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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来寻从来没有做过这幺真实的梦。
说是梦,是因为眼前发生的事情太过神奇和荒谬。
说真实,是因为她能真切地看到令人眼花缭乱五彩斑斓的灯光,能听到周围震耳欲聋的音乐声,能感受到闷热躁动的气息。
而眼前的少年,也是真真切切地站在她面前。
精致漂亮的男孩,十六七岁的模样,个子很高,瞳孔比亚洲人略浅些,五官又不似欧洲人那般立体深邃,混血特征明显。
脸是熟悉的,眼神是陌生的——淡漠、阴沉、不耐。
“这位小姐,这是我预定的位置。”少年冷着俊脸开口,法语说得流畅且纯正。
是的,法语。
这是酒吧,法国的酒吧。各种标语都是法文,迎来送往全是外国人面孔。
而她缩在卡座角落的沙发里睡了过去,五分钟前,被眼前这位cool guy叫醒。
她完全没有搞清楚状况,但还是很快就冷静下来,观察周围的环境以及眼前的人,一时之间没有说话。
少年的耐心只有四分钟,一分钟前,他再次开口,说了那句“这位小姐,这是我预定的位置”。
沈来寻还未来得及回答,又有男孩子的声音传来,这次是中文:“Meet!我刚刚进门的时候看到了两个亚洲美女!”
一个称呼让沈来寻更觉得梦幻。
那说中文的男孩子走了过来,看到沈来寻登时就愣住了,三秒后才悠悠来了句:“卧槽,你这个更漂亮。”
沈来寻看清来者的面容,发现又是一张熟悉的脸。
后到的男孩儿只当沈来寻听不懂中文,戏谑地调侃:“你小子行啊,悄摸声儿地勾搭上个大美女,我还以为你不近女色呢。”
冷脸少年说:“我不认识她。”
对方显然是不信:“那她怎幺坐这儿?”
“不知道。”冷脸少年失去了所有的耐心,往角落里一坐,掏出手机自顾自地玩起来。
沈来寻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抱歉,我不知道这是你们预定的座位。”
听到她说中文,两人都愣了愣,后来的男孩儿脸色尤其尴尬,哈哈干笑两声局促地说道:“姐姐你也是中国人啊……没事没事,相遇就是缘分,你就坐这儿没关系。”
姐姐?
沈来寻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服,红色吊带长裙,黑色高跟鞋和手提包,完全是成年人的打扮。
而眼前的两个男孩儿,模样尚且稚嫩青涩。
她站起身,又看了眼那一言不发但显然并不希望她坐在这里的人,说:“你们玩吧,我就不打扰了。”
后到的男孩想要挽留,但看了眼自己的同伴,终究还是没说什幺。
沈来寻走向洗手间,镜子里映照出她的脸。
是她熟悉的,28岁的自己,甚至耳垂上还戴着宋知遇送给她的耳钉。
难怪叫她姐姐。
但是明明五分钟前,她还在医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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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定好了要搬到安纳西后,宋知遇和沈来寻开始雷厉风行地了结国内的各项事务。沈来寻给医院递交的离职申请终于审核完毕,她去医院办完手续后正要回家,宋知遇的电话打了过来。
问清楚她还在医院,宋知遇便说来接她一起去吃午饭,于是沈来寻找了个僻静之处坐着等他。
等着等着,竟有些犯困。
今天是沈来寻的生日,昨晚两人又折腾到半夜才睡。
半梦半醒间听到宋知遇祝她生日快乐,问她可想好了今年的要许什幺愿。
沈来寻本昏昏欲睡,这话倒是问得她精神了些。
“快29岁了……”她问,“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是不是也是29岁?”
宋知遇轻柔地抚摸着她的长发:“差不多吧。”
沈来寻想起前不久二人从马赛带回来的那本相册,没头没脑地说了句:“要是真有时光机就好了。”
宋知遇喉间溢出丝笑,十分配合地问:“若真有,你要去哪?”
沈来寻说:“去你小时候啊。”
“去做什幺?”
嗯……去问问你,为什幺不开心?去尝试着,让你能开心一些。去告诉你,不要不开心,以后会有一个人,很爱很爱你。
沈来寻这幺想着,嘴上说着的却是:“当然是把你拐走,再让你叫几声姐姐来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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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生日愿望这幺灵,还真让她梦到了年少时的宋知遇,甚至买一送一,附带一个许恒。
沈来寻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想,这梦也未免太过真实了一些。
但既然是自己的梦,那便随她所欲了。
她思忖片刻,很快拿定了主意,翻了翻自己身上携带的手提包,幸好里面还有些现金。
她去吧台要了杯温和的酒,顺势和酒保攀谈起来。面对美丽的女人,酒保总是会话多一下,而沈来寻很懂如何让这样的男人说出自己想要的信息。
不过多时她就搞清楚了状况。
这里的确是法国马赛,却不是2030年,而是2002年,她回到了28年前。
听酒保说,今天是3月2日,那幺,她甚至还没有出生。
“你认识那两个男孩儿吗?”沈来寻指了指角落里的卡座,“好像也是中国人。”
“是的,他俩是常客了。”
“你知道他们的中文名字吗?”
酒保耸耸肩:“这我就不知道了,毕竟他们也不跟我说中文。”
沈来寻想了想,说:“那你应该知道他们平时喝什幺酒吧,我刚刚坐错了他们的位置,所以想请他们喝一杯。”
酒保面露惊讶:“看来你不仅美丽得过分,而且善良得过头。”
沈来寻付了钱,额外加了两倍的小费,眨眨眼:“如果你还能帮我打听到他们的中文名字,我或许还能更善良一点。”
酒保笑着收下小费:“很乐意为您效劳。”
看着酒保端了两杯酒走向卡座,三人攀谈起来,随后两个少年的视线都望向了她。
沈来寻朝着他们点了点头。
一人冲着她笑得露了八颗牙,而另一个人……面无表情地移开了视线。
酒保送完酒,又消失了一段时间,回来后用憋足的中文回答了沈来寻交待给他的任务。
的确是一个姓宋一个姓许。
觉得梦幻之际,她又不由得好奇起来。
原来他16岁的时候是这样的吗?
宋知遇的童年,沈来寻了解甚少,多数来自许恒和王诚,少数来自她自己的打听,而宋知遇很少对她说起年少之事。
上次二人共同翻阅相册,他也说得言简意赅,沈来寻察觉到他不想提起往事,便没有细问。
即使看过照片,知道他年少时性格孤僻,但此时亲眼见到,还是让她觉得和她所认识的宋知遇判若两人。
许恒倒是这幺多年一个样,片刻都静不下来,此时又噼里啪啦地不知道在和宋知遇说什幺,而宋知遇低头看着手机,眼皮都没擡一下。
似乎是被宋知遇的无动于衷给打败,许恒没再理他,起身径直朝着沈来寻走过来。
他笑眯眯地坐在沈来寻旁边:“姐姐,你请我们喝酒啊?”
16岁的许恒比沈来寻印象中的“许叔叔”更活泼明朗,一双桃花眼又黑又亮,十分讨人喜欢。
但沈来寻听到他叫自己“姐姐”,还是觉得怪异至极。
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面部表情:“嗯,不好意思,刚刚占了你们的位置。”
“害,这有什幺啊,你过来和我们一起坐吧!”
“可以吗?会不会打扰到你们?”沈来寻面露难色,“你的朋友好像不太喜欢和陌生人一起喝酒。”
许恒一听这话,立刻道:“不用管他!”
沈来寻继续假意推脱:“不太好吧……”
许恒拉着她就将她带到了他们的卡座,宋知遇听到动静,擡眼看向许恒,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可许恒视线全在沈来寻身上,压根没看到宋知遇的眼神暗示。
沈来寻有点想笑,但是忍住了,依旧装作一副张皇的表情,问宋知遇:“我可以坐这里吗?”
宋知遇擡眼,目光就这幺相撞,沈来寻静静望着他。
数秒后,他敛眸,冷声道:“随便。”
许恒笑眯眯地对沈来寻说:“姐姐你坐吧!”
因为以“宋知遇女儿”的身份认识的许恒,所以沈来寻从没有见识过许恒对付女人是什幺手段,而现在也算是见识到了“许少泡妞”。
他实在是热情得过了头,也实在是能聊。沈来寻本就不是个爱说话的人,此时心思又全在宋知遇身上,更是觉得许恒十分聒噪,回答问题也十分敷衍。
“姐姐你一个来的吗?”
“嗯。”
“来法国旅游?”
“算是吧。”
“你是做什幺的?不会是明星吧?”
“不是。”沈来寻笑,“我是医生。”
“哇!”许恒指了指喝闷酒的宋知遇,“他的外公也是医生。”
这沈来寻当然知道。宋知遇的外公,布莱克·威尔,科什医院的院长。她当年从医学院毕业,能三年之内就坐上主任医师的位置,一方面是她能力出众,另一方面则是沾了这位外曾祖父的光。
但她还是装作很惊讶的样子,望向宋知遇:“是吗,真巧。”
宋知遇却突然沉了脸,起身:“去个洗手间。”
许恒拦都拦不住,无奈地对沈来寻说:“姐姐,你别介意啊,这个大冰块儿今天心情不好,对谁都是这样,不是针对你。”
沈来寻看着宋知遇清瘦的背影,笑着说没事。
然而笑容并没有维持两秒,就凝固在了脸上。
她震惊地看着不远的两个女人,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冷了下来。
许恒察觉到她的异样:“姐姐你怎幺了?”
沈来寻无措地站起身:“我……我也有些不舒服,去趟洗手间。”
她的面色想来是惨白的,因此许恒没有任何怀疑:“需要我叫个女服务生陪你过去吗?”
沈来寻紧紧盯着那两个女人,丢下句“我自己可以”后仓促地离开。
酒吧的人似乎又多了,声音越发嘈杂,视线也重重受阻,她几乎是小跑地跟过去,却依旧没看到那两人的正脸。
她焦急地加快步伐,一个不留神,踢到了脚边的空酒瓶,人直直地就要往下栽去。
却在下一瞬,一双有力的臂膀搂住了她的腰,将她稳稳地扶住。顷刻间,她被温热的带着浅薄的酒气的气息环绕。
沈来寻扭头,看到了那双熟悉的眼睛。
宋知遇几乎是瞬间就松开了她,连一句“小心”都懒得跟她说。
沈来寻还真是不太适应这幺“不近人情”的宋知遇。
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已近30岁,成熟稳重,温和有礼。再往后的岁月,即便是两人关系最僵硬的那段时间,他也从未对她如此冷漠。
之前看照片时她感慨:“你30岁以前的人生都没有我,如果我比你大,或者是同你一般大就好了。”
宋知遇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那可不行,我小时候性格差,你不喜欢怎幺办?”
她追问能有多差?
宋知遇笑而不语。
此时倒是切身感受到他的“性格差”了。
不习惯,又觉得有点新奇。
她礼貌地道了谢,于此同时,也穿过他的肩膀,终于看到了不远处正在大口灌酒的两个女人的正脸。
——棕色短发是的林楠,而黑色长发的是……沈凉。
自沈来寻有记忆起,沈凉已经疯癫。不犯病时就关在屋子里谁也不见,犯病了就对她又打又骂,打完骂完再抱着她哭。
沈来寻对她,只有惧怕和憎恨,从未有过一丝温情。
沈凉的葬礼上,沈来寻没有掉一滴眼泪。
后来外婆去世,沈来寻让宋知遇将外婆的陵墓安置得离沈凉远远的,希望她们下辈子不要再做母女。
沈来寻想,等她死了,也要埋得离沈凉越远越好,不要再当她的女儿。
二十年过去,沈来寻以为自己早将她忘得一干二净,可现在,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那些窒息的、痛苦的、绝望的瞬间,身体都还残存记忆,不自觉地颤抖。
沈凉怎幺会在这里呢……
等等!
沈来寻突然意识到,这里是酒吧,眼前是16岁的宋知遇,不远处是前来买醉的沈凉。今天是2002年3月2日,而她出生于2002年10月25日。
这副场景她从未经历过,却并不陌生,因为曾在她与宋知遇初遇时的对话中出现过。
……
“那时候你多大?”
“比你小一些,十五六岁。”
“后来呢?发生了什幺?”
“我做了一件错事。”
“什幺?”
“和一个陌生女人发生了一夜情。”
“你强迫她了?”
“没有。”
“这不算错事……”
“她怀孕了,而我直到一个多月前才知道这件事。”
……
宋知遇和沈凉只见过一次。
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就是今天。
所有的阴差阳错,所有的机缘巧合,都是从今天开始的。
原来如此。
她这是,来到了一切故事的开端。
所以她现在应该做什幺呢?是躲在暗处,让本该发生的一切按照原本的轨道继续进行下去,还是阻止这个错误的源头呢?
沈来寻不知道了。
她甚至怀疑,这真的只是一场梦吗?
如果她扰乱了故事的轨道,那幺她会不会就此消失?
沈来寻没由来的害怕起来,眼前的一切都变得荒诞,她想离开这里,想快快醒来,想回到她原本的世界,想见到她熟悉的那个人......
“你怎幺了?”一旁的人冷不丁的出声。
沈来寻倏然回神。
耳边的声音带着少年特有的清冽,虽不是温和低沉的,却依旧动听,依旧足以安抚人心。
那双她亲吻过许多次的眼睛,此时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宛若一汪深潭,无波无痕。
即使相隔二十年的时光,但那份沉静停留在宋知遇身上,从未变过。
沈来寻忽然就平静下来了。
何必顾虑重重?既来之则安之。况且,她来这里的初衷,不就是为了能更了解他一些、让他能更开心一些吗?
而这个人就自己眼前。
其他的,都不重要。
宋知遇被她这幺目不转睛地盯着,面色逐渐不自在,眉头微皱,语气不善:“喂,你没事吧?”
沈来寻:“没事。”
宋知遇说:“你脸色很差。”
“可能因为有点冷吧。”
宋知遇:“……”
酒吧里开着暖气,比沈来寻穿得更清凉的大有人在,宋知遇冷着脸看了她两秒,突然讥笑一声,把自己的外套脱了下来递给她。
沈来寻愣了愣,没明白他这声笑是个什幺意思,但也没推脱,接过衣服:“谢谢。”
此时的他虽然清瘦,可骨架依旧大,她穿上后袖子长了一节,整个人都被包裹进了衣服里,越发显得楚楚可怜。
察觉到头顶的视线,沈来寻擡眸,他却移开了眼,问:“许恒呢?”
沈来寻说:“他还在卡座。”
她往卡座的方向看去,却没有看见许恒的身影,转回头就看到宋知遇越发低沉的脸色。
沈来寻:“?”
她拿不准眼前这个宋知遇的心思,更不明白他为什幺突然就生气了,只能试探性地说:“我走的时候他还在那儿,你要找他吗?我可以帮你一起找。”
宋知遇一言不发地往回走,沈来寻跟在他身后。
穿过人群,四周不再吵闹时,她试图与他搭话,明知故问:“你叫什幺名字?”
少年脱去了外套,里面是一件白色的短袖,脊背挺得笔直,隐隐约约能看见骨骼的轮廓,透露出几分倔强和孤傲。
沈来寻见他不说话,便先自报家门:“我叫沈来寻,回来的来,寻找的寻。”
他们走到了拐角,灯光照射不到的暗处。
前头的人突然停住了脚步,沈来寻猝不及防差点撞到他身上。
下一瞬,她被他按在墙上。
距离陡然拉近,气氛却并不旖旎,因为他的语气又冷又硬,甚至可以说有点凶:“沈小姐是吗?你真的不知道我叫什幺?”
沈来寻心头一泠,难道……
可他接着问道:“谁让你来的,宋博?还是李芮?”
沈来寻登时愣住了,和那俩人有什幺关系?
“这次他们让你来干什幺?像之前一样监视我,还是新手段,派你来......”宋知遇目光冰冷,从她的脸上扫过,劲瘦修长的手按压在她脖子的大动脉上,缓缓逼近,呼吸间弥散出丝丝酒气,“勾引我?”
纤细脆弱的脖颈就在他手中,但因为眼前的人是宋知遇,所以沈来寻却并不害怕。
她冷静思考一番后终于明白过来,他这是把她当成了宋博和李芮派来的人。
同时也缓缓意识到,年少时的宋知遇是一直在宋博和李芮的监视之下的,她还以为……离开宋家、来到法国他会过得开心自由一些。
沈来寻忽然就懂了,为什幺宋知遇会在第一次见到她时便觉得亲切,为什幺宋知遇一眼就能看出她笑容下的疲惫和厌倦。
因为他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
就像此时的沈来寻,也从眼前的宋知遇身上,看到了十三岁时的她。
沈来寻柔和了目光,试图像当年的宋知遇一样,用温暖融化冰川:“我不认识你说的这两个人,也听不懂你在说什幺,我只是觉得,你很亲切。”
可惜,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宋知遇并没有因为她的这句话有任何松动,明显是一副不相信的表情:“沈小姐,你的借口还能再烂点。”
沈来寻头疼。
16岁的宋知遇戒心太重,更不懂得收敛锋芒,油盐不进实在是难以交流。
她感觉自己还是得转化一下策略,于是站在原地沉思三秒后,正色道:“好吧,我跟你说实话。”
宋知遇目光研判,手上掐住她脖子的力道却渐渐变小了。
沈来寻认真地说:“先说好,我说了以后,你不要觉得我是个疯子。”
宋知遇眉尖微蹙,隐约有点不耐烦。
沈来寻说:“我是从未来来的。”
宋知遇:“......”
两人大眼瞪小眼互瞪了足足有一分钟,宋知遇终于把“有病吧”三个字写在了脸上,脸色铁青地扭头就走。
沈来寻决定将死缠烂打贯彻到底,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慢条斯理道:“虽然听上去有些离谱,但我真不是在骗你……小心!”
前方的宋知遇一个踉跄,沈来寻眼疾手快地将他扶稳。
微凉的手指接触到他的臂膀,竟然热得发烫。
两人均是一僵,宋知遇立刻如触电般甩开了她的手,开口想说些什幺,呼吸却陡然沉重起来,眉头紧促,似是燥热难耐。
沈来寻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异样,立刻就收了玩笑的神色:“哪里不舒服?”
她下意识地上前想要去探他的额头,可还未碰到他,他就连退了三步,眼神中充满戒备。
沈来寻的手僵在半空中,无奈之中满是担忧:“你看上去不太好。”
宋知遇的额头上已经出了一层冷汗,红晕从脖子潮水般迅速蔓延至他的脸颊,语气依旧冷硬:“不用你管。”
她一边观察他的状况,一边小心翼翼地靠近他:“你别紧张,告诉我是哪里不舒服,我是医生,我可以帮你。”
宋知遇没再退,直勾勾地盯着她,两人的距离重新拉回,就在她以为他放下戒心时,却突然被他拽过了手腕。
他目光狠厉:“你在酒里放东西了?!”
虽然还是少年,但到底是男性,力道之大让沈来寻完全无法挣脱,手腕隐隐发痛。
她忍着痛意,仔细观察他的神色,的确是非正常的药物所致。
沈来寻想起林楠曾三言两语提过的往事——你爸被人下了药,你妈喝得人事不省,两人稀里糊涂就睡了一觉。
当时她还问:“那小姨你呢?你在哪里?”
林楠含糊其辞地说:“我有事,离开了一会儿。”
眼下所有的事情都按照她所知的情况在进行,可……究竟是谁给他下药呢?
她的蹙眉不语,落在宋知遇眼里更像是默认,他嫌恶地甩开她的手,脚步飘浮地离开。
沈来寻连忙跟上去,穿过长廊,沈凉的身影出现在拐角处,消失于长廊尽头的休息间。
宋知遇显然是没有注意到,也径直往那休息室走去,刚按下把手,沈来寻来不及多想,立马握住他的手臂,阻拦住了他。
可拦下的一瞬间,她突然又不确定了。
这一拦,就改变了所有的轨迹,今夜什幺都不会发生,没有阴差阳错,更不会有沈来寻。
她该不该插手?
宋知遇脸上的红晕已经蔓延到了眼眶,他双眼猩红地盯着她,稚嫩青涩的脸庞,脆弱却倔强的目光,无一不干扰她冷静思考。
身上还披着他的外套,萦绕在周围的气息虽然是陌生的,但却亲切。
沈来寻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做出了选择——究竟是不是不做梦,又会不会改变什幺,她顾不上了,至少现在她没有办法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
沈来寻无视掉他眼中所有的愤怒和厌烦,耐心地说:“里面有人。”
宋知遇闻言往里扫了眼,看到了躺在床上的沈凉。
他眉头皱得越发紧,推开沈来寻,咬着牙大步往外走。
沈来寻快步跟上去。
宋知遇出了酒吧,撑在路边的灯柱上拦出租车,来往的路人都诧异地打量他。三月份的天气,他只穿了件短袖,却满头大汗,红潮满面,看上去难受至极。
只可惜天色已晚,大街上冷冷清清地几乎看不到几辆车,更何况,这个年代,出租车少得可怜。
沈来寻环顾四周,在一旁的便利店处看到了一辆自行车。她一边关注着宋知遇的状况,一边快速小跑过去和老板交涉。
便利店是一家年轻法国夫妻开的,沈来寻三言两语说清楚了情况,沈来寻怕他们不放心,摘下了右耳的耳环作抵押,夫妻俩看着那价值不菲的红色玛瑙,十分爽快地将车借给了她,还送了一瓶矿泉水。
沈来寻推着车走到宋知遇面前,他的脸色比刚刚更差,整个人如同煮熟的河虾,汗水沿着下颌滑落滴在地上,擡眼看她时神色都有些迷蒙。
沈来寻下意识地想要替他擦去汗水,但想到这个时空的宋知遇对她的排斥和不信任,还是克制住了本能,拧开矿泉水递到他面前:“喝点水,我带你去医院。”
宋知遇神志都不清了却还提防着她,不肯接她手上的水。
沈来寻说:“药不是我下的,我是来帮你的。”
宋知遇看了眼她手里的水,喉结滚动,却仍旧不肯喝。
她无奈地在他的注视下喝了一口水,再递回去:“这样能放心了吗?”
说完也不想等他反应了,直接塞进他手里后去捣鼓那辆看上去不太算结实的自行车。
她将过于冗长的衣袖挽起,一旁的宋知遇也终于开始喝水。他几乎是两三口就喝完了一瓶水,难受成这样,竟然还能记着把空瓶子扔进垃圾桶。
沈来寻看着他扔垃圾的动作,又心疼又好笑。
她按了按自行车的铃铛,对宋知遇说:“上来,我带你去医院。”
宋知遇盯着她,又不肯动了。
沈来寻好脾气地说:“这个药,要幺去医院拿药,要幺你能找到人帮你纾解,在这里站着是没有办法解决的。”
她顿了顿,又补充:“当然,靠你自己一个人也是没有办法解决的。”
到底还只是个16岁的男孩儿,宋知遇反应过来她这话是什幺意思以后,脸更加红了,也不知是害羞多一些,还是生气多一些。
不管哪个多一些,阴沉冷漠和疏离隔阂总算是少了些。
沈来寻循循善诱:“你这幺聪明,认真想一下我的话应该就能明白,我要真是那些人派来的,没必要这幺帮你。”
宋知遇或许是听进去了她的话,又或许只是身体实在难受,总之最终还是皱着眉坐上了自行车后座。
沈来寻微微松了一口气,对身后的人说:“得麻烦你指一下路,我不太熟悉这里。”
安静片刻,少年清冽的嗓音响起:“直走。”
沈来寻晃晃悠悠地将车骑了出去。
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让他好受一些,沈来寻胡乱找话题逗他说话。
“你多大了?看上去年纪挺小的。”
“还在读书吧,初中?高中?”
“你们是移民过来的吗,还是一直就生活在这里?”
……
她本不是个爱说话的,也就是这几年被宋知遇当孩子一样宠着惯着,才慢慢养了回些小姑娘性子,活泼开朗不少。
而眼前这个宋知遇却比冰块儿还冷,一个字也不肯多说,只在需要改变方向时才惜字如金地开口。
“左。”
“右。”
“下坡。”
“往前。”
沈来寻自然是不会和他计较,丝毫不受影响地继续碎碎念,只有沉重燥热的呼吸声时起时伏回应着她。
冰冷的晚风呼啸,身后少年的气息却滚烫灼热,喷洒在她的耳后,顺着风捎过来几缕浅薄的酒气。
他虽然瘦,但身量高,怎幺说也是一百多斤的大小伙子,沈来寻骑车载他格外费劲,脚步慢慢就沉重下来。
背后传来声音:“喂,你……”
沈来寻回眸:“怎幺了?”
宋知遇却看着她,一言不发,目光愣怔。
(♂)
宋知遇十一岁跟随外祖父母来到法国。
临走前,宋博一句话也没有说,李芮站在宋博身后,抱着宋勉目光阴毒,似乎用在眼神示意他,最好是死在国外,永远别再回来。
他本没想再回去,那里早就不再是他的家。
直到今天,他从外祖母的柜子里无意翻出了当年母亲寄过来的信件,方才得知当年宋博出轨的事情。
他拿着信问外祖母究竟是怎幺回事。
外祖母知道再瞒不住,也不想瞒,三言两语说清楚情况后,无言良久,拍了拍他的肩:“孩子,往前看吧。”
往前看。
四年前临终时母亲拉着他的手,窗外是纷飞的大雪,母亲的脸色比雪更苍白,她也跟他说:“Meet,好好生活,往前看。”
因病去世,她走得很痛苦。
一想到她忍受病痛之际,宋博和李芮在苟且偷欢,宋知遇就没有办法往前看。
他夺门而出,坐在旧港码头的岩石上吹了一下午的海风。
三月初的风,冰冷刺骨,却没能让他有半分释怀,仇恨和怨念反而越聚越多。
天色黑下来时,许恒打来电话,约他喝一杯,借酒消愁他正有此意,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去到预定好的座位时,却看到一个陌生女人歪倒在沙发上,黑发红裙,亚洲人面孔,耳垂上的红色玛瑙耳钉在灯光照射下微微发亮。
他将她叫醒,她睁开眼看着他,那双让眼竟然让他觉得有些熟悉。
女人先是迷蒙困惑,而后眼神炙热。
怪异至极。
他本就性子冷,今日烦郁不堪,更没有心思去理会这个奇怪的女人。
而后酒保端来两杯酒水,在他喝下后才得知是那女人送的,宋知遇越发觉得不对劲,许恒却孔雀开屏一般将人邀请过来撩拨。
自从宋知遇来到法国,宋博就一直派了人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李芮也不放心暗中找人监视着他。五年来,他心知肚明,内心厌烦却也懒得理会,至少那些人没明目张胆地出现在他面前过。
但眼前这个女人,只差把“奇怪”二字刻在脸上了,不得不让人怀疑。
他冷冷地看着她和许恒你来我往,想看看这人要演到什幺时候。
“姐姐你一个来的吗?”
“嗯。”
“来法国旅游?”
“算是吧。”
“你是做什幺的?不会是明星吧?”
“不是,我是医生。”
“哇!他的外公也是医生。”
女人回答着许恒的问题,目光却灼灼地盯着他:“是吗,真巧。”
宋知遇冷笑一声,越发肯定心中的猜测。
心中有了偏见,女人精致美丽的面孔在他眼中也变成了勾人的利器,他看着心烦,起身离去。
谁知这女人阴魂不散,两人又碰上了面。
他随口试探:“许恒呢?”
女人毫不犹豫地回答。
可他从未告诉过她许恒的姓名。
而她还在演:“你叫什幺名字?我叫沈来寻,回来的来,寻找的寻。”
宋知遇再懒得和她虚与委蛇,将人按在了墙上,逼问:“谁让你来的,宋博?还是李芮?”
可她的反应却十分诡异,没有被拆穿的张皇失措,却也不像是毫不知情。
说话做事更是诡异,竟然连“从未来来的”这样离谱荒唐的话都说出来了。
宋知遇现在不仅怀疑她是李芮派来的,更怀疑她是个神经有问题的人。
随后他的身体就出现了奇怪的反应。
来得突然且难以忍耐。
浑身上下如同有千万只蚂蚁在体内游走,又如被放在火炭之上焦灼炙烤。
惊疑不定之际,看到了面前目不转睛看着他的女人。他自然而言将一切联系到一起,愤怒之下,自动忽略了她眼里的担忧和关切,狠狠拽着她的胳膊质问:“你在酒里放东西了?!”
她再次矢口否认。
他握着她的手臂,触感被放大无数倍——纤细、柔软、冰凉,女人鲜艳的红唇一张一合,愈发让人燥郁不堪。
宋知遇闭了闭眼,甩开她大步离去。
身体是他自己的,他自然是清楚被下了什幺药,于是只想逃离。
只可惜祸不单行,一辆出租车都拦不到。
那个女人又出现了。
她给他买了水,借来了自行车,说要载他去医院。
在他戒备犹豫之际,她那双清凌凌的眼冷静地看着他:“你这幺聪明,认真想一下我的话应该就能明白,我要真是那些人派来的,没必要这幺帮你。”
……不错。
她虽然奇怪,却并无敌意。
若是宋博的人,没必要给他下药。若是李芮的人,没必要下了药又带他去医院。
更重要的是,身体的燥意已经难以忍受,他无法再进一步去细想,咬牙上了车。
这位自称“沈来寻”的女人,话格外多,一路上问东问西。
他压根不想回答。
但她一提问,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分心去思考答案,也就能时不时忽视一下那份焦灼的燥热。
骑着骑着,女人的体力渐渐不支,脚步也明显慢了下来。
宋知遇忍不住开口想催促:“喂,你……”
女人回过头看他:“怎幺了?”
她出了一层汗,额角的碎发黏在脸颊上,略显狼狈。唯独那双眼睛水洗过一般,格外清澈明亮,满是关怀担忧地看着他。
宋知遇神色一怔。
十六年来,除了母亲,没有人用这样柔软的目光看过他。
就在嘴边的不耐之词,登时再也说不出口。
宋知遇强压下浑身的燥热,视线扫过她鼻头冒出来的汗珠,偏开了头:“没什幺,前面右拐就到了。”
女人面上一喜,眼睛都发光了:“好!你再忍一忍。”
说罢全力加速往医院的方向骑去。
宋知遇缓缓把头移了回来,沉默地盯着她的背影。
单薄纤弱,却无端令人心安。
宋知遇内心的防线一点点放下。
这个从天而降、举止怪异的女人,好像,真的只是来帮他的。
又经过了两个街道,总算是看到了医院的灯牌。女人将车停靠在医院门前,宋知遇脚步虚浮地从后座下来,又是一个踉跄。
她再一次眼疾手快地扶住他,没让他倒在地上,却倒在了她的颈间。
陌生的清香钻进宋知遇的鼻尖,柔软冰凉的触感如同甘泉缓解了他的燥热,药物让他的自制力分崩离析,他几乎是跟随着本能,伸手搂住了她的腰。
他从没和哪个女人亲密接触过,也抵触和其他女人的亲密,可是眼前的这个人,他丝毫不想推拒,一切都那幺令人心驰神往,令人忍不住想要索取更多。
他摩挲着啃噬着她的脖颈,试图缓解心中的欲火,可这火非但没平息,反而下一瞬间翻了倍地反噬回来,流水般汇聚在下身。
他……硬了。
(♀)
沈来寻内心在天人交战。
她半扶半搂着他,外套下又只是一件单薄的长裙,当然毫无障碍地感受到了他身体的变化,硬硬的抵在她的小腹上。
或许是药物的原因,刚刚还对她百般戒备的人,此时舔舐亲吻她的脖子,将她越搂越紧。
沈来寻和宋知遇和好后的这几年,如同蜜里调油,说是连体婴儿也不夸张。
宋知遇这人看上去冷冷淡淡不像对女人有兴趣的样子,可脱了衣服就毫无下限,什幺花样都喜欢在她身上尝试尝试,末了还要她一句,喜欢吗?
久而久之,沈来寻被他的没皮没脸传染,兴致上来了主动撩拨也能将他磨得失控不已。
所以,宋知遇硬了这件事情,对沈来寻而言已经是家常便饭。
但是,此宋知遇非彼宋知遇。
推开他吧,很奇怪。
不推开他吧,也很奇怪!
纠结之际,怀里的人突然浑身一僵,猛地推开了她。
他的视线落在她脖子上的红痕,表情瞬间变得难堪又无措,混沌的目光清明了几分,他抓了把自己的头发,语无伦次:“我……不是……”
沈来寻摇摇头,示意他不必太过在意:“快进去吧。”
这时的医院还不像二十多年后需要那幺多复杂冗长的流程手续,她带着他直奔医生的办公室。
睡大觉的值班男医生看到沈来寻,瞬间清醒过来,沈来寻拿出那百试不爽的一招,挑起蛊惑人心的笑容,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情况。
男医生盯着她的脸,也跟着笑,估计是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沈来寻也不需要他听进去,向男医生说明自己推测宋知遇中了什幺药,并让他开出缓解的药物和相关检查手续。
男医生听得一愣一愣的,迷迷糊糊地就开了处方。
沈来寻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拽着宋知遇去做药检。
(♂)
虽然知道是药物作用,但宋知遇还是觉得难堪。
尤其是当他慢慢推翻了自己怀疑,逐渐相信沈来寻并非下药之人后,这份羞愧和内疚便越发挥之不去。
他躬身坐在医院的椅子上,看沈来寻语言流畅地和那呆愣愣的男医生交流,嘴巴里说出一大串他从未听过也完全听不懂的专业术语,挑起一个足以令人卸下所有防备的柔美笑容,那男医生就几乎是言听计从的照做了。
宋知遇盯着她弯弯的笑眼看了半晌,再了眼那五迷三道的医生,面无表情地挪开了视线。
拿到处方,沈来寻片刻不耽误地拉着他去做检查。
结果出来,并没有检测到毒品成分,她显然松了一口气:“没什幺大问题,吃点药就好了。”
宋知遇身体里的那份燥意不再难以控制,但仍旧在,如同隔靴搔痒挠得人心烦。
沈来寻在他面前蹲下,让他不再需要仰头看她,擡手替他擦了擦脸颊处的汗水:“你就在这里等我,我去给你拿药。”
说完就快步离去,留下宋知遇一脸懵的坐在原地。
她刚刚擦汗得动作做得实在是熟稔自然,恍惚间他竟然觉得,他们之间早就有过无数次这样的互动。
可怎会如此?
宋知遇此时已经完全忽略掉了身体上的不适,全神贯注回想自己是否在何时何地见过她。
他搜寻了过往十几年的记忆,答案是,没有。
女人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他视线范围内,她提着药小跑而来,裙摆跟随着她的动作摇摆晃荡,连带着他的心都跟着摇晃。
她停在他面前,他的心也重重一跳。
宋知遇擡眸,这一次,他认真地、仔细地扫过她的眉眼、鼻尖、嘴唇,更加肯定——他们从不曾认识。
否则,他不可能记不住她。
他本就记性极佳,而她这张脸也完全能让人一眼就记住。
所以,这个女人到底从何而来?又是来做什幺的呢?
总不能真是……从未来来的吧。
(♀)
要是这事儿放在她家“那位宋知遇”身上,是一件极好解决的事情:她就是最好的解药。
但此一时彼一时,她这绝佳解药,无法用在“这位宋知遇”身上。
沈来寻取了药,怕他忍得难受,不敢再耽误,小跑着回到小宋知遇身边。
他的脸色已经不像刚来医院时难看,想来那药来得猛,去得也快,一番检查折腾过后已经缓解许多。
沈来寻拆了药,连同找护士要来的凉开水,一起递给他。
“快吃吧。”
宋知遇却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目光探究。
沈来寻心想,这小孩儿莫不是清醒些了,戒备心就又提起来了。她无奈地叹了口气,但也能充分理解他的警惕,毕竟他的处境确实是需要这份警惕。
于是只好故技重施:“还怀疑我是坏人啊?那这药我先吃,你再吃,总能放心了吧?”
说着她就要擡手吃药,宋知遇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阻止她的动作,沉默地夺过她手里的药和水,仰头把药片都灌了进去。
沈来寻眨了眨眼,没琢磨明白他的心路历程,但不管他在想什幺,把药喝了就好。
她在他身边坐下,观察他的神色:“应该二十分钟左右才能发挥药效,是在这儿坐一会儿,还是回去?”
他还是只是盯着她不说话,沈来寻疑惑地摸了摸脸:“我脸上有东西吗?”
宋知遇扭开了头。
他这副冷漠的模样,让沈来寻再一次在心中肯定了“那位宋知遇”对自己的评价——“我小时候性格差。”
果然是差啊。
不过,虽说对眼前的少年谈不上有什幺男女之情,但一想到她所爱的宋知遇年少时就是这样,便忍不住情人眼里出西施,毫无原则地觉得这样倒也蛮有趣可爱的。
两人相顾无言静坐了十多分钟,宋知遇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面上的红潮也褪去许多。
他扶着墙站了起来:“走吧。”
这次换沈来寻仰头看他:“去哪儿?”
“还车。还有,”他扫了眼她空荡荡的右耳,“把你的耳钉拿回来。”
沈来寻愣了愣,他竟然连这个都注意到了,原来从小就这幺心思细。
她问:“不需要再休息一下?”
宋知遇说:“不用。”
虽然他才16岁,但沈来寻充分相信他的判断决策能力,于是也站起身:“那就走吧。”
(♂)
宋知遇跟在沈来寻身后走出医院,下楼梯时她的鞋跟和台阶碰撞,在空荡荡的医院大堂里发出清脆的回响。
他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在她的脚踝上。
白皙纤细,他一个手掌就能握住。
这个念头刚起,宋知遇就心头一惊,他在胡思乱想什幺?
正要挪开视线,却陡然发现她的后跟处略微发红,再仔细一看,和鞋沿相接处的地方已经磨破了皮,落在她雪白的皮肤上便显得触目惊心。
而她好像一无所知……
宋知遇清了清嗓子,再开口时语气终于不那幺冷硬:“你在这儿等我一下,我拿个东西。”
沈来寻问:“要拿什幺,还是我去……”
宋知遇说:“不用,你就在这儿等我。”
沈来寻静静地凝视他两秒,眸色流转,笑道:“那好吧。不过,你可要快点回来哦,我很怕黑的。”
宋知遇刚想点头,就看到了她眼里的戏谑,立刻明白她这是在逗他。
他木着脸转身上楼,耳尖才退下去的红色又一点点爬了上来。
回到值班室,那医生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往他身后看去。
宋知遇也跟着往后看了一眼,什幺都没看见。
随即就反应过来这男医生在找什幺。
他面无表情地歪了歪身子,挡住男医生的视线:“医生,有创口贴吗?”
“哦,有。”男医生难掩失望地收回目光,从抽屉里摸出两个创口贴递给他。
宋知遇接过,刚想说“谢谢”,那医生便问:“小帅哥,之前那个美女是你姐姐吗?”
宋知遇收回到了嘴边的谢字,冷冷道:“不是。”
“不是吗?不是也没关系,你俩总认识吧?我的意思是,”医生嘿嘿一笑,“能不能……”
宋知遇打断他:“不能。”
说完不再跟他废话,扭头就走。
才走两步,只听得走廊里“咔哒”一声,头顶的灯突然熄灭掉了。
宋知遇一愣,想起沈来寻说自己怕黑的话,顾不得是不是玩笑,一步三阶地跑回到一楼,就看到沈来寻靠着栏杆抱臂而立,浸沐于月光之中,清冷的光线勾勒出她曲线柔和的侧脸。
她仿若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下一瞬就会消失不见。
宋知遇晃了晃神,呆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走下楼梯。
她闻声看来,双眸在夜色之中显得流光溢彩:“这灯不知道怎幺回事,突然熄了,还怪吓人的。”
嘴上说着吓人,可神色自若,哪有半分害怕的样子?
宋知遇走到她跟前,她问:“东西拿到了吗?”
宋知遇点头。
她说:“那走吧。”
宋知遇立在台阶上没动,掏出创口贴递给她,又指了指她的脚:“破皮了。”
看来她真的一点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脚已经磨破,听到他说这话才低头去看自己的脚,而后,极轻地“嘶”了一声。
这里就他们两个人,那声音清晰地传入他的耳朵里。
沈来寻拿过他手里的创可贴,微微笑道:“谢谢你。”
宋知遇摇摇头,站在一旁看沈来寻扶着栏杆艰难地去脱高跟鞋,鞋子没脱下来,反倒把自己弄疼了。
他犹豫片刻,还是伸出手扶着她坐在台阶上,自己往下走了两阶,单膝跪下。
他想了想,又问了一句:“我帮你弄?”
沈来寻失笑:“那谢谢你啦,小知遇。”
他不知道她为何发笑,又被她这句“小知遇”扰得无心细想,女人轻柔娇俏的声音如同悦耳银铃,在他耳边回荡。
他本不是这幺容易被撩拨的人,只当是那害人药还有残留,才会如此容易入想非非。他强迫自己收敛心神,抿着唇角擡起她的脚腕,果然是一手就能握住。
小心翼翼地把高跟鞋脱下来,破皮之处便更明显了。
宋知遇沉默地盯着伤口看了一瞬,贴创口贴的动作越发谨慎。
两只脚都贴好,他一擡起头,就看到她托着腮凝视着她,笑意盈盈。
宋知遇看着她嘴角的笑,才后知后觉发现,这个女人看向他时,眼里似乎总是带着笑意。
即使他冷言冷语、误会质疑,她也依旧一副温温和和好脾气的样子。
现在脚上的伤也是为了帮他才造成的,可她从始自终没有一句责怪抱怨。
宋知遇心有疑惑有内疚有感激,却又不善于言辞表达,更不知如何说起,只能归于沉默。
回程的路,他主动提出载她。
沈来寻仍旧有些不放心,像刚刚他独自去要创口贴时一样,又用那沉静思量的眼神看了他片刻才答应。
天色黑沉沉的,外头的车辆行人稀少。路灯昏黄,街道两旁的梧桐叶簌簌作响,伴随着老旧的自信车的吱吱呀呀。
两人位置颠倒,沈来寻安静地坐在他身后,不似来时话那幺多。宋知遇细细思考一番便想明白了,来时她问来问去是怕他难受,有意分散他的注意力。
她所作所为……都是在帮他。
可是,为什幺呢?
她,究竟是谁?
(♀)
宋知遇不说,沈来寻还真没注意到自己的脚磨破了皮。
她坐在台阶上,看着宋知遇半跪在她面前想要替她贴创口贴,手都伸出去一半了,偏偏又怕冒犯了她,非得问一句:“我帮你弄?”得到她肯定答复后,才碰她的脚。
她不由得想笑。
在这一点上,宋知遇真是从小到大都没变——刻在骨子里的温良。
分开的那七年里,沈来寻曾一度怨恨他那藏在深处不可磨灭的道德枷锁,可后来她发现,她所爱的也正是那一份温良。
她能看出,宋知遇帮她贴创口贴,不仅仅只是帮助,更是表达歉意和感激。
他已经明白,今晚的一切,并非她所为。
不过,三十岁的宋知遇尚且都不善于表达自己内心的感情,更别提眼前这个十六岁的少年了。
沈来寻心知肚明,所以在宋知遇提出回程的路他来骑时,她并没有拒绝。
同时也还是那句话,她充分相信宋知遇的判断决策能力,他对他的身体有数,而沈来寻对他有数。
本以为要一路沉默回去,没想到半路上,宋知遇突然问:“为什幺?”
沈来寻一时没反应过来:“什幺为什幺?”
宋知遇说:“为什幺要帮我?”
沈来寻不答反问:“怎幺,终于相信我不是坏人了?”
宋知遇无言,盯着前方的道路。
沈来寻笑了笑:“我......”
“对不起。”
宋知遇开口。
沈来寻愣住。
从那生硬无比的语气就能听出,这是个鲜少低头认错的人:“你不是坏人......今晚是我误会你了。在酒吧里的对你说的那些事话、做的那些事,也都是我不对。”
道歉的话说出了口,感激的话似乎就更好顺之而出了:“也......谢谢你今天帮我。”
沈来寻听着他极其不熟练的道歉和感谢,十分新奇惊喜,更是意外于他的坦诚。
他骑得不算快,但至少比沈来寻快,说这话时他们已经回到了酒吧门口,那家便利店依旧亮着灯。
他从车上下来,稳稳扶着车身,好让沈来寻能继续坐在后座。
“沈小姐,我很感谢你的帮助,但是也很困惑。”他站在她面前,神色已经完全恢复平静,十分有逻辑地绕回最初的问题,“你为什幺要这幺帮我?我们明明素不相识。”
素不相识。
沈来寻心里重复了一下这四个字,从车上跳下来,重新将鞋子穿上,笑眯眯地说:“先把车还了吧。”
他们顺利还了车,沈来寻的红色玛瑙耳钉也要了回来,却并没有急着戴回去。
宋知遇买了一杯热饮一杯冷饮,他将热的那杯递给沈来寻,两人肩并肩靠墙坐在便利店外的长椅上。
店家卖完这两杯就打了烊,远处的路灯成为了唯一的光源。
沈来寻问他:“还难受吗?”
宋知遇摇头。
沈来寻知道他还在等刚刚那个问题的答案,她想了想,叫他的名字:“宋知遇。”
(♂)
对这个时空的宋知遇而言,来到法国后就少有人叫他的中文名了,就算是许恒,也总是Meet Meet 的叫,更少有人叫他的全名。
而她叫得及其自然,仿佛这名字她已经叫了千百遍。
宋知遇侧眸看向她。
沈来寻捧着热牛奶,热气蒸腾使她的面容雾蒙蒙的看不真切,但声音却十分清晰:“我今天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她顿了顿,补充:“除了怕黑那句。”
宋知遇仔细琢磨她这句话,都是真的,那她的意思是......
“我是从未来来的。”沈来寻又将这话说了一次,说完自己都笑了,“听起来确实挺扯的,但我真的没有骗你。”
她喝了口牛奶,慢悠悠地开始报户口:“你出生于1986年7月3日,喜欢穿黑色,喜欢独处,讨厌下雪天,讨厌吃甜食。哦,还有一件事应该除了我没人知道......”
沈来寻视线缓缓下挪,在他已经震惊的目光中不怀好意地说:“你的左胯骨处,有一颗痣。”
别说别人知不知道了,最后这个,宋知遇自己都不知道!
他的大脑难得一片空白。
好一会儿后才找回一点思绪。
“那......”宋知遇愣愣问,“你和我是什幺关系?”
沈来寻笑意更深:“小知遇,我连你那里有一颗痣都知道,你说我们是什幺关系?”
宋知遇语滞,再一次哑口无言。
身上终于彻底没了那份少年老成,此时完完全全就是个十五六岁的愣头青,从没有谈过恋爱,毫无感情经历,但……又能隐约明白是怎幺回事。
沈来寻看他这反应,笑得更欢了,把他的脸越笑越红,他甚至觉得刚刚那催情药怕不是又有复发的征兆。
笑了好一阵,沈来寻才停下,揉了揉脸说:“大概可以理解为平行时空?我所在的时空距离你28年,我第一次遇见你时,你已经30岁。”
沈来寻睨了他一眼:“性格可比现在好多了。”
宋知遇神色讪讪,灌了口冰水。
“后来我们相爱,虽然经历了一些坎坷,但最终还是在一起了,过得很幸福。”沈来寻盯着手中的牛奶,唇畔笑意柔和,“我们重逢于一个下雪天,所以你后来不再讨厌雪天。我做的糖醋小排骨很合你的胃口,渐渐的你就不讨厌吃甜食了。我喜欢看你穿颜色鲜艳的衣服,你也就由着我给你挑衣服买衣服,衣柜里再不是清一水的黑白灰。”
“哦对。”她摊开手中的玛瑙耳钉,“这也是有一年我生日时,你送给我的。”
她将她和“那位宋知遇”的点点滴滴如数家珍,娓娓道来,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温情和爱恋。
她虽然一直“你”啊“你”的,可宋知遇知道,她说的不是他,而是那个时空的宋知遇。
他脑海中突然蹦出一个念头:那个时空的宋知遇被这样的一个人全身心的爱着,一定会很幸福快乐吧。
这幺想着,他竟然隐隐有些羡慕和嫉妒。
随后不禁自嘲,相信这女人来自未来的平行时空就已经很魔幻了,竟然还嫉妒那个时空的自己,这简直荒唐又可笑。
“今天是我生日,我许愿希望能见一见你小时候,没想到愿望真的实现了。”沈来寻洋洋洒洒说完,才绕回到最初问题的答案,“所以,宋知遇,我当然会帮你。”
她说:“因为我就是为了你而来的。”
为了他而来。
从没有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
宋知遇实在是不知如何回应,思来想去,最后说了句:“生日快乐。”
沈来寻一愣,呵呵笑起来,擡手揉了揉他的短发:“谢谢小知遇。”
一瞬间,宋知遇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轻轻地,被人撞了一下。
如同高山之上撞钟的小僧,只需轻轻那幺一碰,铜钟的声音便一层一层回荡在山谷之中。
久久不绝于耳。
(♀)
沈来寻不知道宋知遇是否相信,又相信了多少。她只觉得他这副不想信、又不得不信的样子格外可爱,尤其是他还一本正经地来了句“生日快乐”。
沈来寻没忍住伸出手,揉了揉他的短发:“谢谢小知遇。”
手感还不错,难怪那位宋知遇总爱揉她的头。
一直以来,因为年龄差距在那儿,她在他面前自始至终都是个孩子,是个小姑娘。难得此时让她有了作为年长一方的感觉,她当然要趁此机会占点便宜。
“我今年28岁,你才16不到。”沈来寻笑得狡黠,“你是不是该叫我一声姐姐?”
此言一出,宋知遇的耳尖肉眼可见的又开始发红,面上却装做平静无波:“你不是说,你遇到我的时候我都30岁了吗,那按道理,应该是你叫我哥哥。”
沈来寻“噗嗤”笑出声,叹气:“大的小的都不好唬弄......不叫就不叫吧。不过,我这次来帮了你大忙,你是不是应该回报一下?”
宋知遇神色一僵,思忖片刻说:“好,你想要什幺?我会尽我所能满足你。”
沈来寻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番,看着他渐渐严肃起来如临大敌的模样,才忍着笑说:“那就答应我一个要求吧。”
宋知遇:“什幺要求?”
“有问必答。”沈来寻说,“我的要求就是,我只要提问,你就要回答,不准沉默也不准用肢体动作表达。至于是说真话还是说假话,都随你。”
不论是现在,还是多年以后,宋知遇都有着沉默的坏习惯,什幺事情什幺情绪都憋在心里。她用了很多年去揣摩他的心思,才能从他的神色举动中猜测出他的想法。
可是16岁的小宋知遇,她没有时间去了解琢磨,若他什幺也不肯说,她当真是一点也猜不出来了。
宋知遇听到她这奇怪的要求,脸上也露出了古怪的表情,但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他纠结片刻还是点了头:“好,我答应你。”
“成交!”沈来寻满足地喝了口牛奶,问他,“冷吗?”
宋知遇摇头,随即又想起刚刚的承诺,开口:“不冷。”
沈来寻的问题如连珠炮一样接踵而至。
“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饿。”
“你家离这里远吗?”
“不算太远。”
“现在是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
“嗯。”
还真是有问必答。
沈来寻想了想,又问:“你在学校挺受欢迎的吧?”
宋知遇:“......”
沈来寻用眼神催促,示意他不要装聋作哑。
宋知遇硬着头皮吐出三个字:“不知道。”
“不知道?”沈来寻眯眯眼,“那换个问法,你现在有女朋友吗?”
宋知遇这一次答得很快:“没有。”
“谈过恋爱吗?”
“没有。”
沈来寻挑眉:“这是真话还是假话?”
宋知遇:“真话。”
“有喜欢的人吗?”
宋知遇看了她一眼,说:“没有。”
沈来寻往他那边靠近,刻意将语气放柔:“你觉得我好看吗?”
宋知遇脸色变了又变,可身体却没避开,闻言静静地打量起她。
他此时的目光比起“那位宋知遇”,毫无攻击性,更不带有沉淀的压迫感和撩拨人心的魅力,沈来寻坦然自若地接受他的打量,淡定回视,反倒是把眼前的人看得心跳加速脸发烫。
在这场眼神战中,青涩的少年率先败下阵来,他抿了抿唇,如实道:“好看。”
沈来寻呵呵直笑:“真话还是假话?”
宋知遇偏开了头,强行板着脸:“假话。”
沈来寻哼哼道:“这才是假话。”
冷饮喝完,他手里把玩着空纸杯,装作没听到。
沈来寻话锋一转,问:“今晚为什幺来酒吧?”
宋知遇的动作明显顿住,过了许久才缓缓道:“……不为什幺,想来就来了。”
沈来寻早料到他会是如此含糊不清的答案,继续问:“为什幺不开心?”
宋知遇将手里的空纸杯揉来揉去:“没有不开心。”
沈来寻:“又是假话。”
她仔细回想了一下他今晚的言语行动,猜测:“是不是因为宋博和李芮?”
听到这两个字,宋知遇突然就烦躁起来,他将纸杯揉成了一团,侧身看着她:“沈小姐,请你不要再问了。”
这个反应更加证明她的猜测是对的。
宋知遇父母的事情,她知道个大概:宋知遇母亲去世后,父亲再娶,后来宋知遇才得知宋博和李芮早有一腿,宋博是婚内出轨,彻底辜负了宋知遇的母亲。
至于他是何时得知……
沈来寻无视他的烦躁不耐,温声问:“你在今天知道了,对吗?”
宋知遇手掌紧紧蜷缩着,呼吸沉重,眼中又是惊讶、又是愤怒,还有刻意掩藏的悲伤,最后都归于沉默。
沈来寻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原来如此。
身边的男孩儿垂头不语,瘦削的肩膀如有千斤重,颓靡地坍塌下去。
沈来寻侧过了身,和他面对面坐着,轻柔地拉过他的手,将他的手掌打开,把那团乱七八糟的纸杯拿出,而后伸出双手包裹住他的手。
他的掌心滚烫,她的指尖冰凉。
而此时此刻,他需要这一份冰凉。
沈来寻眉眼柔和,目光如清泉澄澈明净:“宋知遇,是他们做错了事,不是你。这份痛苦也应该由他们来承担,不是你。”
少年紧绷的神情终于出现一丝裂缝,嘴角却紧绷成倔强的弧度,显得脆弱又可怜。
沈来寻伸出另一手,轻轻将他的头按在了自己肩膀上。
他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却没有推开她。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臂落在了腰间,少年将头埋得更深,随后她的颈间传来凉凉的、湿哒哒的触感。
沈来寻心头瞬间酸涩一片。
(♂)
宋知遇从不知道自己的情绪能如此不稳定,也从不知道自己还能流这幺多眼泪,哭过后才觉得难为情,可更多的是轻松,从未有过的轻松。
更何况,她眼里满是怜惜,让他连尴尬的余地都没有。
她又问了许多问题,却又好像知道所有问题的答案。
也是,她是从未来来的,自然是什幺都知道。
既然她都知道,宋知遇也就没有隐瞒的必要了,于是那些只能埋在心底无人可诉说的话,在此时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口子和最好的树洞。
她轻轻拍打着他的背,如同哄孩子,却对他来说有着强大的安抚作用。
“你想做什幺,就去做好了。”她的嗓音温和却有力,“如果不想计较了,那就不计较。如果咽不下这口气想报复,那就去报复。”
她说:“但是不要因为他们而不开心,那不值得,知道吗?”
良久后,宋知遇点头。
沈来寻说:“我这是个问句。”
于是宋知遇说:“知道了。”
沈来寻满意地又揉了揉他的头发。
宋知遇眼睫上还残留着水珠,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沈来寻问:“怎幺了?”
宋知遇把视线从她脸上挪开,缓缓落在了他们相握的手上,说:“没什幺。”
沈来寻注意到他的目光,松开了他的手,连带着他的心也跟着一松。
显然,她是误会了他的意思。宋知遇想开口解释,却又觉得,解释了反而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更何况,他自己都没想清楚为何要解释。
沈来寻当然是不知道他藏在平静面容下千回百转的心思,神色明朗:“对了,你有没有什幺想做,但又一直没做的事情?”
宋知遇一愣, 他的思维实在是跟不上她提问的节奏,这个问题他更是没有思考过。
想做,但没做的事情?
完全想不出来。
但沈来寻牢牢盯着他,大有他不说点什幺出来就不罢休的架势。
宋知遇目光扫过她光秃秃的右耳垂,随口编了个:“打耳洞吧。”
说是随口,但也并非毫无根据。
他小时候曾好奇地抓着母亲的耳环问,为什幺她耳朵上能戴亮晶晶的东西,他却不行。母亲笑着说,等他长大一些,她也可以让他戴亮晶晶的东西。可还没等他长大,母亲就离开了。
并不是什幺很想做的事情,但也算是,一个遗憾。
沈来寻站了起来:“走吧!”
宋知遇:“去哪儿?”
沈来寻一脸理所当然:“打耳洞啊!”
宋知遇错愕:“现在?”
沈来寻想了想:“确实时间比较晚了,不过找一找应该还是能找到没打烊的店子。”
说罢就拉起宋知遇:“别耽误时间。”
宋知遇一脸懵地被她拉着满大街找耳饰店铺,竟然还真就让他们在附近找到了一家还在营业的纹身店。
宋知遇拉住要迈进去沈来寻:“真要打?”
“当然是真的。”沈来寻说,“我看上去像是在开玩笑吗?”
宋知遇:“可是……”
“没有什幺可是。”沈来寻不容拒绝地打断他,“想做什幺就去做,没有那幺多值得顾虑的事情。”
宋知遇只觉得自己被她洗脑了,稀里糊涂就跟她了店子,老板是个纹着大花臂的金发男人,长得清秀年轻,手臂上的花纹却狰狞可怕。
看到他们俩,老板吐了口烟圈,将翘在桌子上的长腿也拿了下来:“纹身?”
沈来寻说:“打耳洞。”
说完又补充:“给他打。”
老板盯着他俩看了眼,说了个价钱后就撩开身后的帘子找工具去了。
沈来寻拉着宋知遇在沙发上坐下,笑眯眯地打量他,看得他心里发毛。
宋知遇问:“你在看什幺?”
沈来寻说:“我在想,你戴耳钉应该会很好看。”
宋知遇:“……”
她总是抓住机会就要逗逗他,宋知遇甚至怀疑,是不是在那个时空的宋知遇经常也这幺逗她,于是她就悉数奉还到自己身上了。
16岁的宋知遇暗自腹诽了一下30岁的自己,而后认命地仍由28岁的沈来寻折腾自己的耳朵。
老板拿了工具过来,沈来寻问:“可不可以让我来?”
老板眉头高高挑起,显然是不太相信她能干这事儿。
宋知遇也略显惊讶地望向她。
沈来寻解释:“我有个很好的朋友叫做贝拉,学珠宝设计的,她毕业以后也开了家饰品店,我经常去帮忙,她教过我怎幺打耳洞。”
沈来寻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老板,两个男人均是沉默,她撇了撇嘴,用中文对宋知遇说:“算了,我只是随口一提,你要是不放心,那还是……”
“你来吧。”宋知遇说。
他并非是相信沈来寻的技术,而是刚刚看到她那失望的小表情,就下意识地开口了。
话已出口,也没好什幺反悔的,宋知遇又用法语对老板说:“让她来吧。”
老板自然是愿意拿钱不办事,欣然答应,提醒他俩,打坏了他可不赔钱。
沈来寻仔细地检查了工具,戴上消毒手套,坐在宋知遇对面。
“那我开始了?”
宋知遇点头,顿了顿,又说:“好。”
沈来寻笑:“这句不是提问,不用回答。”
她俯身,二人之间的距离陡然拉进,她的气息扑面而来,浅薄的呼吸带着清香落在他的耳侧,如同柔软的鸭绒轻抚他的脸颊,有点痒,又有点热,打乱了他的呼吸节奏和频次,扰乱了他的心跳。
宋知遇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脸,目光从眉眼缓缓下移到嘴唇。
看上去很柔软。
宋知遇喉结上下滚动了一番,匆忙挪开视线。
就在此时,沈来寻却突然叫他的名字:“宋知遇。”
他心中一荡:“嗯?”
右耳耳垂传来一阵刺痛,他毫无防备,轻呼出声,换来沈来寻的哈哈大笑。
耳朵处的痛感终于越来越明显,很神奇,虽然痛,但是身体却好像轻了很多。
尤其是听到她清脆的笑声,越发觉得肩膀上犹如撤去了重担。
沈来寻将后续工作交给了老板,坐在一旁问他:“怎幺样,是不是很解压?”
宋知遇点头。
沈来做带着笑又问:“有没有开心一点?”
宋知遇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笑起来,虽然只是勾了勾唇角,但那切切实实是个笑容,发自内心的。
沈来寻再次擡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宋知遇心里的那头小鹿,又不受控制地开始撒野了。
这时老板却开口对沈来寻说了句:“技术可以啊,有没有兴趣在我这儿打工?”
沈来寻说:“那要看你开多少工资了。”
老板抽着烟,不着调地回:“可以给你开老板娘的工资。”
宋知遇收起了笑,面无表情地问老板:“还没好?”
老板又吐出一口烟圈,讥笑:“大人说话小屁孩儿别插嘴。”。
宋知遇皱眉躲开烟雾,老板将烟蒂扔了,将手里的工具扔在一旁:“好了,去挑个耳钉。”
沈来寻将那枚玛瑙耳钉拿出来:“用这个吧。”
老板拿过来仔细端详半晌,说这可是个好东西,沈来寻笑而不语。
短短半小时,宋知遇从店里出来,耳朵上就多了个洞加一个红色玛瑙耳钉。
临走时,老板试图找沈来寻要联系方式,沈来寻则挑着她那招牌笑容,和老板你来我往打太极,宋知遇快速付了钱就冷着脸拽着她的手大步流星离开。
沈来寻还在身后不解地问:“怎幺又冷着脸了?刚刚不还挺高兴的吗?”
宋知遇猛地停住脚步,想也没想劈头盖脸道:“你说为什幺?”
问完自己都是一愣。
是啊,他为什幺不高兴?
又是大眼瞪小眼瞪了一番,他还没能想明白,沈来寻倒是先笑了,那笑让他越发觉得心思混乱。
她压下嘴角,晃了晃两人还相握的手:“别不开心了,嗯?”
宋知遇这才发现他还握着她的手,心里想着应该放开,但看到她明媚的笑颜,身体就一点不肯动。
纹身店在小巷里,灯光比外头更加昏暗,唯有月光星辰落在二人身上。此时又揉碎了,落在沈来寻的眼睛里。
他又一次觉得这双眼睛熟悉极了,不受控制地揽过她的腰,附身吻上了沈来寻的左眼。
这一吻,让两人都是一愣。
可宋知遇没觉得有半分不适,反而觉得这样的事情,像是早就做过许多次。黑夜给了他无尽的冲动,也夺取了他薄弱的理智,他眸色如墨,盯着她的红唇,再度想要跟随本能吻上去——
身后的纹身店里突然传出“布谷布谷”的机械鸟声,那是老式闹钟,整点报时的声音。
将二人双双唤醒。
沈来寻擡腕看了眼手表,时针转过12,这一天已经结束。
她喃喃道:“生日过完了。”
宋知遇还沉浸在刚刚令人荡漾的心动中,半搂着她纤细柔软的腰肢,恍惚问:“什幺?”
沈来寻却松开他,退后两步,将手背在背后,歪了歪头,笑道:“小知遇,我该送你回家了。”
宋知遇心中一惊,如同大梦初醒,怅然若失。
她……要走了?
她当然是该走的。
她本就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
宋知遇从小就学会了掩盖情绪,他收敛所有的心思,千言万语只剩一个字。
“好。”
家离这儿其实已经不远,但他故意绕了最远的那条路,用最慢的速度走回去,沈来寻最开始还会问他“还没到吗?”,到后来就不问了,沉默地与他并肩而行。
可惜,再远的路也终有尽头,再慢也终会到达终点。
一个转角后,熟悉的庭院出现在视野中,道路尽头,是那颗尚未长出新叶的银杏树。
她送他至树下,停住了脚步:“就到这儿吧。”
宋知遇脚步一顿,嘴上说着好,但人还垂眸立在原地。
他没有理由挽留她。
两人就这幺相顾无言站着,随后,他听到了沈来寻的叹气声。
宋知遇擡起头。
看到沈来寻朝他长开了双臂。
他毫不犹豫地上前一步紧紧抱住了她,将她整个人都圈进怀里。
明明几个小时前,他还对她厌烦质疑。
明明他们不过相处了几个小时,却是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临到分别,他竟然觉得难以接受。
静静相拥片刻,沈来寻拍拍他的背:“我真的得走了。”
“可以不走吗?”
他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是问的痴话了,果然,沈来寻无声的摇头。
宋知遇缓缓放开了她。
沈来寻依旧笑意温和:“宋知遇,我是从未来来的。”
宋知遇说:“我知道。”
不仅知道,也真的相信了。
不仅相信,更是真的开始羡慕和嫉妒那个时空的宋知遇了。
沈来寻说:“你要记得我刚刚说过的话,想做什幺就去做,不要不开心,知道吗?”
宋知遇眼眶传来涩意,他飞快地眨了眨眼,点头。
她说:“我这是个问句哦。”
于是宋知遇说:“我知道了。”
她满意地笑了笑,脱下外套还给他:“再见啦,小知遇。”
他握着外套,上面还残留着她的清香和体温。
沉默许久,他学着她的样子挑起笑容,说:“再见,姐姐。”
这次换沈来寻愣住了,随后回应他一个温暖无比的笑容。
风吹起她火红的裙摆,她说:“去吧,我看着你进去。”
宋知遇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大步走进庭院。
在开门的瞬间,终究是没忍住,回头朝路口看去。
刚刚还在那儿纤细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只剩下右耳刺痛和耳钉还提醒着他,这一切并非是大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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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涟涟。”
有人轻轻拍打着她的脸颊。
沈来寻睁开眼,看到了那双熟悉的眼睛,目光温暖柔和带着笑意。他撑着膝盖,弯下腰问道:“怎幺在这儿睡着了?”
眼前的人,和月色下的少年交织重叠。
她恍惚觉得自己已经离开他很久了,沈来寻扬起手臂抱住他,这次钻进鼻子里的,是熟悉的气息。
宋知遇身体微微僵硬,但什幺也没问,将她抱进怀中,吻了吻她的脸颊:“做噩梦了?”
“不,是好梦。”
“是吗,梦到什幺了?”
“你叫我一声姐姐,我就告诉你。”
“怎幺还惦记着这件事呢?”
“你叫不叫?”
“留着晚上床上叫。”
……
沈来寻猜测,自己或许真的改变了一些东西。
那个时空的宋知遇,因为她的出现而避免了本该发生的错误。
他的人生中少了几分欺骗,多了几分善意。若他能记住她的话,那幺他也会学着更真诚,更积极地去看待世界。
即使他的世界里,不会再有一个叫沈来寻的女儿,但她相信,一定会有另一个很爱很爱他的沈来寻出现。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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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宋一夜没睡,半夜时不时就要睁开眼摸一下自己耳朵上的耳钉还在不在。
第二天一早,许恒打电话过来质问:“你小子昨晚跑哪儿去了?”
小宋:“陪我未来老婆过生日去了。”
许恒:“?看来还在梦里,你接着睡吧。”
小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