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隐
她的一只手放在小腹,一只手垂在旁侧。一点力气也使不上。视物如罩朦胧薄纱,似梦似幻。她见到他站在她的身边,想呼喊,发不出声音,想触碰,动不了身体。
覃隐站在旁边看了她好一会儿,弯下腰手臂穿过后背和膝窝,将她抱起,带离尹府。
他将她带到护城河边,空旷的河岸上,那里停着一叶小舟,孤伶伶的。
乌篷船在河面飘荡摇晃不止,颐殊在晃动中醒来。河上明月皎白,莹洁如雪,擡头向上看去,看到被她枕着的那人下颌。他坐着,略微仰首,凝望那轮皎月。
颐殊动了动麻木僵硬的身体,他可能喂过她解药,也可能尸毒的药性过了。她勉强撑起,无力地依着他支靠。覃隐意识到她的举动:“醒了?”
颐殊浅浅嗯了一声,这声与猫儿叫没有什幺区别。她没有什幺想法,只觉得浑身乏软,眼皮子很沉,无法思考,不想言语。
覃隐擡起一只手臂揽着她,让她可以舒服地靠在他怀里。忽然他指着远方道:“那个方向,就是从南城来,船靠岸的方向。玦城很大,河道很长,不是吗?”
颐殊想说大璩境内水域很广,本就不稀奇,在脑子里是回应了,喉咙发不出声音,倦怠得紧。她脑袋在他胸口的衣襟蹭了蹭,找了个合适的位置,闭上眼睛。
“十年。”他说,“整整十年。”
十年前他籍籍无名,只是玦城替大人跑腿供人使唤的门客游医。
坐在街边枕着药箱休息,吃一个烧饼,看着街道人来人往,想他要找的人会在哪里。茫茫人海,她不过沧海一粟,他也同样如此。他们这些蜉蝣,无论如何过不好这一生。
那时候的赵勐获还没有马车安排给他,街道上纵马穿行的将军王爷谁都可以对他扬起鞭子。他将擡臂遮挡的胳膊放下,想到的就是曲蔚然其貌不扬的女儿不知得挨多少打。
必须要赶快找到她。
否则这世上无端受苦的人又多一个。
他从水牢出来,浑身湿透衣衫褴褛匍匐在斑驳的地面,苟延残喘。张灵诲解开关押他的锁链,拍拍他的脸,手背不轻不重拍击:“你记住,生在薄祚寒门,便一辈子都是错的。”
再后来,他站在万人之上,生杀握于一掌。回首望去,芸芸众生皆如蝼蚁,不过尔尔。
“好久没有给你讲故事了。”他的手指抚过她的耳廓,“想听吗?”
不等她点头,他便自顾自开始说:“有一个僧人,走到一处破庙过夜。那是一座荒庙,供着没听说过的神。僧人夜宿外家庙宇,本就忌讳重重,他尽量规避,不去触碰寺庙内的任何东西。可是夜里,耗子来袭,他为了驱赶贼鼠,不当心碰倒了香案的烛台。本就荒凉的外神因为那点香火没了,显得更加孤寂,神像的眼神也似乎变得哀怨。
“从此,僧人终日在自责中郁郁度日。他想赎罪,又不知作何是好,于是留在破庙中打扫,超度诵经。那些年战乱死在破庙中的亡魂不少,他们得到超度,都很感激他。这其中有位侠客,生前是位行侠仗义的好人。见他整天待在破庙中,也不回去,尝试开导他道,神又没怪罪你,你何必赎罪呢?僧人回答,我赎罪,与神没有关系。”
“你可知,”顿了顿,“我做这一切,与你都没有关系。”
颐殊缓缓睁开眼睛。
“你会杀掉我吗?”她的嗓音低哑干涩。
“不会。”他轻轻回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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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故事还没有说完。
他接着道:“侠客在死之前救过无数人,其中最令他难忘的是一个女人。那女人在很小的时候为了果腹,贩卖了自己的情,从那时起,她就不会对任何人动情,也不会爱上任何人。侠客想要救她,但无法解决没有情的困局,因为没有情,她便感觉不到伤心,不会伤心,就不觉得自己需要被救。侠客很苦恼,他该如何救这个女人?”
“我不同意。”她忽然出声打断他,“没有人生来就该被拯救。为什幺不是侠客需要被她拯救?她不会伤心,侠客却还因为救不了她而伤心,如果改变女人或者女人的处境会让侠客不再伤心,那分明是女人拯救了侠客才对。”
他怔住一瞬,忽而笑道,“你说得对。”
侠客因为不能帮助女人来到了破庙,他这一生救过很多很多人,唯独救不了她。他把剑取下放在香案上,恭恭敬敬向不知名的神拜了三下。夜里宿在破庙,那不知名的神入梦,告诉他,因为十几年来不曾有人拜过,神早已习惯冷清。如今得了他的香火,便助他一路高升,飞黄腾达。侠客醒来之后,惊觉朝中高官发布的寻人告示,画中人与他身上多出的胎记一模一样。此后他不再流浪,也不再孤独,他成了权贵世家的独子。
“那他怎幺会死呢?”颐殊轻声问,“难道是女人害死的他?”
“你想听完?”覃隐低头看她,“可这故事还没有结局。”
侠客成了出身尊贵的人,逐渐忘记了自己的本心,曾经他要很努力去帮助别人,拯救弱者获得的尊重、感激和赞赏,现在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甚至他什幺都没做,谄媚的小人就在他耳边吹捧他,拥戴他,使他飘飘然,不知身处何处。他随意地对待过去要用十二万分艰辛救回的人命,不屑对需要帮助的人伸出援手,他的野心不断膨胀,到最后变成,很久以前他想将受苦的人从施加痛苦的人手里拯救出来所对抗的势力,那种恶人的模样。
“你是那样的恶人。”颐殊说,“阴暗,伪善,渊沉,玩弄权术,算计人心,满肚子心机城府。”
覃隐又笑了笑,继续道:“他忘了起初向神祈求的缘由。不过他并不后悔,是他生来如此,还是后天如此,他也说不清楚。他以迷惑人的手段在朝中为官,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人人都敬他畏他惧他,因而爱他,只有一个人例外。”
“那个没有心的女人?”她知道他在说自己,却装作好像不知。
“结局在这里可好?”覃隐漫不经心,“他的行为惹怒了神,于一个深秋,横尸曝野在破庙。他死后才想起了自己出身何处,根本不是那家人的独子,也没有所谓高贵的身份。他只是一个走投无路的寒门,一个贫贱人家的孩子,一个,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任何人的失败者。”
故事刚落下最后一笔,金轮从地平线那边悄然升起,一缕曙光破开了暗夜的迷雾。粼粼光辉倾洒于水面上,泛起涟漪,宛如金色长带,招摇于河水之中。
“这是我想带你来看的。”他搂着她说,“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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颐殊
朝阳已经升至半空。刺目的光穿过云层洒向大地及河水,铺陈出一副巨大的金色画卷。无边绚烂的霞光之下,由赤日升起的那条河岸线上,并立着两排秩序庄重的黑色人马。
尹辗在队列的最前方,他的马仰着鼻息稍有些不耐烦地踱步。
覃隐遥远地就认出了他,在雾气散去之前。
颐殊看到他们,反倒回身坐到他的腿上,搂着他的颈,“你打算怎幺办?”
覃隐淡淡看了她一眼,再看一眼岸上的人,最后看向她,“是你打算怎幺办?”
她可以选,在他跟他之间。回去,回到尹辗身边去,或者,跟他一起死。前者相对安全,后者她深刻地明晰自己不会选,他也知道。
“你为何不怕他,”颐殊看着他的眼睛,“因为你知道你不会死在他的手上。但是我会,我的家人会。他囚禁我,是想你替他做一件什幺事,是不是?”
覃隐还是语气没有起伏的平淡,“是。”
“……的确,我从来都不重要。”她黯淡一笑,“也没有价值。”
覃隐听了这话,手撑在后放低身子,有些疏懒地就这幺看着她:“阿筝舞跳得比你好,白洺比你更懂得讨男人喜欢,翟秋子在关心人方面也比你更有价值,你怎幺从不比较?”
颐殊向前略倾覆半寸,带有攻击性地看他:“你跟这些女人都有关系了?”
“……没有。”倒是难得听到她问出这种话。
“都带她们看过日出?”咄咄逼人地追问。
“……没有。”好像继续问下去不太妙。
“你在醉美楼到底有没有……”
“没有。”覃隐坐直起身,果断截住她的话,“那是我赎的罪。像我这样的恶人,仅仅如此赎罪是不够的。生生世世都该在地狱无尽轮回才是。”
“虚伪。”颐殊葱白的手指指背抚过他的脸颊,“你明明不是这样想的。”
她一语道破了他,他也不见得生气,反倒是,对她如此了解自己感到愉悦:“那你告诉我,我怎幺想的?或者我应该怎幺想?”
“你从来没有遭遇过命运的不公,打击或者报复,即便短暂地处在低谷,也很快有人将你扶起,直至站在高处。你都没有真的不顺,怎会相信天道好还,恶有恶报?”
颐殊望着远处的山脉,慢慢解开上身的衣裳。她丰满的双乳间,有一道浅浅的痕迹。
“上次琯学宫有人往我的领口扔了一只分泌腐蚀性液体的毒虫,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去过琯学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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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谙仰头望了望天,烈日当空,真够晒的。尹辗还没有撤退的意思,远远注视着那叶在河中飘摇的孤舟。舟上两人不知在说些什幺,看着腻腻歪歪的。
晏谙姿势放荡地倚在马背上,失了耐性:“大人,不如我去把这对狗男女带回来?”
尹辗攥紧手中缰绳,又松了松手,语气与往常无异:“不急。”
晏谙又看向河中央,不屑地冷笑。他知道尹辗为什幺动怒,如此关键紧要的时机,这小子居然搞这一出。假若张灵诲赶在计画之前占领珞阳武库,尹辗非得叫他水葬不可。
五月十八,先是张灵诲在背后参奏覃隐杜撰子虚乌有的事情,蓄意挑起战争,破坏两国和平,再是联合清浊两派上书要求撤掉覃隐给事中的位置,阻绝蛊惑人的妖言妖语。
六月五日,在几大世家联手操作下,谌晗不得不妥协,逐渐减少派给给事中的事务,削弱门下省黄门侍郎职权。对皇帝意图异常敏感的官僚体系对此反应迅速,覃隐备受冷落。
一个月来,他行事低调,潜心向佛,整日待在佛堂中也无人诟病。知情的人,分为庆幸跟惋惜两派,不知情的人,则是对他的罪过半信半疑。但人人都为自身着想,随大流。
七月七,覃隐在寂园遇袭。虽没酿成惨剧,但此事作为试探,皇帝对其的冷漠,都使官员们对事态的判断更深一步。三日后,不出意外,帝以还籍养病为借口,发配覃隐。
这期间,种种举动,在外人看来皆正常,不致引起疑心。若要说这局中最不稳定,但最重要且关键的棋子,就是并不完全在他这边的覃隐。
因此,他需要一个牵制。好在,他有软肋。
晏谙想棋子又不是只有一个棋子,为什幺尹辗非要用他?
忽然尹辗微微偏头,其他弟兄也纷纷坐直,躁动不安。晏谙由委顿放肆的姿态放端正,跟他们看的方向一同看过去,想搞清楚是什幺让这群男人莫名兴奋。
当今绝世美人背对着他们,宽衣解带,牵着自己衣襟向两边打开。
裸露的肩头虽然只有一小块面积,白皙得在太阳底下反光。
晏谙下意识看向尹辗。
他没有什幺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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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隐的脸色不太好看,“……你为什幺不告诉我?”
“是我的事。”颐殊系着衣带,“你救我一次,总不能事事如此,时时如此,不然他们该质疑我的一切,不论能力如何都是裙带关系罢了。”
覃隐冷下脸来,“谌晗、尹辗怎会都不知情?”
隐殊把头发从衣领拽出来,顿住一瞬,“当时没有别人。”
而且她没有像这样告诉他们,也不可能让他们替她检查伤势。
覃隐显然也意识到这点,短暂无言,三息过后他问道:“之前我给你的药,是为了处理尹辗给你留下的伤,也过了很久,想必药效消退得所剩无几了。还能……”
“你提醒我这些做什幺?”
“曲颐殊,”他用力咬着每个字,“你说我事事顺遂,独你是个意外。”
意外就罢了,为什幺是他?
但是仅仅两息之后他又释然了,埋进她的肩窝,“你不要说是他的,对谁都不要说。”
颐殊身体有一刹那僵硬,他居然就这幺轻易地退让了。
“你杀的尹家人,都是尹家的傀儡。”她说。
覃隐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就算是傀儡,尹家也培养数十年,倾注大量心血。”
他又嗯了一声,并未听得进去。
“没有用的。”
她叹息。
覃隐下颌枕在她的肩头,越过她去看河岸线上的人。
尹辗跟他对视一阵,缓缓策马转身,带着他的人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