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的半露天式温泉,安置在低矮竹篱围绕的坪庭旁侧,泉水清澈见底,水汽氤氲,维持着三十九度的恒温,底层铺就着圆润的鹅卵石和细腻的银沙,踩在上面时,便会簌簌滚动,如同一次伴生足疗。
天色沉沉,寒风骤起,疏翠的青竹挡不了风,蔽不了雪,只能任凭西风肆虐,吹皱一池春水。
底部的入水口潺潺流淌,暗潮汹涌,漾开一阵阵温热的涟漪,柔柔地打在小腿的肌肤上,仿佛小鱼啄食。
穹庐黯淡,无星无月,郁燕裹着浴衣,斜倚在齐腰高的石池之中,只剩小半个身子露在外面,素白得如同山中的精怪,披拂着泠泠的竹篱冷辉,几乎像是暝曚初开之时,便天生地长、扎根于此的一株白梅。
为了防止客人晕倒,墙上随处可见张贴的明黄色警示标语,她已经在水里待了二十分钟,冷热交替之下,脑袋昏昏沉沉,再泡下去,恐怕就要一个倒栽葱,昏厥过去,真正长睡不醒了。
郁燕顶着一张被湿热水气蒸得潮红的脸,小心地扶着身侧平整的岩石,摇摇晃晃、腰酸腿软地站了起来,差点跌了一个踉跄——大脑供血不足,眼前一时发黑发晕,冒出无数灰黑的麻点,仿佛信号不好的花屏老式电视机。
四周寂静无比,只剩细微的水流声,隐秘地持续着,仿佛一种催人入眠的喃喃轻语。
她在迅速裹缠上来的冷空气里,本能地打了个哆嗦,匆忙地拿起柔软的浴巾,绞干湿漉漉的长发,又被那些迅速失温、滑落于肩颈的冰凉水珠,激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当下不再迟疑,胡乱擦拭几下水渍,就要回到温暖的室内。
一小时前,郁昌在厨房叮叮当当地鼓捣完他们的晚饭之后,十分难得地,没有像条甩不掉的鼻涕虫一样,紧紧黏在妹妹的屁股后面,颠颠地一齐跟过来泡汤。
他白着一张脸,嗓音又干又涩,表示让她先去玩,囫囵地洗了澡,便浑身散架地踅进卧室,一头栽进那张铺着雪白鸭绒被的两米大床上,再不见有什幺动静。
也不知道,哥哥睡着了没有……
郁燕暗暗地想着。
不知不觉间,她放轻了脚下的步伐,仿佛一只灵敏的小山羊,无声无息地踩在绵密厚实的地毯上,准备去卧室一探究竟。
人要是倒霉起来,喝杯凉水,都会塞牙;稍微吹吹冷风,脆弱的免疫系统就能全线崩溃,在最不该生病的时候,发起该死的高烧。
纵使后者,确实是某种客观的自然规律,但是,郁昌还是觉得,自己堪称倒霉透顶。
他把自己裹得像个新鲜出土的木乃伊,严严实实地捂在散发着浅淡香气的蓬松被子里,口干舌燥,偏偏还没出多少汗,只能任凭体温持续飙高,如同置身焚尸炉一般痛苦不堪。
万幸的是,干到现在,这个大龄高中毕业生,勉强也能算个半吊子医护人员,但凡出远门,总会带着家庭药箱。
方才郁燕不在,他做贼似地摸出温度计,如坐针毡地等了十分钟,费力擡起手,对着灯光定睛一看——
三十八度二,涨幅比股市还喜人。
这种时候,别说泡温泉了,连出门吹风都是找死。
郁昌头疼欲裂,只能吞了四粒阿莫西林,直挺挺地在床上躺尸,期望头天的两倍剂量,能够暂且止住病毒野火燎原的猖狂做派。
房间布置得清新淡雅,如同微缩在小小四尺八方空间内的一幅水墨画,唯独床头装饰不伦不类,仿佛能看出设计师与老板的极限拉扯:
那里挂了张色泽明艳的卡通猴子肖像,暖黄的灯光下,对方龇牙咧嘴得愈发嘲讽,让他一扭头,就不得不与那张可憎的毛脸雷公嘴对视,刺得眼眶生疼。
病来如山倒,到了如今,连只猴子都在嘲笑他。
短短几十分钟,郁昌的脸色已经从惨白变得通红,与布满红血丝的眼白交相辉映,仿佛一颗熟透的番茄。
他发出一阵阵急促的喘息,口鼻逸出滚烫的热气,浑身难受至极,像在烧一只人体锅炉,还挣扎着竖起两只尚且没被损伤听力的耳朵,屏气凝神地听屋外被拨弄出的水声,脑子里乱糟糟的,想东想西,心乱如麻。
套房原本有两间卧室,一大一小,另一间是儿童房的规格,在最开始,就被郁昌当做了储物间,放置两个人的行李。
此次出行,他处处都打着和妹妹同处一室的算盘,才在主卧选了两米的双人床,未曾料到身体竟然丝毫不知争气,兀自发起烧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现在的状况,肯定不适合再和郁燕睡一起,要是稍有不慎,连带传染了好不容易被他哄出门一趟的小妹妹,给她留下什幺糟糕的记忆,郁昌都恨不得一巴掌把自己拍进地里。
可是,一想到要分床,他又百爪挠心,万分不舍。
辛辛苦苦跑出来一趟,不仅五感皆失,还要被迫去睡冷冰冰的儿童床,度假如上刑,天底下再没有比自己更惨的了。
发烧时,人的情绪总比平日要脆弱三分。
郁昌的脑浆都快烧得沸腾了,心中又别扭又委屈,迷迷瞪瞪地眯着眼,泪腺的刹车仿佛也一并失灵,一股股地往外泵水,把洁白的枕头洇得透湿。
微咸的液体很快蒸发,在滚烫的皮肤之上,迅速地干涸、消失,如同海水浇灌的盐碱地,徒留下紧绷的针刺痛感。
他并不是第一次生病,但是,以前难受归难受,就像被狗咬了一口,过去就好了,从来没像今天这幺反应剧烈过。
如同失手打翻了调料铺,赤橙黄绿混成一团,酸甜苦辣五味杂陈。
郁昌心里涌起一点难堪的酸涩,仿佛光天化日之下,像条鱼一样,被人开膛刮鳞,剖开了腹腔,往脆弱的脏器上随手撒了一把粗盐。
他甚至怀疑,是不是随着年龄增长,自己的矫情也在逐步上升——发烧罢了,有什幺值得大惊小怪的?
再躺最后十分钟……时间一到,就卷铺盖走人。
他在心里自言自语,眼睫被分泌出的生理性泪水,沾成了濡湿的一绺绺,半张脸闷闷地捂在被子里,显得失落又可怜。
就像内心深处,还在期盼着什幺一样。
在这一刻,理智与情感互相置气,谁也说服不了谁。
郁昌尚还陷在莫名的伤感之中,闭目塞听,并没有注意到,室外的水声,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消失了。
灯影幢幢,卧室的门被轻手轻脚地推开。
他猛然一惊,以一个滑稽的姿势,掀开了被褥,挣扎着擡起头——
然后,正对上郁燕疑惑的双眼。
“……哥?”
对方迷惑地眨了眨眼睛,带着一丝无措的尴尬,很不确定地,压低了声音。
“你……怎幺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