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邪感到尴尬。
这种尴尬不知会持续到什幺时候。
和白幽同龄的女孩,她明明接触过很多,代课时班上的大学生,尾随翟星入院的追星族,贺炎炎的同校同学……
和她们相处时,从未陷入过这样相顾无言的境地。
难道只是因为多了一层亲人的关系,两个人的相处模式便加倍复杂了幺?她确实没有照顾亲妹妹的经验。
望着紧挨自己在地铁老弱孕残专座上敞腿坐下的女人,朱邪不禁失笑。
这个妹妹,真是没一点被道德礼仪规训过的痕迹。
后知后觉地,她发现自己总是用“人”,而非“女孩”在心里称呼白幽。
即便她和那些被自己引导走上邪路的坏女孩有同样的年龄。
不可避免地,朱邪回想起白幽在沙滩上的自白——回北京的地铁上,那些话已经在她心里原封不动地播放了几轮。
这个莫名闯入,或者说重返自己视野的妹妹,隔着十余年的两不相见,看穿了十余年前的自己,离家出走时矛盾的心态。
与父母诀别只需要考虑买哪班火车票,不需要丝毫犹豫。
她的全部矛盾,都来源于尚在童年的她。
远走高飞的渴望战胜了一切良心,朱邪终究抛下了那个还没有任何思想的女童,却难以摆脱如今长成的这个怪物。
她看问题比年长者更深刻,却偏偏没有年长者圆滑委婉的世故。
她把心里想过的一切都吐了出来,包括她的摇摆,恶念,激烈而不知名的感情。
没有成年人会干出这样解剖自己的事,成年人的缄默未尝不是社会规训的结果,隐蔽心声是在强权社会保护自己的手段。
可她偏偏在行事方式上保留着少年独有的直白。
正是那种直白,使茧中的自己难堪。
白幽空洞的眼睛直直望着前方,不知在想些什幺,但她大大向外撇开的左腿紧紧顶着自己的膝盖。
明显是刻意摆出的姿势。
朱邪记得她说过:害怕自己消失。
显然,这就是她确认自己存在的方式。
她过往的行为以一套疯癫的逻辑证明了——她有严重的幻觉幻听。
医生的职业病开始发作。
不知所措的时刻,把造成这种境况的家伙当作患者来诊断,倒是个在专业领域找回主场的好办法。
到站提示音响起,换乘站的人流密密麻麻涌进来,带着各式各样嘈杂的响动,洗脑神曲和报道家暴案的严肃新闻混合播放,金融快讯在言情剧你死我活的哭叫里快言快语。
朱邪不由庆幸这趟意外的旅途能轻装上阵,至少不用在这幺拥挤的车厢里费力拽着行李箱。
咳,不过旁边这家伙的腿,叉得能在双膝间塞进俩行李箱了。
白幽的面纱已经摘去,繁重的妆容似乎不是一般卸妆水能卸掉的,被自己破坏过后就乱七八糟糊在脸上。
看来她完全不在意形象,化妆只是入殓和行骗时必须掌握的职业技巧。
即便她不在意形象,那张包含胶原蛋白的脸也足以使人警惕。
最近刚出了地铁偷拍事件,即便受害者的质疑已被打为造谣,男人依然陷入了男男自危的境地——毕竟不是每个男人都有吧友相助,以多欺少。
这里变得越来越不像他们熟悉的故乡了,越来越像那种开个黄腔就会被指控性骚扰的地狱了。
总之,他们都不敢站进年轻女人的双腿之间。
唯有大妈是无人能挡的。
一个头发半白半卷的乘客,左手掺着个老头,右手拎着袋菜花,挤到白幽跟前,开始唉声叹气:“哎哟,我这老腰,走一路累死了。”
哟,这是要暗示让座?
朱邪感应到有乐子可看,脑内诊断立刻暂停。
“哎,现在的年轻人,工作也辛苦,咱们这些老东西也不好和人家抢座。”
朱邪面上八风不动,余光却开始偷瞥白幽。
她没有起身的意思,也没有采用闭眼假寐或低头玩手机的方法逃避让座,双眼只是直勾勾望着她自己的正前方。
好像已经很久没动过了?
“我倒还能站住,就是担心你这老腿啊,风湿病犯了没。”
大妈俯身去按老伴的膝盖,脸几乎杵到白幽眼前……
哐当——
“咦呀!”
被女人一直抱在怀里的黑袋子突然滚落在地,海螺图样的骨灰盒骨碌碌撞到大妈脚边。
即便这盒子样式新颖,和唢呐纸钱一起摔出来,任谁都能看出它的用处。
人群呼啦一下散开,生生在拥挤的车厢让出一圈空地,生怕不久前还能和他们同乘地铁的死者玷污他们纯洁的生命。
这就是妳反击的手段吗?
对于那些没有被殃及的人,这一幕有点滑稽,对面同样坐在老弱孕残专座上不愿让座的壮汉甚至笑出了声。
朱邪却感到隐约的不对劲。
白幽她——
她不会把重视的朋友扔在地上。
下一秒,她的双臂开始痉挛,解释了无法抱住骨灰盒的原因。
五秒后,白幽向前一倒,栽到了残余骨灰粉末的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