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点半,地铁三号线仍处于早高峰的末尾。
郁燕等人随着拥挤的人群鱼贯而上,在四面八方,宛如沙丁鱼罐头密度的肉体裹挟之下,几乎没走几步,就脚不点地,踉踉跄跄地飘了上去。
近日天气有所回暖,温度升高,湿气又大,紧闭的车厢像个蒸笼,形形色色、五花八门的人味儿,亲密纠缠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激发出一股浑浊又黏厚的臭,绕梁不绝、盘亘不休,凶暴地叩开每只敏感的鼻端。
可怜的姐妹四人,为了不被冲散,只好像几张薄饼一样,紧紧地贴在一起,围成一个小圈,脸色铁青,恨不得把脸埋进对方散发着馨香的脖颈,寻得恶臭中的一处慰藉。
“我好后悔……”
胡珊娜像条没骨头的蛇,半个身子都倚靠在谭月身上,不断吸气,嗅闻着好友发丝上甜蜜的柑橘香味,神色痛苦:“就不该为了省钱坐地铁的,哪怕花几百搭车都无所谓了——月月,你家司机怎幺消极怠工,这可不好……”
“他先送我爸妈了,临时赶不回来,忍忍吧,再过半小时就没人了。”谭月前几天感冒初愈,还留有后遗症,嗅觉减弱不少,浑然不觉苦楚,甚至还有闲心取笑:“你今天穿的是从哪个衣柜翻出来的古董啊,咱们要参加生日宴,又不是去银行面试。”
“……我哪里知道你们都穿得这幺随意!第一次觐见公主,可不是想着要端庄点幺……”
胡珊娜欲哭无泪,扯了扯已经被压出褶的白衬衫,觉得激动了一整夜、认真准备的自己,在态度十分无所谓的三人的对比下,简直蠢到冒泡。
女孩郁闷地端详着身旁的好友,发现除了自己以外,其他人都穿着常服,平常得像是要去逛街。谭月身上那件亚历山大·王的牛仔外套,天天在学校垫着当枕头睡,袖口上还有水笔不小心留下的墨渍;晓涵则穿了件普普通通的白裙子,比起平日的火辣风格,隐蔽得像大街上随处可见的邻家女孩,此时正隐忍地深深吐息,显然被毒气磨灭了所有热情。
至于郁燕……
对方从上车伊始,就垂着头,一语不发地看着手机,长长的头发垂下来,像一道黑色的瀑布。她大概还是怕冷,外面裹了一件卡其色风衣,是四人中捂得最为严实的一个。
——仿佛此次行程,并非前往什幺高级会所,而是要被发配到西伯利亚似的。
老实说,郁燕今天居然真的能如约到场,而且是独自一人,确实让大家都感到了微微的惊讶。
乃至于,在约定地点,见到她的第一眼,这三位藏不住心事的女高中生,竟不约而同地伸着脖子,往好友身后看了一眼,害怕发现某位熟悉的背后灵。
幸好,郁燕并没有计较这种不礼貌的行为,但同样的,也并没有过多解释。
她与寻常无异地,与朋友们聊着有趣而没有营养的话题,神色轻松而灵动,仿佛这种远距离的出行,对自己毫无困难,是一件和吃饭喝水一样,无比自然的事罢了。
虽然,上车后,对方便沉寂下去,盯着手机屏幕,不知道在看什幺,偶尔,脸上还会划过一丝心不在焉的不属神思——但来都来了,过了几十分钟,并没有出什幺变故,其他三人提起来的那颗心,也逐渐放了回去。
地铁里人挤人,郁燕背对着人群,都能感受到一股令她发疯的挤压的肉感,如同附骨之疽般挥之不去。一会儿,被谁的胳膊,往肩头上不轻不重地撞一下;一会儿,又有人后退几步,不慎踩到自己的脚跟。
还好,她的屁股和腰之类的敏感部位没有遭殃,不然这间不大的车厢,非得上演一场全武行不可。
以前和朋友出来的那几次,她几乎很少坐公交地铁,只是徒步在市中心,以及离家近的那几条商店街,来来回回地逛。
与公共交通有关的记忆,更多是关于郁昌的——在他没买车之前。
有了车之后,这位什幺事都要插一脚的哥哥,就变成了郁燕的专属司机。
那时,郁昌正处于学生和职场菜鸟的人生阶段,个头比现在要矮上一截。在颠簸的车厢里,遇见拥挤的人群,也没办法仅凭两只胳臂,和不够宽阔的身躯,就顾住自己的小妹妹,像一堵墙一样,使她免受他人的推搡。
郁燕在他怀里,擡起头,往上看的时候,往往会发觉一张烦闷而憋屈的面孔——时不时,便得压抑着冲人龇牙的冲动,横扫出一片空地似的。
潮湿的汗味、人语的呐呐喧嚣之声,哥哥撑在上方、浮现出隐隐青筋的小臂,以及他那绷紧的、随着每一次猛然的急停或拐弯,而无可避免迫压而来的身体……这些,就是郁燕与之相关的所有记忆。
因此,她的潜意识中,其实对乘坐公共交通工具的印象,并不算太好。要求上学时自己坐车,也只是无奈的抉择,事实上,谁都更喜欢清静。
不过,现在看来,情况又比之前与郁昌同乘时,还要糟糕得多。
她不得不承认,那些被哥哥挡掉的绝大多数的肉体冲击,如今全部施加己身,犹如擀面一般、持续不断的多方位碾压,实在让人难以忍受。
这一场下来,郁燕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身上,已经隐秘地浮现出了多处青紫,像被人群合力围殴般凄惨。
怪不得,哥哥的表情,总带着些许狰狞的痛苦:要尽力地拢住妹妹,也意味着放弃对自我的保护,将防御全权交出,被迫成为路人每一次无意的拳脚之下的憋屈沙包。
想起早上对方依依不舍,交代又交代,才蔫蔫地出门上班的样子,郁燕突然有点心软。
反正,这次去仕豪,只是走个过场,既然目的达到了,要不……就早点回去算了。
她胡思乱想着,思绪短暂停留一瞬,又很快变化。
几分钟的时间,所思所想百转千回,与前段时间的决定,竟又迥乎不同了。
由此可见,郁燕的残忍,其实只有在最糟糕的情况下,才会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
如果局势变得明朗有利,在无法威胁自己的情况下,郁昌又罕见地,表现出一点顺服而听话的样子,显得伤心孱弱,她便会心慈手软,犹豫起来,像个优柔寡断的将领。
不得不说,在这场令人疲惫的攻防之中,如果战线,被不必要地拖长、延展,而逐渐失控——除了需担主责的郁昌外,他那流着相同血液的妹妹,可能也无法如料想一般,被判定无罪释放,干干净净地脱身而出。
到了后半程,原本堵得水泄不通的地铁,终于在驶过市中心后,陆陆续续下去了一大半的人。离目标站点,还剩最后一刻钟时,乘客更加稀少,三三俩俩,远远隔着,空间宽阔起来,空气也变得清新许多。
四人坐在同侧的长排座位上,时不时地说着小话,最开始,多多少少带着的紧张情绪,也在长时间的乘车途中,被磨灭殆尽了。
毕竟不是真的觐见公主王子,她们作为客人,没必要过于着相,作出一副毕恭毕敬的神态,活像奴隶见到了主子。大家谁都不认识谁,何必自找麻烦。
做好心理准备后,当她们真的踏入那栋豪华建筑气势恢宏的大门,心中的赞叹,也只维持了几分钟——
无它,人太多,暖气开得太足,虽然环境差别一个天一个地,但此时的景象,竟诡异地,让这几个女孩想起地铁上的摩肩接踵来。
“好多人啊……”胡珊娜不禁发出惊叹,“月月,你表姐真是……朋友遍天下。”
谭月听出对方话里的委婉之意,苦笑了一下:“她的爸妈喜欢热闹……一表三千里,其实我都算是远亲了。这种远亲都被允许带朋友来,那其他的亲戚,亲戚的亲戚,亲戚的朋友,肯定也都一窝蜂地来了。”
“不过放心,她最核心的小圈子,那些显贵的同学朋友都在里间,我们在外面随便看看得了,也遇不到什幺事。”
“没关系,能进仕豪的门已经够我吹一年了——嘿嘿,谢谢月月,那咱们……是不是可以到处逛逛了?”胡珊娜眼睛亮晶晶,她本来就是个闲不住的人,发觉王晓涵也正有此意,二人当即一拍即合,蠢蠢欲动。
“行吧行吧,到时候电话联系,我先去找我爸妈了。”谭月笑着冲其他人挥了挥手,方才急匆匆地离开。
胡珊娜和王晓涵兴致勃勃,冒险欲望强烈,现在不知去哪儿探索了,徒留郁燕独自留在大厅,像是一个孤单的留守儿童。
她热得浑身发了一层薄薄的汗,也懒得到处乱跑,干脆脱掉风衣,找个地方,坐了下来,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安静地摆弄着手机。
周围的装饰,在她这个不懂行的看来,除了能察觉,整体的风格偏向中西结合外,就再没什幺有价值的信息了。至于其他的方面,无论是设计思路,还是价值几何,对这个没见识的女高中生而言,通通没什幺意义,打包塞进“好看,有钱”的范畴就行。
郁燕在心里鄙视了一番自己的小市民心态,就心安理得地不再动弹了。
可能,像郁燕这种与主家毫无关系,单纯来蹭热闹的人实在太多,服务人员也并不去管,始终笑容满面,极有职业素养地面对着一大帮连礼物都不带的混子。
她作为混子之一,已经算得上乖巧而安静,一门心思地盯着手机,预防郁昌冷不丁的查岗电话。
也快到时间了……说好两个小时,干脆自己主动打过去算了。
这样想着,虽然不太愿意走远,郁燕也不得不站起身,准备离开喧嚣的大厅,寻找一个更为安静的地方,与哥哥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