，还是单纯的性吸引？
她下意识地缠绕着连帽衫下摆处一根松散下来的缝线：“……不，我从来没和杰丝说过话。”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环境静得让茱恩能听清洗手台上没拧紧的水龙头滴下的水声。
她听到迭戈站起身，美乐蒂橡皮从他的指尖弹起，落在了茱恩拢起的掌心。
“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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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话：
作者疯狂搓键盘中…
请不要忘记茱恩是个不可靠的叙事者，哈哈哈哈
注释：
[1]茱恩和迭戈提到的电影是《欢迎来到娃娃屋》，多恩·维勒是女主角的名字，她在校园和家庭生活里备受欺凌。布兰登原本是个bully，可是在两人交流过后却发现彼此都面临自己生活中的困境，可以说是在这种人生处境下的一对极不牢靠的同盟。
布兰登对多恩说过一句经典台词：“下午三点放学后，我要强暴你。”茱恩是在讽刺迭戈。
但是多恩真的去找布兰登以后，后者没有伤害她反而和她谈心，吻了她，多恩把布兰登带去自己“为Special people而造”的小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