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帮我把腰间的护甲也卸了吧"

临近黄昏的宫门又一次打开了。越国的宫人们捧着大大小小的箱箧鱼贯而入,赶着要在太阳落山之前把所有的东西都安排妥当。宫墙之内,软榻之上,我一动不动地坐着,身边围着那两个秦国侍女,正忙前忙后地为我梳妆打扮。年纪稍长的妇人则跪坐在一旁,恭敬地和我交代婚礼的仪式步骤。

如果不是被我救下,她们三人此时应该已经死在了楚国召西城外的乱军之中。

从层层的宫墙向外望去,远山染上一片橙红之色。按照我的吩咐,吴军此时应该已经启程回吴国了,自刎而死的云儿应该也已经由伍相吩咐的几个人安排下葬了。

而我只能静静等待着我的臣子来救我。

“大王——”妇人附身说道,“大王现在做何打算?小的……”

我打断了她:“来了越国,切不可称我为大王。”

妇人连忙改口:“是,公主。”

“云儿平日里如何称呼你们?”

给我梳头的侍女脆生生答道:“公主自小亲近赵妈妈,宫中上下便尊称她为赵夫人。小的是王上挑给公主的奴婢,叫桑儿。”

“那你呢?”

我挑眉,为我画眉的侍女便吓得扑倒在地:“小的叫榆儿,也是王上挑给公主的……”

那日我苍衣玄甲、满脸血迹的样子,怕是吓着了这个小女孩。

我叹了口气:“不用怕我。”说罢,将地上的女孩扶了起来,“事已至此,你们就把我当作云儿来对待。从今往后,我是越王新婚的秦国公主,你们是我从咸阳带来的仆从。切不可暴露,听见了吗?”

“是……”榆儿怯怯地点了点头。

“赵夫人,桑儿,榆儿。你们三个人的命是我从伍相手里救下的,在越国,怕也只有我能保全你们的性命。你们要是将事情捅出去,不要以为越国人会对你们三人手下留情。”

那三人便都毕恭毕敬地对我行礼。

“我已安排人手将云儿下葬妥当。从此之后,这世上只有一个嫁到越国的秦国公主,只有一个云儿……”

话音未落,门外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想是越国人来了。我没再说话,示意两个侍女继续帮我梳头,让赵夫人去殿门应答。

我平静地看着眼前的铜镜。

朱唇皓齿,青丝云髻。赤红婚袍,金玉满身。秦国国君果真疼爱自己的女儿。若我的父亲和二哥没有早死,我出嫁时,是不是也会是这幅光景?

可惜,可恨。

“公主,越王来了。”

我转过头去,只见殿门外站着一个人,他身边跟着四五个仆从,手中依次捧着玉石、帛匹、祭肉和合卺用的酒杯。那人逆光站着,身影如同笼罩在一层金光里,熠熠生辉。

赵夫人催促道:“桑儿榆儿,快,发带。”

桑儿应了一声,便匆匆地将我的头发束起,榆儿则将一条金丝缎带绑在了发髻上,又在其间饰以珠玉。

见我打扮了一番,他倒显得有些局促,只道:“公主歇息得怎幺样了?”

我只看向镜中,答道:“甚好。”

他早已看出我的身份,此时纵然不杀我,也应有三分猜忌,还是小心为好。

“跟我来吧。”他淡淡说着,迈进了殿中。赵夫人扶我走到他身边,与他对坐。越国的一行仆从里又蹒跚走出一个瘸了腿的老人来,由人搀扶着,立于勾践身后。这老人虽已白发苍苍,从身上的衣着打扮来看,应是个贵族。

越国自从前一任国君允常死后,宫中上下便只剩勾践一个血脉。宗室虽在,也不过是三五个年迈体衰的老人罢了。这婚礼难免不显得潦草。

宫人们一字排开,手捧着秦国公为公主准备的首饰衣物。仆从们手脚利落地忙活着,给软塌换上了新的被褥、纱帐,又设妆奁、宝盘、酒樽,摆放了祭祀用的瓜果和酒。

老人缓缓开口:“这位便是秦国来的公主吗?”

他眯着眼看了看我,似乎因为年老而并不看得清楚的样子。

男人笑了:“是的,叔公。”

“阿九,你父亲要是还在,此时应该会很高兴吧。”那老人笑着,却叹了口气,“很好,很好。”

他原来……真的叫阿九。

似乎是因为被叫了乳名,他不好意思起来:“叔公。”

老人点点头:“罢了,罢了。叫人拿合卺酒来吧。”

宫人便恭恭敬敬地走了进来,捧给我半只切开的葫芦。我朝男人望去,他手中也抱着半只,和我的似乎一模一样。

一分为二的葫芦,预示着夫妇同心。

秋风吹拂过宫中高大乔木的枝叶间,零零作响。他低垂着眼眸,长长的睫毛和那日在养鹤涧初见时一样,在眼眶投下好看的阴影。他今日没有束冠,想是回到了家乡,便合越人习俗,将长发系在脑后,用金发环绑着,耳间垂着一对镶红宝石耳环,与婚袍外穿着的胄甲上镶那一对交相呼应。

若是杀了他,我怎幺回吴国呢?

我低下头思忖之时,仆人正好取出了酒,小心翼翼地倒在我手中那半只葫芦里。清冽的液体在黄昏的余晖之下泛着金光,一时也令我恍惚起来。

老人缓缓念道:“礼之大体,夫妻二人,共牢而食,合卺而饮。”

他看了看我,旋即仰起头,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这酒里……会有毒吗?

我将葫芦凑近嘴边,只喝了一小口,便被这酒的粗劣呛得咳嗽起来。

赵夫人忙凑过来拍了拍我的背,道:“公主尚且年幼,这酒……”

“共牢而食,合卺而饮。”老人又笑着高声说道,似乎并不打算放过我。

我只得低头,又勉强将葫芦凑近嘴边,还未入口,酒气便已将我熏得头昏脑胀了。

男人突然握住了我的手腕。

“叔公,”他语气坚定,“夫人长途跋涉,已经很疲惫了。”

他叫我夫人。

他的手温柔有力,接过了我手中的那半只葫芦,又一仰头,将所剩的烈酒尽数灌进喉咙里。我看着他的喉结上下动了动,那葫芦里的酒便喝干净了。

老人大笑:“阿九啊阿九,看来这秦国的公主确如传闻中说的那样貌美啊。”

四下的仆人也都忍不住笑起来,阿九却并不介意,只将葫芦递回给我,朝我宽慰地笑了笑。

这酒里应该没毒。

老人缓缓说道:“夫妻二人既已合卺而饮,则不以尊卑,日后相亲不相离。”

赵夫人扯了扯我的衣角。按照礼制,此时我该与勾践一同念一遍这句话了。

我擡起头来,男人似乎嘴角藏不住笑意,那双直勾勾看着我的眼中仿佛有无尽的柔情。此时,我头上束的是他为我准备的金丝缎带,我手中握着的是他为我一饮而尽的合卺酒。念完这句话,我就将成为他的夫人。

不知不觉中,他的手轻柔抚上我的脸颊,口中轻声念道:

“不以尊卑,相亲不相离。”

两个人的声音如同和谐音律,淹没在殿外响起的礼乐声里。

礼成之后,宫人奴仆都退了下去。我由他牵着手走进内殿,在软榻上坐下。黄昏时分的暧昧余晖还未落尽,殿内笼罩上了一层柔和的金橙色。

大殿内只剩我们两个人,安静得能听见对方的呼吸。

我不敢看他的脸,害怕每多看一眼,便会少一分想要杀他的心。

“阿镜……你要不要……为寡人宽衣?”

似乎是喝了酒,他的语气也变得慵懒起来。我知道杀他的时机还未到,便乖乖抚上他的肩头,耐心地为他卸下甲胄和外衣。皮制甲胄镶了宝石,与平常上阵杀敌的甲胄相比轻了不少。那件外衣上绣的是越地独有的蟠螭,从肩头到前胸,与我身上这件婚袍前襟所绣的如出一辙。

脱下了外衣,下一步便是他身上的婚袍了,我的手却迟疑地停在了他的胸前。

吴国血脉,不可为越国人玷污。

“越王……今天就到这里吧。”

我收回手,俯下身与他行礼。

放了我吧,不然我真的会杀了你。

“阿镜。”他低声唤我。

我擡起头来。明明是那幺冷峻如冰的一张脸,目光却炽热如炬。那双眼睛在夕阳的余晖之中竟泛出琥珀般的光泽来,叫人看了便无法移开目光。

“那日在养鹤涧见到的人,是不是你?”

“越王你醉了。”

他笑了:“那为什幺听我叫阿镜的时候,你会擡起头来?”

“我……”我欲言又止,收回按在他胸前的手,推脱道,“一路奔波,还是早些休息为好。”

他眼中似乎闪过一丝失望,却很快消退了下去,:“夫人累了?”

我点点头。

他叹了口气,只得作罢:“那……帮我把腰间的护甲也卸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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