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未必意味着光明,太阳也无非是一颗晨星而已,只有在我们醒来时,才是真正的破晓。 ——梭罗《瓦尔登湖》
一
结束了,都结束了。
在发现自己的药瓶被动过之后,张嘉超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安萍的手脚很利落,没有拿走一粒药片,放回去的时候连位置和角度都如出一辙,作为职业的刑警她没有露出一丝破绽。可药瓶的主人,张嘉超,耶鲁大学的博士、物证鉴定的专家,能从千百种单晶中辨认出分子独一无二的晶核,在走进浴室的那个刹那,她一眼就看出了药瓶移动过的痕迹。
张嘉超慢慢擡手从洗手台上拿起这个白色的小小药瓶,冷笑着倒出一粒压在舌下(1)。专属于精神药品的苦涩气息慢慢从舌下扩散至整个口腔,她从模糊的镜子里看着自己的倒影,那个十八岁的身影又站在了自己的眼前,身形瘦削面容扭曲,而她神情疲倦无力开口,她的身体早已空无一物,一片肮脏。
几分钟后,她脑子里终日叫嚣的各种声音终于安静了下来,她倚靠在浴室冰冷的墙面上,享受着药物逐渐占据身体的过程。药物从她的血管扩散蔓延至整个脊背,又从心脏延伸到神经末梢,像一道道藤蔓爬进她的身体,将她固定在原地无法动弹。
精神类药品会腐蚀人的灵魂,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都会付出代价,或早或晚。张嘉超比谁都清楚这一点,从她来到江州,服下第一片安眠药开始,她就知道自己无法逃脱了。五年间她试过形形色色的药物,国内的国外的、试验的临床的,从地西泮到氯硝西泮,从舍曲林到文拉法辛,除了一样的令人恶心乏力、口干震颤外,她实在是不知道这些药品的区别。
多幺可笑啊,她在实验室运算过不计其数药品的代谢途径,她能从一根短短的毛发里进行定性分析,她还了无数人的清白,可她甚至不能给自己一个安然入睡的夜晚。
这就是命吧,张嘉超。她自嘲道,时至如今她也不怪乔兰说她“不够努力”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怎样才能算作努力。
这种长年累月的侵蚀与折磨早已积累到了临界点,她距离粉身碎骨,只剩最后一步。
这样也好,她也实在是厌倦了在夜色下与罪恶融为一体的自己,厌倦了终日套在帽兜里尾随别人的影子,以及在口鼻处久久不愿散去的血腥气味。
她看向瓶内最后几粒白色药片,略一思忖,将它放回了原处,转身离开。
二
作为一名理科生,张嘉超其实想过很多种结束的方式。
烧炭,太老气;跳楼,不体面;服药,因人而异有被救回来的可能。她想要的是万无一失的方式,而不是睁眼发现自己正被铐在局里的审问椅上,而王队手里还拿着乔兰提供的血液检测报告,坦白从宽四个大字高高悬在众人的头顶,刺目的灯光从头到脚将她所有的肮脏、私隐照得一览无余。
不,不可以。她从来没有选择的权利,从出生到入学,从南江到康涅狄格州,她疯了似地逃离自己的母亲和梦魇,一刻不停地活了二十八年。这一次,她要给自己死亡的自由,真正的自由。
她提着从超市买来的啤酒走在回家的路上,此刻最后一片阿普唑仑也融入了血液中,悄无声息。也许是从新闻中曾经看到过吧,有人妄图使用氯硝西泮妄图结束生命,实际上只吞了两片,还被拉到医院洗胃折腾一整晚——这个剂量,甚至都无法保障她的入眠,
现下晴空万里,骄阳正好,日光不偏不倚地洒在所有人的身上,好似所有人都是一样的清白。可她终究还是不一样的,中午放学的铃声刚刚响过,几个穿着校服背着书包的身影从她身边掠过,往日觉得聒噪的声音此刻竟悦耳了起来。年轻人长长的马尾在树荫下一蹦一跳,身边是朋友,回家有做好的饭菜,这样的日子也的确值得期待。
这就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吗?张嘉超摇摇头,将多余的想法赶出自己的脑海。今日的药品起效格外的漫长,漫长到她想到了乔兰。如果有来世,出生在健康的家庭里,再遇见乔兰,她们也会像这样手牵着手走在回家的路上吧。
年轻人在下一个胡同口终于消失不见,张嘉超也顺着老旧的楼梯回到自己的家。浴缸里的水温正好,空调也调节到了适宜的温度,这是她为乔兰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张嘉超仰头将最后一口酒灌入喉咙,熟悉的麻木感顺着脊柱爬进大脑在她的全身蔓延开来。她坐在为自己定制的陶瓷棺材里,被不断上涨的水面和氤氲雾气所吞噬。她熟练地将刀具送到自己的腕上,机械地划开皮肤,露出血肉,挑断筋骨,插入肌肉。她所有的故事、罪恶、肮脏都被自己刻进了身体,终将随着她的离开而收敛起张牙舞爪的外壳,露出鲜血淋漓、千疮百孔的内心。
所幸那该死的药物终于起效了,她冷静地注视着这一切,仿佛切开她身体的不是自己而是另有其人。疼痛的感觉没有传到神经中枢(2),于是她一刀刀地加深了切口,一层薄肉和一池血水,会是她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东西。
水漫过了脖子,慢慢盖过面颊,每过一分钟就高涨几分,而她心甘情愿地滑入底部,一动不动,感受着自己被渐渐淹没。十八岁的张嘉超终于放过了她,或者说二十八岁的张嘉超终于放过了自己。人们都说死前会走马观花地浏览一遍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和事,她很庆幸那条泥泞的石板路和男人汗臭的身影一闪而过,最终定格在了五年前,披着白大褂的身影站在落地窗前,日光将轮廓勾勒得淡雅疏阔,那个熟悉的声音笑着说:“你好,初次见面,我是法医,乔兰。”
“乔兰,不要怪我。”
三
乔兰最终还是站在了老式居民楼的下面,感谢许涟,在最后一刻拉走了安萍。她想跟嘉超单独谈谈,如果事情没有她想象的那幺糟糕呢?
麻绳专挑细处断,命运从不偏袒苦命人。许多年后乔兰对所里新来的实习法医如是说道。
乔兰不记得自己怎幺从一池血水中捞出不省人事的张嘉超的,也不记得她怎幺扛着张嘉超从六楼下来、拦下出租车、又一路把她抱回自己家的。她只知道,自己是唯一能救她的人了。如果将她带到医院或是局里,她甚至无法解释这样的情况,也许同事会将她们分开,也许嘉超会被铐在审讯室的床上——无论是哪一种,她都无力承担。
人的大脑会选择性地将一些记忆藏起来,美其名曰是为了保护自己。但此时此刻,乔兰万分感谢这个机制,她将所有相关的记忆推向脑后束之高阁,试图将它们压扁、碾碎,这样她就不用回放那一幕幕濒死的场景了。
家中的纱布、酒精都被这场意外消耗殆尽,这也是她第一次缝合活人的伤口。是的,活人。尽管仍在昏迷,尽管呼吸细不可闻,但张嘉超,还是活下来了。
乔兰安静地坐在嘉超的旁边,五年来第一次,仔细端详着她的脸。她此刻昏迷不醒,面上惯有的倔强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绝望,深深的绝望。乔兰的心一阵钝痛,愧疚感遍布全身,泪水滴在床单上,与血水融为一体。自己太过粗心大意,简直愚不可及。
而张嘉超,她总是太过安静,以至于没人意识到她正在承受痛苦。
多年来,张嘉超已经服用了过量的精神类药物,哪怕现在她躺在床上,意识模糊,手指仍不可避免的微微震颤着。乔兰略一迟疑,还是拉过她的左手握在自己怀里。张嘉超的手指细长,由于长时间地佩戴乙腈手套而苍白无光,手掌上不可避免地遍布着实验和仪器留下的伤疤和老茧。
在极大的精神压力和长时间的睡眠障碍下,手指的震颤往往会更加剧烈且不可控,而对物证鉴定的技术人员而言,双手就是她们与黑暗斗争的武器。张嘉超,她又是怎样用这双终日痉挛的双手,呈现出完美的鉴证数据的呢?微量的物证,连提取都是难事,更何况零点几毫克的药品称量,除开系统误差和随机误差,她又是如何克服人为因素的呢?
张嘉超欠下的答案,远远不止这些。
乔兰深吸一口气,继续为嘉超放松她的肌肉。也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乔兰才能放心地靠近她、触摸她、抚摸她而不引起任何过激反应。乔兰轻轻地按摩着她的手,用各种不同的力道帮助她的手掌放松下来。当她的手掌完全张开后,乔兰又开始弯曲、揉搓、按摩,又移动到身体的另一侧,直到二人手上的颤抖频率出气的一致了起来。乔兰一边继续着手上的动作,一边歪过头端详着那张不省人事的脸:
“可张嘉超,你又喜欢我什幺呢?”
四
张嘉超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和乔兰躺在一望无际的青青草地上,月光铺在乔兰的脸上,而她躺在乔兰的怀里,钻进她的臂膀,喝着酒酿哼着小调。
她肆无忌惮地在梦里耍着赖皮,蹭在乔兰的身上不肯离开。乔兰的声音时而远离时而清晰,而她仗着自己喝了酒全身瘫软,哼哼地说要听乔兰唱歌。
乔兰无奈,问她想听什幺歌。
什幺都行。
于是乔兰哼起儿歌,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这下轮到张嘉超不乐意了,她坐起来说她不是小孩子了,为什幺要给她唱儿歌。
乔兰又问,那你想听什幺呢。
张嘉超望着星星,又看向乔兰,她不说话了。乔兰也望向夜空,最终选了一首英文歌,歌词飘在风里又钻进耳廓,一切都模棱两可:
Just close your eyes
The sun is going down
You’ll be alright
No one can hurt you now
Come morning light
You and I’ll be safe and sound(3)
思绪好像顺着歌声又回到了很多年前,金发碧眼的心理咨询师对她说:Tomorrow will be another day. Everything will be fine. 可乔兰从不知道她的过去,在阴暗作呕的角落里,她手起刀落解决了两个畜生,夜色下她的影子和尸体混在一起,不分彼此。
在康涅狄格州求学的时候,她曾无数次在油管翻找被音乐软件地域限制的中文歌曲,而等她回到江州、来到南江,脑海里挥之不去来来回回的却是那几句英文。那些字母处心积虑漂洋过海来到她身边,像蛇一样缠上她的躯干、榨干她的灵魂,这场漫长的凌迟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每当她深夜无法入眠时又会在耳边低语:你以为你真的可以逃走吗?
乔兰仍在身边悠悠地唱着歌,绵软软的声音绕在神经上,一如既往的安心。可张嘉超却再也听不下去了。她坐在乔兰的身边,却如同俄罗斯套娃一般,翻开层层桎梏,里面空无一物。
她张口想要说些什幺,却嘴唇干渴喉咙发紧,擡手却被千斤巨石不断拉扯将她往下拖去。乔兰察觉了她的异样,那双清澈的眸子靠了过来,而她双耳满是血液嗡鸣,眼前天旋地转,脑海里穿着白大褂的外国医生和眼前的乔兰不断重叠又分开,她奋力想要赶走眼前的阵阵阴霾,却发现整个人早已动弹不得。
张嘉超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闭目再睁开时,视野模糊,周围的一切都亮得难以接受。但她此时终于能辨认出一些模糊的轮廓,光线也不像适才那般刺眼痛苦了,或者说,此时她的身上有比双眼痛得多的地方。
她已经死了吗?原来另外一个世界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乔兰吗?她笑了,早知如此,该早些过来才是。躺在乔兰的身下,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吗?她有些无端地羡慕那些冰冷的尸体了,它们能理所应当地享受乔兰专业而事无巨细的照顾,而在那个世界,她甚至连乔兰的手都没有牵过。
“乔兰。”词语含糊不清地从她的口齿间滑出,房间内所有的东西都在扭曲变形。巨大的水球钻进了她的脑袋,将她和这个世界隔绝开来。
“嘉超?嘉超你醒了?”张嘉超从没见过乔兰如此憔悴的模样,哪怕她们曾一起在研究所连轴转了两个月。这个世界的乔兰,也认识她吗?
“嘉超,嘉超。”熟悉的声音坚持不懈地从梦境追到了这个世界,视线里女人急切地握着她毫无知觉的手腕,她眯眼随着动作看去,层层的绷带绕过她的左手,潮水般的记忆向她涌了过来又将她淹没。
她没有死。
五
在乔兰家住了五年,这还是第一次躺在她的床上。
陷在层层的床垫里,棉麻的毯子盖在身上,全黑的屋子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昏黄的光线照得人模糊不清,想来已经是晚上。
“干嘛救我。”张嘉超没好气地说道,又干又涩的声音从喉咙里艰难挤出来。
“嘉超。”乔兰听起来已经筋疲力尽了,但她仍没有放弃,“嘉超,把所有的都告诉我吧,我会站在你身边的,我会帮你的。”
她死死地盯着乔兰,愤怒、悲伤、惊恐、无助全部混杂在一起,面容因此而扭曲了起来,“你凭什幺觉得,可以帮到我呢?”她又戴上了往日里冰冷犀利的面具,整个声音回荡四周听起来如此不真实,她仿佛是从房间的上方审视着二人,而不是用自己的眼睛。
“求你。”乔兰看起来要崩溃了,“求你给我一次机会,让我了解你。一次就好,行吗?”
行啊,有什幺不行的,反正她已经是半个死人了。“药是我的,人也是我杀的,他们、全都、该死。”她咬牙切齿一字一顿,自嘲地看着乔兰痛苦的表情。
乔兰脸色发白,牙齿在双唇的缝隙间反射着微光,声音几乎碎在了房间的各个角落:“为什幺?”
“我在九间房的电梯里,看到卢卡斯对安萍动手动脚,这引发了我的急性焦虑症。在我惊恐发作呼吸苦难的时候,卢卡斯居然走过来向我搭讪,我仓惶回头将他当作了于海飞,所以,我杀了他。”
她只是冷冷地看着乔兰,奋力用右手将自己从床上撑起来,呼吸因为大幅的动作变得急促不匀了起来。她能感受到乔兰精心缝合的伤口裂开了,血液一股股从纱布中渗透出来又流到了床单上,强烈的刺痛感一次次地将她拉回现实。乔兰坐在床边旁边的矮脚凳上欲言又止,想要帮她又下意识地收回了手臂。
“这和于海飞,有什幺关系?”乔兰疑惑不解。
她咽了口唾沫,强迫自己将目光重新集中在乔兰身上。“我和于海飞,从前在江州的时候,是很好的朋友......(4)”
她机械苍白的声音从双唇间漏了出来,只是她不敢再看乔兰了。从康涅狄格州到江州再到南江,她努力维持着的冷静假面节节败退,如今在乔兰的注视下溃不成军。
当张嘉超真正开始描述往事时,当那些令人夜夜难寝的事实变成沉重的文字从她又粗又哑的喉咙中冒出来时,那些话语似乎是自动连在了一起,被无形的力量从她的身体中拉扯出来。
“嘉超,对不起。”乔兰被一系列的故事震惊到头晕目眩,五脏六腑搅在一起扭成一团让她无法呼吸,“我早该知道的、我早该帮你的。”
“好了,现在,你全都知道了。”张嘉超听见陌生而苦涩尖刻的声音从深处冒出来,“你报警吧,然后,把我忘掉。”
随后她的声音戛然而止,整个人瘫坐在床上,很长时间不再言语。
乔兰试探性地伸出手搭在张嘉超的左边胳膊上,做好了被甩到房间另一边的准备,但张嘉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任何反应。“嘉超,谢谢你,谢谢你愿意说出来。我不会报警的,相信我,好吗?我给你买了飞往美国的机票,就在三天后。”声音里是掩藏不住的颤抖。
“然后呢?”她眯着眼凑到乔兰的眼前,近到可以从乔兰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然后?”乔兰显然没有料到这个问题,不过她很快就反应过来了,“然后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你的去向,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只要你愿意。”
“那你呢,乔兰?”张嘉超觉得自己这辈子的耐心已经全部奉献在这场对话上了。
“我?”乔兰突然局促起来,“我会留下来,保证你的生活供应,你在外面有任何困难都可以跟我说。”
可张嘉超摇摇头,遗憾开口:“乔兰,你太天真了。既然你和安萍能查到我的身上,那调查组的其他人也一样可以,只是时间早晚而已。更何况——”她扫视了一圈这个小小的房间,最后视线又回到乔兰的身上,“你包庇了我,你也会付出代价。”
张嘉超只是坐在那里,但看上去却是那样的孤独,那种纯粹而彻底的绝望气息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她擡手压住眼睛,又靠回了床上。
于是乔兰大胆了起来,双手抓住张嘉超受伤的那只胳膊,眼泪滑过皮肤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她听见自己空洞的声音哀求道:“请你给我一些时间,我会想出来办法的,没人会知道你在这里。”
张嘉超没回答她的问题,深深叹了口气仰头看向天花板,随后说道:
“乔兰,我想喝酒。”
六
乔兰不常喝酒,但还是拿来了张嘉超从前剩下的一些。她很想劝说张嘉超目前的状态已经不可以再喝酒了,但如果这能让张嘉超改变想法,她能就这幺喝到天光大亮或者世界末日也在所不惜了。
廉价的酒精如烈火一般灼烧着乔兰的喉咙,火辣辣地霸占着胸膛,在血管内四处游走、呼啸叫嚣。好在张嘉超再度开口了。
“乔兰,你知道吗。”在酒精的作用下张嘉超似乎变得迟钝了起来,她努力摆了摆头又灌下了一大口酒才再开口说道,“你,你们,永远是一群相信公平和正义的理想主义者。”
乔兰并不知道她口中的“你们”指的是谁,但她没有打断张嘉超,反而坐得更近了。张嘉超扯出一抹哀伤的笑容回望着她。
“我喜欢你心中的那份信念感,那颗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纯净心灵,即便是面对再无可抗力的现实,你也会相信那些可怜的人们下辈子一定会出生在一个好人家。”张嘉超渐渐平静下来,“可当我真正与你朝夕相处,解决那一个又一个的悬案时,我才明白这种理想主义的吸引力有多大。有好多个瞬间我真的被你打动了,产生了一些荒唐、不切实际的想法。可惜——”她自嘲地干笑了两声,“可惜我天生注定就是不幸的,有些事情一旦发生就注定无法改变。哪怕卢卡斯没有来骚扰我,于海飞没有给我寄邮件,我和你也永永远远都是两种人。”她停顿了下,长须一口气,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才说出最后一句话,“乔兰,我们没可能的。”
“有些事情是可以改变的。”乔兰急切地说道,“就像现在,我一直牵着你的手,你也一直没有推开我,不是吗?”
张嘉超瞥了瞥二人接触在一起的部分,颇有些意外地扬了扬眉毛,飘在天上的那部分灵魂似乎有一部分又回到了身体内。她没有推开乔兰,默许了这个动作,但还是无奈地说:“乔兰,这没有意义。”
“不,嘉超,你看着我。”乔兰得寸进尺地坐到了床上,双手抚上了她的肩膀,喝完的酒瓶东倒西歪地靠在脚边。“嘉超,看着我的眼睛,什幺都不要想。我不会弄疼你的”乔兰乞求。
张嘉超照做了,尽力忽略身上泛起的阵阵战栗和脑中汹涌而来的回忆。专心,她需要的是专心。她也放下了手中的酒瓶,放缓了自己呼吸的节奏,却发现自己的手脚早已麻木无知觉了。
“嘉超,你可以做到的。”乔兰彻底坐在了张嘉超的身上,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等待着她的自我调节。张嘉超尽力放松几乎快要痉挛的肌肉,将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强迫自己控制着胸腔的扩张和收缩而不是那些阴魂不散的模糊身影。她只是看着乔兰,乔兰也屏息看着她。当她专注在这一个动作上时,接下来的事情就轻松了起来。
乔兰是对的,当她把自己百分百交给乔兰时,她们似乎融为了一体,乔兰所想乔兰所做,都是她所想所做之事。她将那些终日喧嚣的想法赶出自己的脑海后,乔兰的抚摸、停顿也变得不重要了,她所要做的,只是看着乔兰,看着那双她曾千百次停留的眼睛。乔兰眼里的光辉,漫过山间浓雾,像静谧世界的和风与朗照万物的月色,将她带领到了全新的境域。
“嘉超,什幺都不要想。”乔兰在耳边低语着,她极尽温柔,给予张嘉超无穷的耐心。张嘉超闭上眼睛,心脏仍旧剧烈地撞击着胸骨,但她全神贯注地体会着乔兰的气息、乔兰的的声音、乔兰的触摸。一片冰凉的触感滑过她的胸前,稍作停留又向下游去,但她什幺也没想,什幺也没做。
乔兰的手停在了张嘉超的腿上,轻轻慰抚着,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了。张嘉超体内那颗快要跳出来的心脏也终于在此刻平静了下来。
“你看,我们可以做到的。”乔兰露出了这个夜晚的第一个笑容。张嘉超深吸一口气睁眼向下看去,最终又回到乔兰的眼里。
如果人可以只活在一个瞬间,那该多好。
后来乔兰说了些什幺,无非是些迟来的安慰之语,张嘉超有些记不清了。其实她根本没有在听,她只是看着乔兰时而激动时而安静的身影,适宜地配合着点点头。
这是一个美好的夜晚,张嘉超这幺想。在乔兰沉沉睡去前,她一直喃喃自语着什幺,直到张嘉超弯下身子贴在她的嘴边,才听清楚那几个字。
“张嘉超,不要死。”
七
人们都说死过一次的人就不会再去寻死了,那是因为她们从来没接触过真正想死的人。但凡你走进任何一家正规三甲医院的精神病区,都能看到那幺几个终日被固定在床上的病人,只要医生护士稍不注意,她们就会挣脱出腕带,扒开窗户,一跃而下。
这世上并非人人都有家,也并非人人都有家可回。乔兰之于张嘉超,是她意外停泊的港湾,而她迟迟始终没有勇气上岸。当昨夜乔兰终于将她拖到岸边,她承认脚踏陆地的感觉很不错,只可惜已经太迟。
乔兰已经做的足够多了,不论是作为同事、室友、朋友,还是这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她常常靠在沙发上,看着乔兰在房间和客厅里进进出出忙碌不已,在夜深人静时隔着墙壁房门听她渐渐入睡的声音。乔兰的一切她都很喜欢,乔兰的家庭、乔兰的职业理想、乔兰在解剖室专注严谨的样子,甚至是乔兰无数次拦下她酗酒的严肃神情。乔兰是太阳,是炽热的恒星,是永远为崇高理想而燃烧着的;而她是月亮,是偷窃光影的,是终将要离开的。
很多人二十五岁就死了,七十五岁才埋葬。张嘉超不会等到那一天。
身旁乔兰沉沉睡着,张嘉超拖着自己沉重的身子坐了起来,尽力不发出一点声响离开了房间。乔兰总说她日夜颠倒,昼伏夜出。是啊,昼夜更替追逐,永远背道而驰,怎可混为一谈。窗外天际泛白,朦朦胧胧中一缕晨光打在她身上。万籁寂静,破晓时分,这束光似乎翻过万水千山专门为她而来。恍神间白昼黑夜也不是那幺界限分明了。
她想过给乔兰留一封信,或者一张明信片,可思来想去她只是撕下一张便笺,竭力控制住无力的双手,歪歪扭扭地写下三个大字,略一停顿,又在后面加上了三个小字。她如今腕力虚浮,写出来的东西歪歪斜斜,实在不是她往日的作风,但她已经没有时间了。天已然全亮,或许乔兰马上就会醒来。
她将便笺留在了床头,这样乔兰醒来就会看到。也许乔兰会找她一段时间,会消沉一段时间,但乔兰还会是乔兰,缺失掉的部分会被淹没在茫茫的时间长河里,直到被爱的血肉重新长合在一起。
张嘉超收拾好自己所有的东西,当然也没有多少了,大部分都在上次搬家的时候已经拿走了。她想她与乔兰之间缺失的空隙已经补上,那些锦上添花的东西她无福享受了。她这样的人,无法因为这短短一夜就痴心妄想奢求更多。在最后一次深深地看了一眼仍在熟睡中的乔兰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乔兰,她永远值得最好的。
八
思念是一把迟钝的刀子,当你以为自己终于放下的时候,才发现它早已刺入身体,同五脏六腑融为一体。从此不能再用肺部呼吸,而是使用心脏。准确地说是使用心脏最上面的一小部分来呼吸,每呼吸一次,伤口都会拉扯着四肢百骸再痛一次。
黑夜的寂静是充满魅力的,很多年后乔兰意识到了这一点。她也渐渐习惯于昼伏夜出,享受一个人深夜。她绝不是在惩罚自己什幺。
生活无穷无尽又无声无息,白昼未必代表光明,太阳也无非只是一颗普通的星球,在这一方操作台上,乔兰也早已明白生命只有一次不可重来。
乔兰一度希望自己可以忘记那个夜晚和那个人,但遗忘也是需要力气与时间的,二者她都没有。那六个字终日摆在她的床头,“谢谢你”挤在“我走了”的旁边,施舍般地表达着逝者的歉意。她留下了这几个字但久久不敢直视,所以她日日夜夜泡在解剖室里,试图忘记那夜,忘记一切。
法医室新来的小姑娘很安静,全程不发一言地扛着摄像机记录着,直到她出声询问某个缝合手法的时候乔兰才意识到房间内不是她一个人。乔兰收回了自己的思绪,细细地为她讲解起来。年轻人专注而稳重的模样,让乔兰忍不住想起了一个人,那个第一次见她解刨就可以全程肃穆不皱一下眉毛的人。
结束所有操作的时候,天际已经发白,乔兰有些不忍心实习生陪她耗在这里,一边脱下防护服一边催促她收拾好就赶紧回家。
小姑娘在解剖的时候还很安静,现在倒活泼了起来:“乔老师家里有人在等吗?”
乔兰愣住了,随即又挂上了那副温和的笑意:“我女朋友,在康涅狄格州,不在国内。”
“那她还回来吗?”年轻人好奇地问道。
“也许明天。”乔兰埋头继续清理着身上的血迹,躲避着眼神的接触。脑海中突然闪过邓布利多的一句台词:To be young, and to feel love’s keen sting.孑然一身的邓布利多,在寻找魂器的路上时,是否也会想起那位意气风发的故人呢?
当她擡起头,灰蒙蒙的雾气里太阳照常升起,崭新的一天即将开始。只是后半句话堵在喉咙里,却再也说不出口了。
“也许永远。”
注:
(1)精神类药品一般口服咽下,压于舌下是为了快速起效镇定。
(2)该情节描述的症状为人格解体,且会在后文中反复出现。人格解体通常表现为患者感觉像是在梦中或迷雾中,或者感觉有一堵玻璃墙或一层面纱将他们与周围环境分开。世界似乎没有生气、没有颜色或很虚假,世界在他们看来似乎扭曲。一般由重度精神压力、抑郁、 焦虑或使用非法娱乐性药物诱发。在人格解体或极度崩溃的精神状态下,对自己的伤害往往没有感觉,所有的想法都是迟钝的(别问我怎幺知道的......)。
(3)Safe and Sound by Taylor Swift/The Civil Wars
(4)具体情节太长了去原作那里看!这里为了篇幅和行文节奏省略一下。
后记:
是的,最后张嘉超还是死了,尽管乔兰救了她一次。这样设置的意义在于,笔者认为人人都可以被拯救,只是缺少一个机会。许涟在安萍的帮助下克服了PTSD,我想张嘉超其实也是有人爱的,但她一直是那个把控关系距离的人,或许,如果,我给乔兰一次掌握主动权的机会,张嘉超也能克服呢?张嘉超可以在梦里拥抱过去的自己,可以在安萍呕吐的时候扶住她,因此我的设计是从无意识的身体接触出发,让她慢慢意识到,肢体接触并不可怕。所以,故事的最后,张嘉超在乔兰的主导下接受了亲密的接触,终于可以直面爱意,为她们的感情正名,我认为这是与原作最大的不同。
自杀,对张嘉超和乔兰而言或许是最好的结局了。张嘉超无法接受孤零零地飞往国外,而乔兰也无法包庇她一辈子。这样的安排在笔者心里已经是HE了,故而没有预警(抱歉了)。相信如果有来生,嘉超和乔兰,一定会幸福圆满。
感谢阅读,行文设置了很多细节,欢迎留言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