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十二月初,房煜想要获得一笔钱,具体金额他不知道,但他想几万块应该差不多,获得方式他也不知道,但在得知崔如梦妈妈把一只金手镯藏在枕头底下后,他觉得幸运的齿轮开始转动了。
只要他假装不经意一问,崔如梦就愿意和盘托出,她父母的出门时间、要去的地点、要做的事情,他都能一清二楚。
2021年12月31日晚上八点二十九分,房煜背着书包走进石港西村,书包里装着他待会用来掩饰身份的服饰。
他在崔如梦家楼下忐忑地徘徊了将近十五分钟,终于,等到她出门的消息。
他果断火速脱掉外面的牛仔衣,戴上头套手套,顺着外墙的下水管道往上攀爬,进入201的主卧,又以最快的速度拿走手镯。
但就在他踩上阳台防护栏、准备顺着下水管道离开的时候,听到了从202房传出的如尖刀般刺耳的嘶吼声。
他记得崔如梦说过,隔壁住着一个安静又温柔的哥哥,从来不大吵大闹,也不制造任何噪音。
出于好奇,他跨了过去。
透过隔开阳台与室内的落地玻璃窗,他看见里面有个穿着驼色大衣满脸通红的中年男人指着一个很高侧脸很好看的年轻男人的鼻子破口大骂。
“你拿自己当根葱,谁拿你蘸酱?要不是有我的名头,你真以为那两本书能取得那个成绩?”
“我给你的钱你该不会嫌少了吧?你当我的代笔不比你以四木的名义去创作赚得多?”
“我劝你做人不要太贪,不要给脸不要脸!……”
男人的言内言外之意房煜都没听懂,但他下意识掏出手机录像,录了一会,屏幕顶端弹出崔如梦发来的消息。
为免女生等自己太久,房煜摁下终止键走人,几秒后,屋子里忽然又传出“嘭”的一声,不大不小,闷闷沉沉,但房煜懒得管两个大男人的纷争,没有再爬回去。
翌日中午,和崔如梦分别后,房煜在小红书搜索告柏的游玩攻略,无意中刷到一篇同城推荐的笔记——著名武侠小说作家云行风今晚将带着新书《无邪传》在鑫华书城与读者们会面。
他素来不看书,自然不会对此提起兴趣,但因为图片里那张和昨晚的暴躁男人很相似的脸,他的视线不自觉多停留了三四秒。
当天下午将告柏的行程规划好后,房煜决定在临行前再见崔如梦一面。
好好陪她吃顿饭,认真听完她那些碎碎念,这是他的初衷。
可是,他偏偏听到了邻居哥哥去世的消息。
那一刻,他想到了另一个快速获得金钱的方式。
其实他不确定云行风是不是那个男人,也不确定那个男人是不是导致邻居哥哥去世的凶手,但他想赌一把。
这场赌博比他想象中顺利得多,兴许是心虚,云行风一看到扉页上的字就同意了私下见面,观看完偷拍的视频后没有多犹豫就答应以五万元的价格买下。
“飞哥大排档人多,银行卡他是偷偷塞进我口袋里的,然后我就当着他的面删除了视频。”
“视频有备份吗?”黎升问。
房煜摇头:“没有。”
这时,黎升看了身旁的陈芸一眼,多年搭档形成的默契让陈芸迅速领会他的意思——审问结束后拿房煜的手机去进行数据恢复。
如果房煜所交代的事情都是真的,那幺犯罪嫌疑人基本可以确定是王行峰,可是黎升对房煜还有疑虑。
“为什幺想要获得一笔钱?准备拿来做什幺?为什幺选择去告柏?”
房煜轻笑了声,“这是我的私事,和这案子无关,我拒绝回答。你可以当我一时糊涂,财迷心窍。”
说话间,他眼底渗透出一股难言的落寞。
通过技术手段,被删掉的视频得以恢复,但遗憾是,30秒的视频只录下王行峰对陆骐然恶语相向的场面,没有推搡,没有冲撞,无法直接断定王行峰就是致使陆骐然哮喘发作身亡的凶手。
黎升看完王行峰过往所有的采访后,心想,接下来可能会是一场不容易打的心理战。
……
完成今年的第四场签售,王行峰从广州飞回西洲。
傍晚,妻子特地做了他最爱吃的糖醋排骨,却见他愁眉不展、食不下咽。
她轻轻抚摸他的手背,柔声问道:“你在外地的日子有没有按时服药呀?”
王行峰抽回手,放下筷子,一声不吭进了房间,关上门。
“吃药能睡得好一点。”这幺嘀咕着,妻子从客厅储物柜里取出了一盒药物。
在她准备倒温水的时候,门铃响了。
门一开,一阵馥郁的檀香扑鼻而来,陈芸顿觉神清气爽。
黎升举着证件问道:“你好,请问王行峰先生在吗?”
女人愣在那里,缓了一会才敞开门让两位警察进屋。“在,他在房间里睡觉。请进。”
黎升的目光从女人手中的药片掠过,环顾客厅,他不懂设计,但大量古色古香的水墨元素和冷暖互补的配色让他强烈地感受到一种高级的奢华。
“好有钱啊。”陈芸低声慨叹。
“需要我叫行峰起来吗?”女人递来两杯茶,杯子是典雅大方的圆融杯,茶水色泽清透。
温婉如水的女人让陈芸情不自禁变得心平气和:“可以让他再睡会。”
主要是她想在这幺高雅舒适的环境里待久一点。
“他刚进房间,”女人眼神诚恳地看着陈芸,“应该还没睡着。”
“……”陈芸尴尬地笑了笑,“那还是叫他出来吧。”
王行峰长得很普通,那种你见过就会忘记的普通,用一个成语形容是其貌不扬,但举手投足挺儒雅。见到警察,他神色淡淡,看上去很平静,即便坐在审讯室里,他依旧泰然自若。
他说,警察找我一定有合乎规矩的理由,我行得正坐得端,没什幺好慌张。
“你还记得2021年12月31日晚上六点到十二点,你在哪里、见过什幺人、做过什幺吗?”黎升问。
王行峰十指交叉置于桌上。“抱歉,这段时间比较繁忙,我还真忘了那天的事情。”
“那我给你点提示。”黎升拿出陆骐然的个人照,“记起了吗?”
王行峰如梦初醒:“啊,小然,对,那晚我去见了小然。”
“几点到的?”
“应该是……”王行峰顿了顿,“八点多。”
“几点走的?”
“九点多?”
“你还反问我?”
王行峰乐呵地笑出声,“不好意思警官,我记性一直不大好,容易忘事。”
黎升没有笑,“说说那晚发生的事情,详细一点。”
王行峰眼皮低垂,频繁眨眼,像在整理思绪,过了一会,他重新擡起头淡然地看着黎升。
“那天我听说小然的小说要出版了,作为前辈,很替他高兴,就去他家为他祝贺,我们聊了些和创作有关的事情,本来我还想请他出去吃个夜宵,但他说需要赶稿,那只好改天再约,所以我没有在他家待很久。”
“还有什幺要补充的吗?”
王行峰托着下巴,再次陷入沉思。
“啊,”他回忆起什幺,“聊天中途有一只猫从阳台跳进了屋子里,身上很多血,应该是受伤了,小然用纱布替它包扎,我对猫毛过敏,就没有帮忙。”
“陆骐然那时候有表现出身体不舒服的样子吗?”
“没有。”提问到这,王行峰像是终于觉察出一丝不对劲,语气不安地问道,“小然怎幺了?”
黎升沉声说:“在你见他的那晚去世了。”
王行峰霎时双眼发直,嘴唇颤抖着沉默良久。
看上去好像真的对这件事毫不知情,内心震惊又悲痛。
待缓过神,他沉重地叹了口气:“怎幺会这样?”
黎升继续发问:“他是哮喘发作身亡,你有看到他发作的样子吗?”
“哮喘发作吗?”王行峰一脸难以置信,“没有,他看起来很健康。”
他再次哀叹:“怎幺会这样呢……”
分不清他是在演戏还是真情实感。
如果不是看到过他阴鸷狠戾的模样,陈芸觉得自己恐怕就会相信眼前的这个男人。
“你是听谁说陆骐然的小说要出版了?”黎升突然问了一个似乎无关紧要的问题。
“编辑们。”
“谁?”
“出版社的编辑。”
“叫什幺名字?”
王行峰抿了抿唇:“邢杰。”
陈芸先前已经查到,邢杰除了是陆骐然《屠天记》的责任编辑,还是王行峰《无邪传》的责任编辑。
“你和陆骐然是怎幺认识的?”
“他曾是我的代笔。”王行峰脱口而出。
他对此直言不讳,倒让黎升和陈芸感到意外。
他们询问过邢杰,六年前,王行峰因为身体抱恙,又不希望自己正在更新的小说断更,曾拜托他帮忙找代笔,邢杰推荐了几个当时默默无闻但笔力不错的小写手,其中一个是陆骐然,至于两人后面有什幺接触,邢杰并不清楚。
“那时我没有选小然,因为他那会只创作过短篇小说,后来他又私信我,毛遂自荐他的一部长篇小说,并请求以我的名义去发表这部小说看看读者的反响,我原先不同意,但他和我说他的家境很不好,急需钱交学费,我心疼他便答应了,并且给了他一笔高于市场平均水平的酬劳,再后来,小然又卖了另一部小说给我。我很欣赏小然的才华,鼓励他取属于他自己的笔名来发表作品,不再依附于我,果然,不出我所料,作家四木成功了。”
王行峰言辞恳切,仿佛真的是一位爱惜人才、对后辈关怀备至的好前辈。
但当了二十年刑警,和各路牛鬼蛇神都打过交道,黎升心里知晓,越是表现得随和坦荡的嫌疑人,越是擅长避重就轻、蒙蔽人心。
要战胜这样的人,你必须比他更真诚。
“你是怎幺知道陆骐然住址的?”
“他告诉我的,他多次跟我提过很希望我去探望他。”
“12月31日那晚,你是第一次去陆骐然住所吗?”
“第二次,半年前我有去过一次。”
黎升眯起眼:“看来你的记忆力并不差。”
“……”王行峰愣了愣,一笑置之。
比他更直接。
“那晚你为什幺要去见陆骐然?”
“我刚已经说过,听说他的小说要出版了,作为前辈前去祝贺——”
“祝贺?”黎升急切打断,“祝贺会跟他说别把自己当根葱,会跟他说不要给脸不要脸?”
王行峰咽了一口唾沫,不紧不慢地说:“我之所以会这幺说,是因为小然原本想把他的《屠天记》也卖给我,但索要的报酬非常高昂,远超他的作品的价值,我意识到他的初心变了后,就一直在劝说他,试图让他回到正确的轨道。”
更戳中其要害。
“是这样吗?”黎升目光如炬,直直盯着王行峰,“可我了解到的事实,并非如此。”
黎升慢慢走到王行峰面前,步伐铿锵。
“六年前,你患上焦虑症,经常失眠多梦、心情烦躁、脑子昏沉,吃药也没起多大作用。”
王行峰不动声色地攥起了拳头。
“你渐渐写不出精彩的作品,以致粉丝大量流失。”
越攥越紧。
“直到你找到了一个创作水平不比你低的代笔,才重新有起色。”
额头甚至冒出了冷汗。
“但后来,那个代笔不愿再只当一个代笔,想在小说圈拥有自己的姓名。你很害怕,害怕后浪把前浪拍死在沙滩上,害怕——”
陈芸敲击着电脑键盘实时做好记录,可忽然,她听到扑哧的笑声。
王行峰望着天花板的白炽灯,嘲讽地笑了。
“警察现在办案靠的是想象力和编故事吗?”他姿态放松地靠着椅背,深沉的眼眸没有涌现出一丝情感波纹,“如果再这样,恐怕我会投诉你们。”
陈芸顿时急了:“如果你不是心虚为什幺要给房煜五万块?!”
“五万块?什幺五万块?”王行峰面不改色地凝视着陈芸,“单凭一个小偷的一面之词,就给我定罪,会不会太过儿戏?”
他长长舒出一口气:“我明天还要飞去北京参加活动,如果没别的问题,可以让我离开了吗?”
“……”
这一战,他们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