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规定,半天假下午才放,高中生们的玩耍时间却从大扫除就开始了。
黄思诚和一个孙姓男同学在用板凳和扫帚玩攻防游戏;几个女生擦完桌子洗完垃圾筒就聚在走廊里闲聊,手上都拿着扫把,一有老师路过,就装模作样地划拉几下;元皓牗擦灯管时,叫黎万树帮他撑着垫脚的桌子,擦完回头一看,人早就跑出去加入扫地表演队了。
于是,黎万树新洗的头发被脏兮兮的拳头碾来碾去,可韩笑手机里的《怦然心动》正播到精彩之处,等朱莉从树上下来,他才分出精力还手。最后,负责收尾的人把全班同学赶出教室,用散发着水腥气的拖把仔仔细细拖过两遍。
虽然早上飘了点小雨、四处都泛着潮,随着时间流逝,黑板上的水渍也斑斑驳驳地半干了。窗外,修草机嗡嗡作响,青草汁液的气息挠着鼻尖,走廊上热闹得紧。银霁钻空子找元皓牗确认ddl:“你十万字的交换日记今天能下印吗?”
元皓牗笑笑:“不急。”
他的笑容比阳光还要惨淡。银霁无暇分析那笑容背后的东西,她早该习惯这家伙一年有364天都闷闷不乐了。
过了一会,几个戴口罩的老师到各教室喷洒消毒水。放假为的就是把所有学生都轰走,等消毒水的气味散干净了再回来。
大部队转移到操场,时间接近中午十二点。今天食堂也歇业,大家乱逛了一阵儿,觉得没意思,纷纷走出了校门。
有些卷王唾弃工作日的假期,硬要留校学习,但也在乎呼吸道健康,就跟着住读生回了宿舍。元皓牗去帮老师收拾用具,回来一看操场上没人了,于是独自站在宿舍楼下挠头。
银霁走上前去:“中午我也留校,欠你的小灶今天全补上。”
听说有的狗子和主人关系太好,主人去世后,狗子很快也跟着孤独而死。千万别让元皓牗步它的后尘呀,他怕狗,黄泉路上也不好走狗道……青天白日的不要咒别人。
在校门口随便找了家面馆,午饭时间加上特殊情况,里面人满为患。银霁提着打包好的拌面挤出来:“不然找个奶茶店?”
奶茶店也挤满了人,马路对面的状况看起来好一点,但也只是一点。
“网吧不会也满员了吧?”
“不知道。去了网吧哪有心思搞学习?”
“确实。”
银霁也想挠头,元皓牗勾勾手:“跟我过来。”
他转身走向校门。到了二楼拐角处的走廊,银霁才明白过来:对哦,王子更衣室等一系列旧教室平时都是锁起来的,没有被消毒水波及到,作为临时自习室也很安静,不会被人打扰到。
在象棋桌上吃好午饭,元皓牗下楼丢垃圾。血糖冲上头,生物钟也到了该睡午觉的时间,加上昨晚的夜行实在让她疲惫,银霁趴在桌上眯着了一会。当英语老师用颤巍巍的伦敦腔读到《百万英镑》第二段时,她被摇醒了。
“你先去上个厕所。”
民科研究表明,人在刚睡醒时听到任何指令都会照做。把书包留在原地,银霁迷迷瞪瞪地去清空了库存,一路上浅眠状态未被打破,回到那个由象棋桌和墙角组成的安心又温暖的小空间,直接把午觉给续上了。
没人打扰,她这一觉睡到《心兰相随》的预备铃响起来。可能因为她所在的位置比较偏僻,或者广播老化,又或者是刚睡醒时听觉出了问题,悠扬的曲调变得有些扭曲,好像被谁改成了弗里几亚调式似的,清新的海风带上了冷冽的铁锈味。
元皓牗坐在象棋桌对面,戴着耳机写作业,头也不擡地。在他身后,隔间的破门帘已经放下来了,用以挡风。
银霁一点也不觉得冷,相反,保持一个姿势太久,脸颊麻麻地发烫,浑身血液都不通畅,所以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也是在此时发现了不对之处。
低头看时,她的脚踝和桌腿绑定在一起,用的是——和这里、和“日常生活”不像是同一套系统的——一副手铐。
弄明白发生了什幺之后,她看看对面手不释卷的罪魁祸首,最先钻进大脑里的,竟是神婆的话。
原来这才是过激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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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没那卷破帘子,从门外看,小隔间也是绝对的视野死角。
手铐的另一端连接着X形桌腿的上半部,可象棋桌并不是固定的,但凡银霁的柔韧性稍微好点,完全可以一指头弹飞元皓牗及其作业本,趁机“kua”地折起桌子,拖着它从隔间的门出去,只要造型凹得好,连人带桌都能顺利通过;再弓着身子单脚跳到校门外,一到光天化日之下,喊人击毙追出来的歹徒即可。问题是,银霁的身体偏偏是钢板钉成的,韧带用于拉伤、关节用于风湿,此外没有正经用途,因而,她连从这个角落里站起身都办不到,或许这就是当初实物怼人的报应。
旧教室隔音效果一般,平日里,只要她喊两嗓子,附近的人总能听到——可是整栋教学楼除了他们俩,没有半个人在。
综合多方因素,想要逃走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在她琢磨这些的时候,元皓牗始终没有擡头,眉眼如菩萨一样低垂,虔诚地看着自己写字的手。那只手洁白无瑕,色泽和质感都像刚上市的剥了皮的菱角,什幺坏事都不会去干的呀!只要是看到它,大家都会这幺相信着。
“手机给我。”想也知道不在七星瓢虫书包里。
这时候要是表现出半分不镇定,她就输了——银霁擅自制定了这条游戏规则。
元皓牗写完了一道数学大题,合上笔盖,这才发话:“我不会把你怎幺样的,你就在这待到晚上,哪也别去。”
“你觉得我会去哪?”
“你好像又忘了,有事可以告班长。”
“我不知道潜台词是不告班长就会被锁起来。”银霁晃了晃脚踝上的手铐:“这东西哪儿弄来的?你认识警察?”
“反正没跟你一样夜闯警察局。”
元皓牗说着,缓缓拉开自己书包的拉链……银霁以为他又会掏出什幺不得了的刑具,谁知竟是蓝猫玩偶。他紧张地捏着他的阿鸭,就像捏着安抚巾,从头到尾,没敢擡头看一眼银霁——原来是不敢看,不是不屑看。
怕成这样还要这幺干,谁逼他了?
害怕放在一边,审问的流程还是要走下去的。
“昨晚,你又把谁的狗头剁了?”
银霁定定地看着他,不说话。
为了推进下去,他也不再逃避,擡头用视线施加威压,紧紧抱着阿鸭,加重了语气:“昨晚先做好准备,今天下午就去剁。你早就知道我会阻拦你,所以一开始就把我排除在外,是因为心虚吧?一边心虚一边当时间管理大师,真是牛逼。——别想跑,叫破喉咙也没人会发现你。”
“我不跑,我想上厕所。给我解开。”
“你睡觉之前上过了。”
“我现在又想去了。”
“不会。你从吃了饭到现在,一口水都没喝。”
“是,所以我要去小卖部买水。”
元皓牗从书包里拿出几罐薄荷茶丢给她。
银霁喝了一口,膈肌做了最大的努力没被噎住:“好,现在我的尿意更重了。”
“适当憋尿可以锻炼盆底肌。”
“谢谢你关心我的盆底肌,可就连100斤的纯蛋白质盆底肌也有极限,到时候就不受大脑控制了。”
“那你就尿在这里,稍后我会拖干净。”
“……你要把我关到几点钟?”
“我说了,你在这待到天黑,哪也不许去。”
银霁指着头顶的小窗:“下雨了,天已经黑了。”
元皓牗放下阿鸭,在楚河汉界上点亮了一盏led小夜灯。他的下半张脸被灯光染成幽幽的绿色,神情却说不上蛮横,看起来冲突又和谐,活像一个新上岗的黑无常,茫然又耐心地监督着孟婆熬熟一锅汤。
“你只能关我这一时,元皓牗,如果你想完全取得我的身体控制权,干脆一刀宰了我,再去湘西学赶尸。”
“我听不懂湖南话。”
“或者你把我的脑门凿开、掏出脑子,再把自己的脑子复制一份放进去,记得加个开关,免得我学会思考你不允许的事情,产生多余的自我意志。”
“不行,一米八的脑子控制不了一米六的僵尸。”
明明做了这幺过激的事,却还要拼命讲笑话拉回日常,银霁时常觉得自己有点心理变态,现在来看,完全比不上正处在间歇性发疯期的患者元皓牗。
“尤扬是你的眼线吗?”这点倒是很容易推出来。根据暴躁老姐的证言,在他跟敖鹭知“绝交”那天晚上,四点左右,他还在发信息问猫的事;而根据韩笑的证言,批评完银霁“难搞”之后,一整个晚上,他的电话都是占线状态;再结合昨晚尤扬敲晕小田时说的那句话,元皓牗那副茕茕孑立的形象忽然有所颠覆——背地里有的是男性同盟给他出谋划策,什幺爸爸不在家就没有新鞋穿的小可怜,一转身就给你抱束蓝色妖姬回家炒菜,别不信。
答案是可以肯定的,银霁现在最好奇的是:“你是怎幺说动他不在我面前有所表现的?他可是世界上最憋不住话的人了。”
元皓牗笑着扭了扭小夜灯的头,让大部分灯光投向银霁这边:“很简单,因为他同时也是世界上第三个等着我们复婚的人。”
这样啊。
“现在来看,他的愿望要落空了。”
银霁也在笑,除了笑,她不允许自己有另一种表情。
“是吗?”
“您觉得呢?”象棋桌下,手铐的锁链哗哗作响,和雨声形成了合奏。
“我不觉得。”
“元皓牗,我真的搞不懂,你到底是哪来的自信?”
银霁算是看透了,维系男性生命的不是氧气,不是蛋白质与碳水化合物,而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没有任何理由的自信。
“多搞搞总能懂的。”
“谢谢不用了。张经理对你很重要?”
“这个问题对你很重要?”
“手机还我。”
“天黑了就还给你。”
小夜灯是充电式的,然而开关附近有个标签:超强续航,世界领先。
可能是想把银霁拉进同频的情绪中,元皓牗眼见当前的刺激收效甚微,又从上衣口袋里拿出她的手机,紧紧握着。手很大,37码,除了指缝间不断闪烁的呼吸灯,什幺也不向她展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