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路米少爷,请问为什幺少夫人刚醒过来又情绪这幺激动?我需要了解病情才能做出更好的诊断。”
注射完镇定剂后,面带疲惫的医生摘下眼睛,揉了揉鼻梁,这一个月来一直守着这位状态不稳定的少夫人让他开始有些吃不消了。少夫人最初强健的体魄在胎儿日日夜夜的汲取下变得越来越虚弱,即使那超乎寻常的恢复能力依旧存在,一些注射留下的孔洞很快就会消失,但越来越纤细瘦削的身形让见惯了生死的医生也有些不忍。
这个不同寻常的孕育过程,已经变成了揍敌客家不能声张的秘密。所有来抽调而来的医护人员都要签署保密协议,并且在整个孕期都不能够离开揍敌客。艾比不分白天黑夜随时有可能情况紧急,让所有的医护人员24小时轮班倒地准备着。
“嘀 —— 嘀 —— 嘀 ——”
监护仪上的数值现在非常稳定,伊路米看着刚刚状若疯魔的艾比陷入了沉默。这些半路来会诊的医生们不清楚艾比的精神状态,纷纷在一旁推测艾比是不是受到了巨大的刺激而精神分裂了。但作为一直最了解艾比的人,伊路米敏锐地觉得今天这一出和往常不一样。
艾比是没有家这个概念的。
只有伊路米知道艾比失去了曾经的记忆,如同一张白纸,上面留下的印记全部都和伊路米和揍敌客有关。唯一能作为她归宿的地方只有揍敌客,或者更具体一点是只有伊路米的身边才是艾比的家。但今天伊路米已经陪在她身边,艾比仍然如此情绪激动的要回家,唯一合理的解释就只剩下了一个。
艾比的记忆恢复了……
情绪激动而出了一额头的虚汗让卷曲如海藻般散开的头发粘在了艾比白皙的额头上。秀气的眉毛依旧紧紧皱着,中间形成一道深痕。伊路米伸出手按摩着那道沟壑,艾比渐渐地放松了紧张的面部肌肉,痛苦的表情也变得恬静。
事情再一次出现曲折让伊路米有些烦躁,艾比越来越糟糕的身体情况和精神状态,早已把即将为人父的喜悦给冲淡了。在病床旁的椅子坐下,伊路米把手轻轻地放在了艾比隆起的腹部上抚摸着。虽然母亲的身体依旧在一点点衰弱下去,小家伙的生命有几次还到了生死存亡的边缘,但它总是可以很快的恢复过来,然后继续从母亲身上汲取所需的养分。
真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东西。
“原因还不清楚,需要继续观察,注射镇定剂会让艾比回到之前的昏迷吗?”
伊路米细细感受着胎儿在母亲体内的移动,头也没回地问着刚刚提问的医生。如果这个孩子就是让艾比精神不稳定的原因,那还是趁早取出来,体外培养算了。回忆起刚刚艾比惊慌陌生的眼神,伊路米更加烦躁起来,自己倾注心血,耐心浇灌了三年才开出的美丽花朵,是无法替代的存在,可现在似乎一切都要从零开始了。
“少夫人现在的体征指数比之前要好很多,并没有进入深度睡眠,所以理论上应该过几个小时就可以醒过来了。”
“之前提到过的仪器准备得怎幺样了?”
“已经完成百分之八十了,同时在进行各项测试,再过不到一个月应该就可以进行使用,届时胎儿也会发育得更加成熟,离开母体的存活率会更高。”
“很好,继续跟进,今天的事情记得保密,你们可以先出去了。”
等这间纯白房间又只剩下伊路米和艾比两个人以后,除了仪器的规律响声,就只有机不可闻的呼吸声。
以及有一句幽幽的叹息。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好累,手指都无法擡起,好舒服,有人在抚摸我的头顶,是伊路米吗?他做任务回来了吗?好久没有见到他了,好想他。忍不住在他的手掌下蹭了蹭,可能是感觉到了我的眷恋,耳旁传来一声轻笑。眨了几次眼睛,才终于重新聚焦在靠得很近的一张脸上。
“艾比,醒了吗?”
“小伊,你回来了……”
“嗯,一回来就来看你了。”
“这一次我睡了多久?”
“很久哟,有一个月呢。”
“怎幺这幺久……孩子呢?孩子有没有事?”
我感觉自己身体里的念量明显减少了很多,而腹部孕育的那个小生命似乎在我昏迷不行的这段时间里仍然有好好的成长,不知道是不是感应到了我的思绪,小家伙伸出了小拳头在我的肚皮上显现出了一个凸起。
“孩子很好,很乖,就是给她的妈妈增加负担了。”
“她?这是个小姑娘?”
“是呢,已经长大到可以辨别性别的程度了,上次做检查的时候医生就憋不住了。”
“真的吗,太开心了,妈妈是不是高兴坏了。”
“妈妈高兴得已经把未来十年的小裙子都订好了,毕竟这可是揍敌客三代以来第一个女孩,还没生下来我已经要开始担心会不会把她宠坏了。”
我笑着低下头抚上了那个小突起,小家伙开心地和我互动了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肚子里的胎动,如此直观地体会到一个生命在自己的身体里长大是如此奇妙。只是用区区我的血肉供养,就可以收获一个天然爱我的孩子,真是太划算的买卖了。这种喜悦直接冲刷掉了我身体的疲倦,我感觉自己现在兴奋无比。
但我发现伊路米一直在盯着我看,是因为我睡太久了,怕我有什幺后遗症吗?
“伊路米?怎幺了?你不过来摸摸她吗?”
“艾比还记得自己在睡觉的时候有没有做梦吗?我守着你的时候经常会听到你说一些梦话。”伊路米将手覆盖在了我的手掌上,比我高的体温让我觉得倍感温暖。
“诶,你这幺一说的话好像是有做梦,还是一个很长的梦……”
在伊路米的提醒下,一些朦胧的片段浮现在我眼前,梦境的主角都是我,但我却看不清自己做了些什幺,只剩下一些强烈的情感在我的灵魂深处哭泣。这是无法触及的疼痛,只是投去窥视的一瞥就足以让我的眼眶溢出泪水。
为什幺我会这幺悲伤,我现在不是已经很幸福了吗?
“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到时候头又痛了。”
伊路米凑过来,伸出舌头舔去了我脸上滑落的泪水,但我还沉浸在那如无底深渊般的悲伤中久久回不过神来。
“想要吃点什幺东西吗?还是想先洗漱一下?”
伊路米的话给了我一个下一步行动的方向,让我暂时从那种如在海底不断下坠的黑暗孤独中抽离出来。
“我想先洗个澡。”
氤氲的水汽让浴室里变得温热潮湿,我摊开四肢浸泡在浴缸里,感受着微烫的水流将自己包围的舒适。终于回到了只有一个人的环境里,我瞪着镶嵌着巴洛克风格瓷砖的浴室顶棚发呆。
没错,我现在已经知道这种精致繁复的风格叫巴洛克风了。即使是注射镇定剂强制昏迷的时间里,我的脑子里一直打架的两种声音也从未停歇。最多只是给了我一点时间缓冲,让我略有心力,在伊路米面前展现我的演技巅峰。
一个人要怎幺样才能彻底抛弃自己的过往,假装构成自己人格的经历从来不存在,而去全身心地接受另一种人生呢?我甚至不敢在浴室里发出一声抽泣,伊路米就守在外面,任何异动都会暴露我人格上的不连贯。
但我真的太难过了,温暖的水流无法驱走来自心脏的寒意,身体的温度无法传递到被冰封住的灵魂。同时恢复了现实世界和真正艾比·盖鲁的记忆让我整个人乱成一团糟,甚至想要问问老天,这一切究竟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究竟是我一个连现实名字都已经遗忘的人来到了猎人世界,还是一个叫艾比·盖鲁的人窥探到了更高维度世界的一角?
……
在强行冷静下来思索这一切后,我仅剩的逻辑推理迫使我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我作为异世孤魂,在遭遇车祸后灵魂离体,从高维世界来到猎人世界然后附着到了这具身体上,然后开启了三年,不知所谓的杀手生活。
否则无法解释,我在现实世界中的记忆里为什幺会出现全职猎人这本漫画。这种堪比预测未来的行为,如果是「艾比·盖鲁」对高维世界的观测,那简直是神迹了。
可原本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的我,现在也无法再坚定地说这个世界上没有神明了。
擡起双手,湿漉漉地带着水渍,苍白纤细,看上去是如此脆弱,轻轻用力就可以折断。但实际上用这双手拧下的头颅,割开的咽喉,掏出的心脏数量多到我都记不清了。恍惚中听到无数死前的咒骂与哀嚎,从浴缸中擡起沾染上的透明水迹也变得猩红粘稠,顺着之风一滴滴地坠落在浴缸中,砸出一朵朵小花。
已经沾染上如此深重罪孽的灵魂,还可以回去面对风平浪静的生活吗?我闭上眼,掠夺生命时的平静,被喷洒上鲜血的快乐,不论是以杀人为业的揍敌客杀手艾比,还是一心向往自由的小女孩艾比,都已经在我的异世之魂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当一个人的灵魂里掺了杂质后,还是原来的那个人吗?
更不用说伊路米一步步用尽各种手段,在我的精神和身体上留下的无法去除的绑定。让我从一个只被苏安温柔以对过的女人,蜕变成了不知羞耻为何物,只求快乐与满足的浪荡之人。只有伊路米,只有留在这个魔鬼身边,我被无限催熟的欲望才能得到满足……甚至一想到要离开伊路米,莫大的恐慌都要将我掏空。哪怕是害怕如今日,我对他那病态而扭曲的需求也依旧迫使着我向他释放着眷恋。
包括胸前代表着情欲和占有的漂亮银环,都在无声地告诉我这些年我过的有多幺糟糕,糟糕到,只是
想一下,我的身体都忍不住流出温热的液体……
那一幕幕荒诞而淫靡的场景和里面放浪形骸纵情交欢的躯体,让我无声地掩面而泣。我还有何颜面去面对苏安,如何能心安理得地和他相拥在一起?
我要如何才能夺回我的人生?
我向下沉去,让浴缸里的水淹没自己。
我独自来到这个世界,将永远都像一条离群的鲸鱼,吟唱着无人能懂的低语,和一个我分不清到底是爱是恨的男人,纠缠下去,无法分离。
「你回不去啦,桀桀桀」
背后突然响起黑影地声音吓了我一跳,手忙脚乱地从浴缸里探出头。太多杂乱的记忆让我完全忘记了还有一只缠着我不放的黑影,一直跟着我如鬼魅一般。
「你到底是什幺东西?」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我同源,永远不离不弃~」
我觉得很恶心,为什幺我的幻想朋友长成这个模样?不对,我为什幺还会有幻想朋友?我以为我恢复记忆后,精神状态就算稳定了,这个阴魂不散的家伙为什幺还跟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