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被收养的人该如何过活
我跪坐在地上,倚靠在A子的膝头,泣声和泪水都慢慢停止,但祈求的神情却并没有改变,甚至变得更加依赖A子在我额头上轻轻的抚摸。
A子重新坐回了钢琴椅,她长长的、柔顺的黑色头发有时会随着她低垂着头的动作划过我的脸颊。那是一种带着轻微瘙痒感的、不经意间的安抚,是一种主动依赖之人会下意识感到安心的变扭温柔。
我不自觉地擡起眼睑观察A子的表情,在她试探性地回视时,忍不住发出疑问。
“你不问我吗?追赶我的到底是什幺人?虽然我也不清楚这一点......自从我醒来后,我就知道我必须离开那个囚禁我的房间...必须要离开,那个男人......”
A子并没有对我的疑问做出多大的反应,她依旧继续着抚摸的动作,神情若有所思,像是在回答我也像是在问自己。
“那个男人不好吗?没有他你能够活到现在吗?无论他是在赡养、又或者说给予你能够活下去的资源和情感,无论如何,你都依靠着这些活下去了不是吗?失去这些事物的你,就像失去食物的人.......又怎幺能够继续生活下去?”
“可是...他在追赶我......那并不是一个让人得到安慰的行为........明明我只是想离开那个房间,他却不给予我离开的权力,这是不自由的........”我有些犹豫,支支吾吾地说,“你又怎幺知道,离开了他、你所说的‘赡养’我的举动,我就无法好好生活下去呢?我该以什幺方式生活,不应该是他决定的。”
随着话语的吐露和思考的进行,我的情绪渐渐稳定了下来,以一种冷静的、成年人的角度试图向她倾诉。
“A子,我不再是小孩,也不再是学生,我是个成年人,虽然所有人都有着不同的想法,但我所经历的一切让我养成了不要让别人替自己做决定的习惯。虽然不多,我也有着在他人试图追赶、用自说自话的方法养育我时逃脱的勇气和冲动。“
“A子,我希望你知道,他们都说独自一人无法做出值得信赖的决定,但假如被迫依赖他人,你甚至无法拥有是否选择信赖的权力,我想...你应该明白这一点。”
A子大概并不清楚自己现在的神情是怎样的,她在一开始还能淡淡地倾听我自说自话的疑问和倾诉,但到了后来虽然试图隐藏,她的神情依旧带上了几分忍耐,到最后,她已经不知不觉地开始皱眉。
“这是劝说......还是教育?”
她这样问我,抚摸的举动渐渐施加上了些许力道,手指不自觉地深入了我的头发,做出抓和捏紧的动作。
我有些吃痛,咬住了自己的唇,睁大了因此有些发颤的眼睛,示好般隔着衣服蹭了蹭她的腹部。
“不是的,A子,我做不到这样对你......你知道的,我现在只有你了,是你保护了我,是你让我能够待在你的房间......”
A子的手渐渐地摸过了我的脖颈,开始一下下抚摸我的后背和蝴蝶骨,她的指尖会有意无意地扣弄脊椎骨轻微的凸起,带来尚且能够好好忍耐的疼痛,所以我忍耐着,发颤着,用额头蹭着A子腹部的动作不自觉地加快,不断地诉说。
“我只是想尽量在你的面前变得坦诚,这样你也能够更加信赖我吧?如果你能够信赖我的话,我是不是......还能在这里、这个房间待久点......当然,这一切都是我在自说自话,能够做出决定的是你,也只有你而已,A子.......”
这样的姿态未免过于可怜,乞讨般的话语似乎隐隐地把倾诉的对象当做了主人般的存在。哪怕只有一瞬,只要能够带来一瞬的快感,这种快意就能快速地从你的脊椎骨上端滑落,至少A子是这样的,她的眉眼有一瞬间变得弯曲和柔软。
“你是这幺觉得的吗?”
她毫无疑问的在这一刻被讨好了,忍不住露出些许自己更深层的情绪,她指尖扣弄凸起的节奏渐渐加快,而我只能忍耐。
“是的,我能够替你做决定,你只能接受,你不得不接受,没关系,我可以帮你做决定,你只要相信我就好了.......嗯,为什幺不让我们都变得更加坦诚一点?”
“我还能做什幺?”我问道,“你想要知道什幺呢,A子?虽然有些狡猾,如果只是我自己单方面地被你知晓,我会感到害怕......”
没关系,这是动物的天性,这是没办法的事情,A子这幺想着,一边继续这个话题。
“我也可以向你坦诚,要交朋友的话,就该这幺做吧?”她说,“我们可以彼此从自己的童年讲起。”
“......童年?”
“是的,童年,你还记得吗?因为我有关童年的记忆不知道为什幺比较模糊,可以先从你的说起吗?”A子伸出了一根手指,在钢琴键上落下,发出清晰的声响,“比如,你的童年,是怎幺样的?”
随着钢琴声的响起,周边的景色于一瞬开始变化,湛蓝的色彩似乎一瞬间从房间顶部如流水般倾泻而下却发不出半点声响,而我和A子以及这架钢琴在眨眼的一瞬被这般蓝色瞬间淹没,再次睁开演的时候,我们好似已经不在那个可以被称之为封闭的房间。
我听到了故事的开头,我所认为的有关童年的故事描述。
那是个可怜的女孩,他们说,那是个无辜的孩子。
【事情起始于女婴被抛弃的事实,等这个女孩长大成人事后开始回想的时候,她也许会对为什幺保留抛弃自己的父母姓氏产生疑问,但至少现在,她还拥有童年,她还是个孩童,不去思考,也能拥有天真、稚嫩以及能被轻易满足的幸福。
清水秋奈,这个被M一家收养的女孩拥有一双特殊的赤红双眼,在她擡起头专注地注视他人时,会让人觉得有红色的波浪在眼里流淌,有些人虽然算不上害怕,但被这种眼睛长久注视的话,难免会感到不适。
他们因为这种可能提前感到怯意,也擅自为女孩留出了空荡的、能够独处的空间。
而H君并不在意这点,次子的他虽然大不了几个月,但依旧能够自诩为秋奈的哥哥,那时的彼此还是纯粹的家人,他虽然稚嫩,但比起秋奈,依旧多了几分男孩的鲁莽和直率的勇气。
那双猫眼在凝视他人的时候无比专注,有时会因为疑惑而皱眉,但由于还是孩童,尚且难以让人怯步。
H留意到了因为脚步越来越慢渐渐落在一家人的身后,不自觉地把视线凝视在前方的秋奈,发现从后方看的话,对方只能看到家人们成片的背影和斜落在地上的阴影。
这是在看什幺呢?
他一边思考一边放慢了自己的脚步,在秋奈有些疑惑的视线中落到她的身旁,以相似的步速一同向前走着。哪怕发现了有两个小小的身影落后了,家人在朝后看了一眼后,理解般给予了他们说悄悄话的空间。
“怎幺了,你在看什幺?为什幺不和我们一起走呢?一个人落在后面不寂寞吗?”他说着,牵起妹妹的手,“一个人落在后面的话,遇到危险了该怎幺办?”
相互牵起的手柔软又稚嫩,那时孩子的掌心类似于猫猫的肉球,好似捏不到骨头且富有弹性,他们一边牵手,一边不自觉地互相捏起掌心的软肉。
“没看什幺,我只是觉得就这样看着你们向前走,似乎也不错,虽然落后了点,但这是个很好的角度,我可以看到大家——所有人的身影。”
秋奈说着,掌心有些冒汗,想要松开,却又被捏住指尖。
她的哥哥喜欢也擅长捕捉小小的生物,他会特地在夏天和朋友约好去捕蝉和昆虫,并且一抓一个准,他那双天真的、睁大的眼睛在那时会充满惊喜和好奇,在被朋友连连的赞叹声包围时,颇为害羞地赤红了脸。
而现在他的眼睛则透露出捕捉这些小生物前蹲守时的观察姿态,意外的平稳、冷静、又有着孩童特有的难以捉摸。
“这种角度没什幺有趣的。”他拉着我,一点点拖着我向前走去,“让我们一起走快点,秋奈,只有大家都待在身边,我才能觉得安心,爸爸、妈妈还有哥哥,家里人其实都是这幺想的。”
我们的想法当然不一样。
秋奈心想,一边摇摇晃晃地被拖着向前走,手心又被贴上,抓了起来,炙热又湿润。
我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被收养的家伙,和天生的家人还是有些不同吧?而你当然体会不到这一点。】
“是的,他们都体会不到这一点,只有知道自己是被收养的人才能明白。”
A子说,她转为摸了摸我的脸颊,似乎在思考如何去揉弄脸上的软肉,在用指尖戳了下后,用暖暖的掌心贴了上来,彼此的汗渍躺在掌心,但她并不在意,只是继续说着。
“敏感,总是容易多疑,做事情的时候很难变得鲁莽和冲动,在知道自己是被收养的时候,时常会开始不间断地思考,会复盘,会反思,会在不必要的事情上提前做出计划,会深思熟虑,结果更容易做错事。”
“......你能明白吗?”
我问道,觉得这种回忆算不上高兴或是愉快,反而会让身体变得闷热,在猛然的清醒后让思维变得绵软且容易刺痛。
“是的,我能明白。”A子说,“我其实也是被收养的人,只是从小就被收养了,记忆比较模糊,家里人瞒着我,外人则被彻底蒙在鼓里,我在成长的过程中应该是很顺利的,很少有不顺心的事,所以后来变得开始多想,而多想的结果,就是尝试着翻弄家里的旧物,然后在自以为是日常的吵嘴中.......得知了被隐瞒得很好的事实。”
“让我们换一个话题吧,这样的共情又能够带给我们什幺呢?”她再次按下连在旁边的钢琴键,说道:“谈谈你成长过程中的事情吧?你的学习生活是怎样的呢?你的老师、同学、新交的朋友又是怎样的?”
“......这并不是一个愉快的故事,在这段时间我遇到了一个很让人为难的家伙,他在时光的间隙中脱颖而出,像朋友、像同学,甚至也像我的老师,而在某一刻,他似乎能够替代我的家人........因为在那段时间,我和家人不断拉近的距离似乎变得停滞,我有些犹豫,开始反思自己,也变得有些害怕......”
沉默了一会儿,在金色的油墨再次浸没空间,场景也开始转换时,我这样说道。
A子似乎能够明白这种感受,她回答:“嗯,我明白。”
这次的故事开始于某人的面孔,他有着明亮的、像太阳般金色的发丝和与之相反的深色皮肤,不妨称之他为Z吧。
Z他热情、直率、冷静的同时有时也比较冲动和鲁莽,他还是个有些过于警惕,以至于被我称之为疑心鬼的家伙。没错,我其实很讨厌这种人,也不想接近某种程度而言与自己相类似的家伙,敏锐又警惕,极其善于抓住细小的线索从而挖掘隐藏的根本。
没错,我讨厌这样的Z。
【最先成为好朋友的其实是H和Z,他们在后来也成为了了绝佳的挚友,但回想起他们最开始成为朋友的过程,其实是渐进和缓慢的。
那时H的家庭刚发生了残忍的、重大的变故,他因此患上了失语症和很难描述且让年幼的他感到十分畏惧的分离焦虑。
而Z因为混血和自身的相貌,时常被孤立。他缺少朋友,家人并不充足的交谈和陪伴让他没有倾诉的对象,同龄人故意骚扰,并与他产生矛盾,进而频繁地打架,在身体上留下伤痕。有个体贴的、温柔的医生能够一次又一次为他疗伤,但这并不足够,甚至体会到温柔后,男孩变得更容易委屈和不平。
然后有一天,H和Z率先相遇了,他们相互接触、产生矛盾、相互碰擦,最后彼此接近成为了朋友,H的失语症也在渐渐地好转,在有一天突然喊出Z的名字后,很快得到痊愈。
但有什幺不对劲,Z有这样的感觉,并因为直觉不自觉地开始观察H的表情并加以试探。
“为什幺最近总是这幺早回去呢?”
有一天,他忍不住拉住H,这样问道,他拽住H的动作在那一瞬似乎有些阻止和困惑的意味,但实际上更多的是一种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警惕。
是不想和自己做朋友了吗?还是说,因为有些频繁的接触而产生厌倦?他有一种先天的、因为自身的遭遇被“培养”过的敏锐。
不是的,H更像是在担心什幺、在隐藏什幺,他一定觉得那是独属于自己的重要宝物,每个孩子都拥有一个这样的宝物。
Z看着H变得躲闪和慌张的眼睛,松开了手,释然地露出笑容。
“没办法,你最近是不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他笑着挥了挥手,“明天我再在这里等你,你先回家吧!”
“.......嗯,抱歉了Z,最近我可能不太方便,真的很抱歉。”H松了一口气,下弯着眉毛,抱歉地笑了笑,然后朝亲戚家里跑去。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Z的警惕和不安让他忍不住开始复盘和反思,然而最后燃起的却是近似于奇怪的好奇。
未来似乎早已在这里做下了铺垫。
未来的Z似乎不管身处什幺环境都能保持极度的冷静,不断地燃烧好奇心和探索欲,他日日夜夜在危险的钢丝上行走。这样他变得更加灵活、固执,某种程度上来说更加的自说自话和难以左右,这时他任何探索的行为都能变得格外危险,笑意和温柔都难以被轻易相信,他变得更加的危险、温柔、善于理解,也变得更加的无孔不入。
但无论如何,幼年的他,连好奇也依旧是稚嫩的,随之而来的探索也较为纯粹。
我和H是朋友,不是吗?
Z不像其他的孩子拥有珍惜的、独属一人的宝物,他感到不甘心,并希望知道什幺样的事物才能被称为宝物,他想从朋友那边得到答案,只是看一眼就行,只要能够看一眼的话,自己就能明白很多东西。
然后有一次估摸着H大概不在家的时候,他敲响了H寄宿的亲戚家的大门。他忍住消费欲,用自己攒下的零花钱买了一些适合用作于伴手礼的甜点,想以拜访为借口,看一眼H珍惜的宝物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没错,他觉得H的宝物是一个人,他善于从细小的举动挖掘线索。
H总会忍不住在分享的时候提到一个人,说:“如果是她的话,一定会喜欢的”,在自己提出要不要晚点回家的时候露出犹豫的、有些焦虑的神情,他说:“可是,我不想,离开的时间太久,这也太晚了......”
H似乎有分离焦虑,这种焦虑让他下意识地会把依赖的对象隐藏起来,又时不时地出现在自己的对话中,Z就这一点询问过医生。
所以他来了,带着某种不安和不甘、期待以及探索,敲响了H亲戚家的门。
他听到声“在哦”由远到近、隔着一扇门隐隐传来。
那是女孩子的声音,自己或许还没有过女孩子的朋友,Z不禁开始反思、开始复盘,变得有些忐忑不安,但更多的则是相互矛盾的不甘和期待。
你到底是个怎幺样的人?
在门尚未打开时,隔着一道木板的两人竟同步开始思考。
是H亲近的、认识的人吧?是他颇为依赖的人吗?我们之间的第一句话又该如何开场?
许久之后,哪怕变得在他人眼中十分的“亲近”、“信赖”和“相互倚靠”,我都很难忘记第一次和Z相遇时,那由于天性般的讨厌而泛起的鸡皮疙瘩。
Z或许不明白,那时太阳洒在他的身上,金色的发丝与点状的阴影相伴左右,泛着一阵又一阵的碎光,他犬态的双眼不经意地睁大,瞳孔中闪烁着期待和忐忑的光,牙齿忍不住咬着下唇,身体前倾,脚尖也下意识地踮了起来。
他期待、可爱,自说自话地展现出一副让人难以拒绝的姿态。
这并非后来他自认为的、探索的姿态,反而是一种天生的、坐立难安般隐性的喜悦。
实在太令人讨厌了,显得从始至终都在小心警惕的自己是那幺的不安和紧张。
是的,我最讨厌这种自说自话将你与世界的分割线向前推的家伙。在后来漫长的成长过程中,Z不断地揉捏着这条线,像是无时无刻都在思考如何伺机将其一把提起,钻进只有我、或许还有家人的那个圈。
是的,我最讨厌Z了。
哪怕在学生时期受到‘欺负’,被关在器械室,故意倚靠在他的膝头,感受着大腿温度和刻意抑制的绵长呼吸时,我依旧没有改变自己的想法。
我果然最讨厌Z了。
Z是看不清吗?是不明白吗?故意倚靠在他膝头的自己,是个多幺恶劣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