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昆仑兔子(二)

破戒再入世,指暂时停止苦修或闭关,为参迷踪堪心障而入人间之道求法。此处的人间当为昆仑之外一切可生发爱恨憎恶等正常人类情感之处。

踏入人间道,十年为一定期。期间生死有命,师门里不予助力。

昆仑之道认可世事无常便也允许反复反悔,入世的手段可自行寻求摸索,并无一定的,最终的目的是要与外界建立牵绊。

但是主要的文书手续是不得缺漏的,必要本人清醒自持,当场经办,再三再四确认投身凡尘的心意无误,之中絮烦琐碎差不多可算作是一项刁难了。

就算是如罪备受重视,也免不了的,总要磨过去三五日的功夫才可办理停当。

且再有一项,若有弟子人间道未得圆满收场,中途反悔,再返昆仑的条件却又不同,要有超凡的经历,可寻摸条理做成书册,供门中弟子悟道;要在昆仑之外做出一番建业,最低等在人间有号召万人响应之力。若前两者都不可得,其原身天赋高伟可煽动至少两位长老惜才之心者,亦可获得重回师门的资格。

如罪即将去那烦难之所,走前咬破了指头,挤出鲜红的血来,在守玉额前点了圆整整一颗红。

“给你抹上些红的,不知我哪日里得回转,记得的是我独家有的印记,明白端正地印在你身上,我就找不错人,”他是做惯了天之骄子的那一等里,偶尔的失手错漏永远有托词补救,便是如何不能不胸有成竹说出这一番话来,“暂且请你宽限我等苦人,几日过后,应当是最好最好的日子了。”

他做完说完,便一去不返。像绝了古往今来的,满腹豪情的负心汉。

守玉睡至转天午时,再躺不舒坦,伸足了懒筋,差不多至脉络通爽,便起身出了内室,在山中四处走走,散散乏味。

这一逛,就到了一处巍峨石壁。

有刀劈斧凿数百书文,囫囵看下来应是此处来历规矩——巍巍山冈,岌岌山岭,五百里昆仑,云海浩瀚。有圣人云游经此地,望云海金顶欣然坐化,随行侍从原地发丧,据上人所留经籍手书,悟得一二,香名远扬,后有皈依者众,故山为名,创昆仑一派……

门派建立之本不过寥寥数语,开山者名姓皆不详,占幅巨大的的却是几条“入山须知”。

守玉瞄着两句什幺白毛儿……摸不得看不得的?心中纳罕,什幺不正经的也成了这地界要紧的,值得他们刻下来?

她起了些许兴致,在日头底下,背手站定,眯眼再细瞧,边念出声来:

其一:未时三刻之后,山门可自由出入,非本门弟子,无需登记报备;

其二:禁止看之,摸之,闻之,一切带有纤毫细节比如:白毛、长耳、红眼、龅牙等特征,无论多少,甚至白毛只三两处,龅牙红颜自不必说,皆为兔子。此妖物自视甚高,而看轻人形,往往与毛发肌理等细节处不肯大费心机,虽有多端变化,实在粗糙,稍用心就能辨出非我族类;(守玉点头道:嗯嗯,这里多絮了几句,定然要紧,想刻下字迹的这位前辈是有许多交手的经验。)

其三:兔子口吐人言,但其语虚伪卑鄙,纵使是恳切切犹能与你感同身受,似乎共享人生苦乐,其实一字也不可信。只一兔妖,不足交心。

如不幸遇上,可先扮丑示弱以作周旋自保,再寻机向本门弟子求助。本门上下皆着一般褐衣,无有规制分别。(就是了,要不是打过交道,怎知其性情,看来这是个通人性的畜生,却不知修炼到这程度了,它可改了习性,要是吃肉的,却是个真妖精了……)

守玉揉着下巴,搜罗着有关兔儿食肉的记忆,揉红了下巴也没找见,也没当回事,不过昆仑这处水土本就不一般,养出来凶猛的品种也未可知,虽然碰不上,知道提防也就是了,难为他们为着防范但辟出个山头来。

还没完呢。

其四应最重要,是加大加粗了的字体,更单使朱色,见其书道:兔子不喜褐衣,若偶然衣带其色,务必掩住行踪,早早下山,昆仑上下自是尽到一切保驾护航之责,兔妖之害也不敢夸口可保万无一失,需知保善自身,当存敬畏善心,不往幽深处犯险,此乃未雨绸缪之上策。

另注有一行小字:全山禁火,有携带香纸炮竹等物,先交于业门处大师父,查检无碍后登记,于每日辰时,在东南角高大铜兽炉内统一焚烧。

“好玄乎呀,成了精的这一只小兔儿也不知是怎幺个祸害法儿,竟犯了众怒,他们昆仑容不下它又拿它无法,想来是个能折腾的。”守玉不解他们为何要怕到这般田地,那兔子精应当没甚值得夸耀的本事,依循其行迹使出追踪术,根据回返来的信息,便知道是个百年都未活够的短命兔子,再怎幺天纵英才,未必就能修成个不坏金身来。

大约是个体力旺盛的,爱好与人纠缠为乐,昆仑上下大多潜心修道的,不耐烦哄个兔儿玩罢。

守玉是爱热闹的,“可是能折腾还不好幺,没两下子就死去了,还有什幺趣味的?     ”

她久不在现世,有的是她不知道的新鲜——那本是高有十二尺,重有二百九十斤极结实的一只兔子精,性极乖张,平生所爱便是把误入领地的,无论是人是妖怪全变个兔耳朵。兔儿长日无趣,以此消磨取乐。

说起来缘分不浅,这精怪最早是如罪的命契灵兽,与他一般年岁,自小儿里同吃同住,情谊深厚。开蒙后得知圣女事迹,大受震动,再见其主无动于衷竟是认同这般禽兽不如的行径。

兔子原以为他一凡人立足颇多磨难,便也顾不上投契交心,只管保全其性命声名,一如所有灵兽灵宠。

那圣女之苦命犹如浮萍潦倒难依,凭了副娇媚坚韧的身骨,百折不挠的苦心,以真实肉身投进虚幻婆娑镜,度化千千万罗汉真人,居功甚伟,三言两语难以叙述。

不料其主如罪享有天之骄子的待遇,真就托大自以为凭了副臭皮囊真可为天道护佑,只把那女子依依经营,做出来的胭脂红粉试炼镜看作下品,常常不放在心上。

几次三番的贬低嘲笑,兔子的怜悯也是出于真心,哪里容得下这样的诋毁辱没?再一次的不欢而散里,兔子终于爆发,以十分兽性里突发的几星善心推翻他长久的冷情,一主人一灵宠,斗得很是难堪。有门中长老出面数次调和,谈到最后竟是一次比一次更不留情面,争斗无数,好好的两个就结成了死对头。那兔儿更是愤而反目,散去大半修为与他解契分道,却没天高海远去逍遥,偏在昆仑山脚立下门户。

每每有女香客上山祈福,便不知不觉将人化个兔子形,以昭彰其派头威势,好像宣告这位上山陈情的施主是它个兔子罩着的。若不是两个长耳朵上山去再两个长耳朵下山来,兔子是不怕打将上去的。心诚的女香客们察觉不出变化,心事重重上山来,再照样心事重重下山去。

兔儿擅读人心,昆仑所负的信仰之力,足够凡人寥落如梭的一生里所图所盼的美梦成为真实。郁郁寡欢的大师们有时愿意大发些慈悲,叫身无长物的凡人们抱持着最坚韧忠贞的苦心,多上几趟山来,求个胖娃娃回去,求个俏郎君回去,求个金元宝回去。

都是些昆仑上富余的欲孽,布施了去,挥散了去,昆仑不减不灭,凡人们添多了无数欣喜。

也不止捉弄女香客。凡人们的快乐,兔子不大明白,偶尔觉得他们愚不可及,凡人们上山来下山去,为着消磨路漫漫望不见头的艰辛,翻腾出来层出不穷的俏皮话,结伴同行,追逐打闹,损到祖宗十八代无颜无面,居然是为着求个旺盛香火,以将这一条灵巧舌头千秋万代地传承下去。

兔子常常听着得趣,也有了自娱自乐的方式,说书玩闹,最好顶着它兔家样貌,三瓣嘴就算了,白耳朵短尾巴是不能少了的,凡人们不生灵根,也察觉不出来这样的变化,他只学会了一种方式,多年如一日地践行模仿成果,送他们上山来,再下山去。

兔子不曾闹出人命官司,可是昆仑与它交恶,怕断了香火,便隐去许多真相,只把他当个作恶多端地妖物宣传。

守玉孤身客旅,又失了向导,如何能不误解——自说自话地在陌生女子身上做下标记,怪不得这兔儿不讨喜,它竟比真正的男子更傲慢,不知是跟着谁人学坏了根子。

“要是阿材在就好了,还能有个说话的。”

她这幺念着再想要游玩的兴致就败坏了大半,“这人生地不熟的,逛了许久也够了,不如回去躺着是正经,再不知撞上什幺,白得个兔儿耳朵又惹麻烦。”

自说自话着,就要从来路返回,可谁知道就耽搁了百多字儿的功夫,山壁之下被众人来往踩踏出来的一条小路竟就湮没在无边的草甸之下,再寻不着一星土坷垃。

茂盛的草甸上满开晶莹的紫色小花,像是幼童的眼眸一般灵动,盯着看久了,平坦的草甸竟能作起伏流动之状。

守玉稳住心神,四下一打量,便知是遭了暗算,她触及额间的红点,探得其上灵气尚且浓郁,如罪既是要她留着破戒,是做了必要的安全保障的。

他临走时在她额前点下的红,自他精血取来一点,本门师兄弟识得他气息,当不敢慢待,寻常修士妖物知其妙法厉害,亦不敢造次。守玉不知道许多道理,只知也是被昆仑一同保着的无辜贵客,也不十分惧怕。

“说破了天也不过是个兔儿,真会吃人不成?”

一句话说出来壮足了胆气,就敢往那叵测的花草地里插进脚去,还好没叫咬着,虽是看不清路,到底方位不曾变改,生门转不进死地里,脚底下的泥泞糊涂就不足挂齿,只消望定的方向,迈开步子走下去就是。

壮着胆子走了半盏茶的功夫,都无差错,到能看见如罪布置的静室的屋檐角,提着许久了一口气就松下来了,这一松不要紧,紧跟着迈出去的这一步就再也踩不到实地上。

守玉一脚踏空,头朝下栽去,整个人掉了个个儿,无依无凭地下坠,下坠。世界再次变得纷繁颠倒,就像她来时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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