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破而后立

白色的天花板在眼中像一片荒漠,没有温度,也没有边界。

花凛躺在一张单人沙发椅中,任由思绪飘散,不想回到现实。上一次有这样的感受似乎是很多很多年以前,祖母与父亲坐在一起,告诉她,母亲离世的消息的那一刻。

只是这一次,受到的冲击还要来得更大一些。

或许是这些年积累的愈加放大的共情力,也或许是父亲在心中的重要性,已经超越了所有。

她无法想象那个成天笑着逗自己开心的中年大叔,会像个冷血恶魔一样站在实验室里,肆意践踏别人的生命。

“长濑川小姐。”

清冷的嗓音飘入耳中,花凛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盯着天花板,放空自己。

“节哀。”

“……”

“这句话很空洞。”莫弈放下手头的报告,绕过写字台,站在她身边,金眸洒下一片温柔,“只不过现在并没有多少时间让你沉浸在痛苦之中。”

“莫医生未免太过残忍。”

花凛坐起身,干涸的泪水让她的眼尾满是紧绷的不适感。她冷着脸,理了理长裙上的褶皱,而后站了起来。变得无温度的黑眸看向房门。

“根本就没有什幺所谓的遗嘱吧。你们究竟想要什幺?”

“「NXX」样本。”

“呵呵……”花凛侧目看了男人一眼,勾了勾唇角,“那就回去坐下来继续谈吧。”

只是那稍纵即逝的颓废笑容,在莫弈眼中,又是另一幅画面。

绚烂的红色花瓣开在腐烂的土壤之上,好似破败了,却依旧鲜艳夺目。

莫弈绅士地回以微笑,走到门口,并为她打开了通往会议室的门。

“请,长濑川小姐。”

“谢谢。”

会议室里的气压很低,而且看起来已经持续了有一段时间。

花凛并没在意几个男人的脸色,她重新坐回了中间的位置。原本妩媚的嗓音因哭泣而沙哑,却没有减弱她高傲的气质半分。

“你们用这样的方式把身为局外人的我拖下水的理由,我很想听一听。然后,再决定接下来,我要做什幺。那幺,就从华国的各位开始好了。”花凛一一扫过对面三人的脸,冷声开口,“我父亲的死讯,原本应该会以一种更温和正向的方式传递到我手中。只要在座的诸位有意隐瞒,我就绝无可能知道真相。为什幺陆景和不在场?因为他是你们之中,最护着我的一个,他的反对票,让他被迫排除在外也是情有可原。”

“……”x3

兴许是没想到长濑川花凛能在受了那样的打击之后,还能作出这样冷静的分析。即使是引她回会议室的心理学教授莫弈都无法隐藏瞳孔中的吃惊。

“你们想要「NXX」样本的目的是什幺?”

“销毁。”夏彦率先解答了花凛的回答。

“目前贵国军方控制了实验室,那样危险的东西一旦落入政治家的手中,就不仅仅是‘人体基因实验’、‘致幻剂外流’、‘非法禁药获利’这幺简单的结果了。相信在座的所有人,包括长濑川小姐在内,都不希望因为一件毁灭性武器的出现,而令世界战争重现吧。”左然补充道。

花凛抿了抿唇,没有继续,转头看向太宰。

“在左律师出现时,你就知道他们的目的了吧。”

“嗯……”太宰没有否认,轻声应了一句。

“我想你没有拒绝他们揭穿父亲的事,是因为你也需要「NXX」样本。你的目的我不清楚,但是太宰拉我入局的原因,想来应该是那东西必须要经由我手才能拿到吧。你带中也来我家的一部分原因就是在计划引我入局,而华国特工的出现,变相证实了你的猜想,于是你将计就计,把一切都摆到了我的面前。”

女人嫣然一笑,忽略了男人鸢眸里短暂的错愕,扭头望去另一边。

赭发男人皱着眉,欲言又止。

“至于中也……港口黑手党在利益面前,不会不想分一杯羹。只是华国也好,刑事部也好。要想闯入军方布控的实验室,没有与重力使相当的实力,他们两方即便合作也很难达成目的,尤其是带着我这样一个什幺都不会的累赘。所以,他们一起说服了你共同合作,顺便保护我。”

花凛在中也眼里看到了苦笑,他或许一开始不清楚事态,但话摊开说到这份上,再不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他也可以把港黑干部的位置拱手让人了。

见中也没有否认自己的话,花凛也估算到了在她失去意识的这段时间里,几个男人到底达成了怎样的协议,于是移开了视线,回正坐姿,看向对面的华国特工。

“我说的没错吧?夏先生。站在道德至高点的你们,不惜利用父亲的死对我造成巨大的精神创伤,也非要让我这个平民掺和到这件事里,就是因为——取得「NXX」样本的「KEY」在我手里,对吧?”

“长濑川小……”

左然张嘴想要解释什幺,却被直接打断了。

“抱歉,我拒绝。”

“……”x5

“没听清的话,我可以再说一次。”花凛很干脆直白地再次重复,“我拒绝。”

“我会为我父亲的死悲伤,但我不会为他做过的事情承担责任。他是为了让我多活几年,还是为了弥补对我母亲的遗憾才犯下那样的罪责,你们无权冠在我的头上。你们过去不曾让我参与其中,未来我也无须为了所谓的世人或者什幺组织的利益去卖命。我没有兴趣成为任何人的工具,也不想被正义和道德捆绑。”

冷若冰霜的女人站起身,扫过所有人或震惊或无奈的表情,坚定说道:“我相信诸位,即便没有我,也有能力达成你们的目的,所以我不接受任何的条件,来让我参与这件事。”

“我的画廊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就不奉陪了。”

说完,她转身就朝门口走去,只留给五个男人一道纤细瘦弱的背影……

谁也没预料到长濑川花凛的坚决。

坚决到连最熟悉她的太宰治都放弃了在这样的一个时机,去说服她成为计划的一部分。

之后,太宰和中也都被赶出了花凛的画室。由于华国势力的介入也让三方组织各自成为了牵制,反倒让花凛成为了目前最为安逸、表面无人打扰的状态。

事态亦如花凛的预料,父亲的失踪没有被大肆宣扬,而刑事部在所谓的调查了几天之后,给出了秘密行动因公殉职的报告文书。

祖母接受了,花凛也沉默着接受了。

父亲的形象还是那个高大伟岸的正义使者,是警视厅之光。

世人看到的,无非是官方想让他们看到的。

真相究竟如何,只有被需要的人才有机会触碰,但得知真相后的结局是好是坏,并没有所谓的定论。

毕竟人,还可以有自己的选择。

长濑川祯己的葬礼被定在了一周后的星期五。

这一周的花凛,忙于整理父亲的遗物、通知亲戚等等的琐事,没有太多时间去伤心,去哭泣。

祖母看似冷静,但一下苍老的容颜还是道出了这位母亲的不易。长濑川家出了无数优秀的警察,但都不得善终的结局,让长濑川家的女人们总是显得比实际年龄要成熟上许多。

事情看似朝着平静的方式走去,时间在无声的哀伤中流逝。

花凛父亲的葬礼很隆重,按着警视厅副总监的规格有序进行,一切看起来都很顺利,除了那位比所有人都要忙碌,连岳父的葬礼都没时间参加的刑事部长太宰治。

庄重的仪式和悼词让整个葬礼在花凛耳中就像是一出充满讽刺的悲剧。

花凛眼神空洞地送别了亲属、朋友,还有父亲的同僚,所有人都因为她表现出来的悲伤过度而忍不住出言安慰,她颔首接纳了温柔,再将它们收藏起来,保存在内心一隅。

直到墓碑前,仅剩下自己,还有拿着绢帕,轻声拭泪的祖母。

她想开口哄一哄这位经历了太多太多的长辈,可是话到嘴边,居然怎样都说不出口。只得把老人搂进了怀里,任由泪水浸湿了她的黑西装外套。

“司机在墓园外等您。”

“花凛……”

“祖母,早些回去休息吧。”

“好吧。你多陪陪祯己,但是也不要逗留得太晚。晚些,叫你的助理来接你。”

“好。”

专门区域的公职人员陵墓,比普通开放式的墓地要安静些。

花凛一个人站在父亲的墓前,盯着一捧纯白的百合发呆。

斜阳暖过的风,拂过脸颊,捧起她的长发,不着痕迹地安慰着伤了心的女人。

她哭不出来,也不想哭。

“花很漂亮。”

一道清冷带着少年感的声音从斜后方插入,但也算不上太突兀。

毕竟来人细长的影子,早在几分钟前,就无所顾忌地走到了花凛的眼前。

只不过没有得到她的理会。

“入夜的墓园,会很冷。”他上前一步,与她保持在了三步的距离。

花凛回身望去,入眼的青年裹在一袭白衣里,最显眼的便是那顶本国人少有佩戴的毛绒毡帽。

她与带着虚假笑意的紫眸相对,短短几秒,便知道了他的来意。

也或许是这人,本就不打算隐藏。

“如果你是为了那样东西而来,那幺很抱歉了。”

“我确实是为了那样东西,但是小姐也不应该这幺草率地拒绝我。”

“你和他们不同,似乎很肯定,我一定可以打开那扇门。”

“这世上现在能在最短时间内打开秘库大门的人,只有你。生物学上的继承人拥有最高相似度的基因,可以解除禁制。再过72个小时,军方就会通过暴力的方式取走那东西。但是以长濑川祯己的谨慎,暴力行为只会造成最严重的破坏,结果便是一场空梦。”

“销毁了不是很好幺?省去了争夺,也省去了麻烦。”

“对于一些人来说,这也许是最好的结果,但是对于我方,那这十五年的努力就全部成为泡影了。”

“……”花凛在他逆光的笑容里,克制不住地退后了一步,“你是实验的参与者……那父亲他……”

“我们曾是合作伙伴。祯己的理想很有趣,也非常的温柔。他珍爱世人,希望创造出没有基因缺陷的世界。”陀思妥耶夫斯基像是在回想一些珍贵的记忆一般展露出了怀念的笑容,他擡起眼眸,说出来的话却毫无温度,“当然了,为了理想,怎会没有牺牲?”

“呵呵……你所谓的牺牲都是非自愿的,那只能称之为侵害。如果我猜得没错,父亲并没有看出来,你这个合伙人的目标,与他的截然不同吧。”

“长濑川小姐,何以见得?”黑发青年的笑容扩大了几分,继续问。

“我父亲的死,应该就是最好的证明。”

“哈哈哈哈哈……”

男人的笑声很真实,在寂静的墓园中,听起来突兀又诡异。

他笑了一会便停了下来,上前两步,微微俯身,左手背到身后,右手朝花凛伸出,摊开了掌心,做出了邀舞的姿势:“虽然这有些冒犯,但我还是想诚心邀请长濑川小姐加入我们的——「死屋之鼠」。”

花凛勾了下唇角,用一种她鲜少展露出的藐视的眼神,对着青年上下打量了一番,而后双手抱臂,声音凛冽。

“你,不配。”

“没关系,我的邀请长期有效,而在那之前,我们先来谈一笔交易。”

陀思妥耶夫斯基直起身,收回右手,然后举起了握在左手心中的一部手机,手机屏幕正对着花凛。

监控画面很黑,仅有一道光照耀在中间。那里有一个被捆绑于一张椅子上的瘦削男人,他被蒙眼布剥夺了视觉,口中塞了不知何物说不了话。只是那散乱蓬松的黑发、藏青色的正装,以及那条她亲手为他买的领带都与昨夜离家,缺席葬礼的那个男人分毫不差。

“还需要我给你些时间考虑幺?长濑川小姐。”

“他还剩多少时间?”

“不到72小时。”

“……你最好能信守你的诺言。”

“我以上帝的名义起誓,我们的交易,公平且公正。”

短暂的深呼吸之后,仅有一个音节,被从女人咬紧的齿缝里吐出来。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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