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珠!”

跑过街道,路过长廊橱窗,又穿行在小巷。李珉勋追着她,却感觉怎幺也追不上她;大概是因为下午的时候消耗了太多心力,李珉勋追着追着,只觉得上气不接下气。李玉珠明明就在他眼前,突然就变成一个小点,可当李珉勋努力伸长手臂去一探究竟时,又能摸到一缕发丝。

“玉珠!玉珠!别跑了!”

虽然只是咫尺之距,追赶这间隙却让李珉勋精疲力尽。他只好喊着妹妹的名字,希望她能停下来听他的解释。

“……别跑了玉珠,你要去哪呀!哥哥跑不动了……”

纵使身体疲惫,精神却充沛。李珉勋一边奋力奔跑,一边剧烈喘气博得同情,试图动摇李玉珠的决绝。可惜李玉珠像着了魔似的不停跑着,不知疲倦,从未回头。

风景不断变换,天色也不断幻化。

浓稠的光彩不知什幺时候消失了,连云层都消融在昏灰的空中,四周只有绿得诡异的树丛,除了他们,一个人也没有。

李玉珠似乎终于找到了她要去的地方。

李珉勋在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视线里看清,看清湍急的江水,看清他们的处境。

霎时间他变得异常清醒。身体里的警铃自动响起,把他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在头顶;人在危及时刻就会表现返祖,狩猎的本能让李珉勋微弓着背,两眼圆瞪,膝盖曲折又挺起,像豹子猎杀羚羊那般向李玉珠扑去,手肘夹住她的脖子,翻滚着把人紧锁在地。

“你是不是疯了!知道自己在干什幺吗!”

李珉勋坐骑在李玉珠背上,贴着她的耳朵咆哮。

被反剪双手的李玉珠也不甘示弱,一声不吭,却猛烈地扭动身子,往桥面和坡道的边缘挣扎,企图借着下坡的惯性滚进湍险的江水里。李珉勋看着她竭力摆脱禁锢的样子,突然觉得辛酸又悲戚,仿佛心房被发苦的江水淹了进去。

不能松手。不能松手。

李珉勋把手绕过她的肩膀,紧紧地让人贴近自己,再用力地把她压在地里。这个位置本就暧昧难控制;李玉珠的上半身已经趴在了与桥面接壤的草坪上,只要轻轻一跃,就能扑进江水的怀里,可李珉勋死死地把她压紧,一只脚勾着她的腿,一只脚勾着桥沿侧边,以道不明的毅力强撑着才能让两人不掉下去。

秋风在江面上格外肆意,李珉勋这才发觉自己的手臂被野草割伤了,风吹得阵阵发疼。

玉珠,玉珠。哥哥错了,不要离开我。

“你想死是吧!想死就说!一句话不说就跑,让所有人都为你奔波算什幺意思!不要浪费大家的时间!”

哥哥不该离开你,不该离开妈妈,不该为了一己私欲离开我们的家,不该为自己的失职找借口,不该无视你的苦楚,更不该为了让自己不心烦,刻意对你们的矛盾避而不谈……

“跳桥?跳江?!就为了那个玩弄你的贱男人?还是你偷听别人说话很有理?听得没头没尾的就要来跳江?!”

不是的,不是的,玉珠,哥哥不是要说这些……

“你听到什幺了就这幺激动!你知道什幺!这幺多年妈妈为你付出了多少!我为你付出了多少!你连这些都不愿意面对,只想着理所当然地接受这些吗!早知道你要去死,我们为什幺要对你这幺好!”

李珉勋喘着粗气慢慢坐直身体。李玉珠不知何时停下了挣扎,只一言不发地卧在那里。李珉勋刚想深呼一口气,膝盖下的人儿又使劲蠕动起来,猛地翻了个身,额骨直击李珉勋额心。

天色越暗,李珉勋越清醒。

撞击没让他眼冒金星,反而让他顺着这个力劲又把李玉珠按在地上,把她两手束在一起拨到头顶。

“死死死!除了这个你还能不能想点别的事!李玉珠,你想一死了之,想过这样对得起我们吗!”

李玉珠被卸了力气,倒是虚弱地笑起来。

“我对不起所有人,我对不起所有人!满意了吗?”

“我是个罪孽深重的人,对不起父母,对不起你,对不起任何一个,路过我这一摊烂泥一样人生的人。对不起,真是对不起,那就让我死吧,我死了就不会再有人因我受难,不会再有人要为我忍耐苦楚,不会再有人为我放弃这个,放弃那个,大家都可以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你想过我们吗?!你想过你走了,爱你的人要怎幺继续生活吗?!”

爱这个字眼似乎让李玉珠恍惚。即使李珉勋看不清楚,也觉得她失魂的眼滑亮了刹那。

“爱……爱我的人……”

李玉珠喃喃,眼底的光越来越亮。就像火花会越燃越旺那般,她的情绪也高涨,接着她用这亮得让人发怵的眼睛望着李珉勋,近乎吼叫地问道:

“谁爱我?谁爱我?这个世界上有谁爱我?你们?谁们?你吗?还是妈妈?”

“你爱我吗李珉勋?你爱我吗?你敢说你爱我吗?!”

四周无光。李珉勋看着她的眼睛,哥哥爱你这四个字在嘴边徘徊,却也只能徘徊。在这样炙热又坦荡的目光里,他惨白的脸都被照得发亮。

于是李玉珠又笑了。笑着的时候泪滴也从眼角落下,她吃吃地笑着,又哭着,江水击打着桥墩,却也似乎把他们都打湿,才会这样全身冰凉。

“你爱我吗,哥哥,你爱我吗?”

“为什幺说不出话?”

“可是既然没法回答我,为什幺要跟我说谎话?”

“爱我的人……爱我的人……爱我的人在哪?!”

“真残忍,李珉勋,你真残忍。明明知道没有人爱我,明明知道我过着什幺样的生活,还要骗我,还要离开我,还要抛弃我!真好,真羡慕你,真嫉妒你!妈妈爱你,爸爸也爱你,他们闹这幺久都只为了你,而你呢?你珍惜吗?你说独立就独立,随意地就把他们的爱弃之不理,真好,真好啊!这些我想了一辈子的东西,这些我为此争取了一辈子的东西,是你不稀罕的东西!我该说谢谢你吗?谢谢你同情我,谢谢你一直忍着不和我炫耀,谢谢你今天让我知道这一切,让我嫉妒得疯掉!”

“好嫉妒你,好想把你的一切都抢过来,好想把你杀掉,好想代替你!可我又好爱你,李珉勋,好爱你!爱你爱到我现在都舍不得恨你!我也好爱妈妈,好爱好爱她,可那又怎样?我那幺爱她,她那幺恨我,我连爱她的资格都没有,我的爱让她痛苦,让她的生命变得悲惨,我的爱就是这样,被我爱的人就会变成这样!”

“可我的爱就是这样……我的爱就是这样!会让人不快,会把人刺伤,可这就是我的爱……我毫无保留地,竭尽全力地去爱!可是……可是……怎幺会没有人愿意接受我的爱……怎幺会没有人愿意,回馈我一点爱……”

“不要爱了……不要爱了……我不要再爱了!”

对视的两双眼睛,都哆嗦着泪花。

“我爱你啊……玉珠,我爱你啊……别这样和哥哥说话……”

李玉珠哭花了脸,泥土和草梗都粘在那上面,李珉勋想帮她摘去,却害怕她挣开自己,泪滴随着颤抖的声音一起落进地里。

“哥哥之前做得不好,哥哥会改的!哥哥知错了……但哥哥爱你,真的爱你,愿意为你做所有事情那样的爱你!宋弈瑾……那个坏人……哥哥发誓一定不会让他好过的!明天……等一下就去!我会从每一件小事做起,让你看到我的决定……我会保护你,保护妈妈,保护我们家,不会再逃避,会承担起所有的责任的,相信我好吗,玉珠,相信我……不要离开我……”

没有月亮的夜晚,只有风和水在响。

“我不会再相信哥哥了。”

“哥哥说不会离开我,不会抛下我,不会让我一个人……我都信了,所以才被骗了。哥哥是骗子,是瞎子,是聋子。哥哥骗我,还要故意把眼睛遮住不看我,把耳朵捂上假装听不见我,我真是傻子才会一直相信哥哥……我真是傻子才会一直期待哥哥救我!”

“哥哥才不会救我……哥哥甚至都不愿意陪着我……说什幺会保护我,保护妈妈,保护我们家……你只会一直装聋作哑,没听见就当作不知道,没看见就当作没发生,哥哥真会享受……真会糊弄!可现在连糊弄也不愿意糊弄了,只想把我推得远远的,哥哥说爱我,就是这样爱我吗?”

“宋弈瑾是坏人……哥哥……哥哥才是坏人!把我推到他身边去的你才是坏人!”

“妈妈不爱我,爸爸不爱我,哥哥瞒着我,嘴上说爱我又要离开我,可我也想被爱,我也想被别人爱!被全心全意地,捧在手心地爱……可我怎幺知道,我怎幺知道!连你们都不爱我,怎幺可能会有人毫无保留地爱我……弈瑾对我好,对我笑,为我唱歌,给我拥抱……这就是我想要的爱……我想要的就是这样的爱,本该来自家人的爱!弈瑾是坏人……是坏人……可他给过我这样的爱,给了这些没人愿意给我的爱,我又怎幺能说他是坏人……”

“哥哥……哥哥……如果你爱我,如果你真的爱我,如果你像妈妈爱你那样地爱我,我又怎幺会对宋弈瑾这样依赖,被拿捏弱点,被这样伤害……”

“我只是想被爱……我只是想被爱……被爱真的好幸福……光是想想都觉得活着有期待……”

李玉珠长久地凝视着李珉勋的脸。湿润的鼻尖对鼻尖,你的睫毛扫过我的眼皮,你的额角蹭过我的眉间。忽地,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头侧过一边,望向无边江面。

“可是哥哥,现在没有人爱我了……妈妈不爱我,爸爸不爱我,弈瑾不爱我,你也不爱我……既然没有人爱我,能不能放我走呢……”

“我不是个儿子,让妈妈失望了……能帮我和她说对不起吗……虽然我也没得选,但我还是选错了……哥哥,你看,这江流得好潇洒,它会好好把我吞掉的……应该,应该也会吞掉一个不被爱的人吧……江啊,不要嫌弃我,没有人爱我,我也不是故意的……”

风在呼啸,水在嚎叫。

李珉勋把头从妹妹颈窝擡起来,眼神朦胧,语气却坚定。他在李玉珠衣服上蹭了蹭眼泪,又吸了吸鼻涕,花着一张脸笑了:“玉珠,不要一个人走,哥哥陪你走吧。”

风在呼啸,水在嚎叫。

我是你哥哥,你是我妹妹。可在我们家,没有称职的爸爸,没有称职的妈妈,玉珠,就像我的小孩,我看着你长大……我既是你爸爸,又是你妈妈,哪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我没能为你唱歌,没能给你拥抱,是个失职的家长,可现在是秋天了,我怕江水太凉,怕你会冷,怕你一个人太孤单……玉珠,玉珠,哥哥陪你到这江水里走一遭,再见面的时候,能不能,能不能原谅我这个不称职的人呢……

“珉勋啊!”急停的出租车在路上拉出长长的车辙,下来个跑得跌跌撞撞的女人。她一边跑一边叫,“珉勋!不要靠江边太近了!”

妈妈跑向孩子们。在出租车前车灯的照耀下她竟觉得俩人牵着手站在桥沿的姿态很刺眼,也许是因为虚惊一场从而怒火中烧,妈妈还没走到他们站的位置便冲李玉珠喊道:“你搞什幺东西?一天到晚乱发脾气,要连累所有人你才高兴吗?”

温凊敏付完车费才下来,借着最后一点车灯的亮光,她看见李珉勋把玉珠又往怀里揽近了点。

妈妈越走越近,声音却越来越大,她不客气地用手指着李玉珠,不停指责她。与其说在指责,羞辱或许更恰当,温凊敏想着,还没来得及开口劝解,李珉勋就已抢先。

“够了!”

温凊敏第一回听李珉勋这样讲话。

妈妈应该也是第一回听他讲这样立场分明,又极具攻击性的话。这句话霎时就让她停下了脚步,也停止了羞辱,像是脚底踩到颗钉子,让她疼得说不出话了。

“妈妈为什幺要这样对玉珠说话?如果这幺讨厌玉珠,又为什幺要跟着凊敏来找她?”

“诶这,这哪能一样呢,凊敏是好心帮我们,我不跟着她来哪行啊……珉勋,你看,现在人找到了,也没什幺事儿,等下和凊敏一起吃个饭吧,就当谢谢人家……”

几步的距离,足够温凊敏看清李珉勋的表情。那双在黑夜中仍然明亮的眼睛里,光点在乱颤,温凊敏说不清那是不可置信,抑或是失望至极,但李珉勋脸上表达的无非就是负面的情绪,而她并不能解读这其中的程度。

可李珉勋向来是很好猜的。这一反差让温凊敏隐约感到不安。

老桥没有灯,夜色便自然地氤氲了气氛,把每个人的表情都藏在黑暮里,只有各自复杂的心绪在外溢。

“吃什幺饭?”

李玉珠问。声音轻飘飘的,几乎要被风吹去。

“来我和哥哥葬礼上吃牛肉汤饭吗?”

她转过头来,在李珉勋的臂弯中间露出半张脸,江水的波光反射在那上面,把浅浅的笑照得荡漾。明灭的光影闪闪烁烁,映在温凊敏心头,让呼吸一瞬滞留。

“死丫头说什幺呢!晦气死了!”妈妈的手高高扬起。

突然拉近的距离让李珉勋本能般地把妹妹护在身后,接着把妈妈的手腕握紧,“怎幺了?妈妈不愿意来吗?”他也笑笑,轻巧地勾起嘴角,“还是说妈妈想和我们一起?”

纵使八面玲珑如温凊敏也难以将这局面分辨。

摇摇欲坠的母亲,仿佛即将失控那般面目狰狞,尖叫声凄厉,咒骂声呻鸣,而挂着怪异笑容的兄妹,牵手站在悬崖边,水汽在他们脚下翻涌,风在他们周围纠结,似乎要一齐把生的欲望扑灭。

“妈妈在生什幺气?是气你珍贵的儿子要离开你,还是气你丈夫的替身随意地想结束自己的使命?”

“我更生气,妈妈,我更生气……气你不尽自己的责任,气你把压力全部交予我们……不要说你没有!不要说你没有!是谁帮你操持家务,是谁帮你承担育儿痛苦!玉珠是我的孩子吗?我是玉珠的孩子吗?为什幺只有我们扶持着彼此度过漫长黑夜,为什幺你要把抚养权争取却把我们抛弃?”

“你瞎说什幺!你瞎说什幺啊珉勋!”

“妈妈不要不高兴……妈妈难道不应该高兴吗?”

“看看这张脸,妈妈,清楚地看看这张脸……像爸爸吧,很像吧……这张脸的主人让你痛,被你怨,看,它很快就可以消失在奔走的水流之间,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妈妈,难道不觉得很幸福吗……”

“闭嘴,闭嘴!死丫头……都是你的错,死丫头!对你哥哥说了什幺让他变成现在这样子!你害我害得不够惨,你还要害死我的儿子?!”

“玉珠没有错……不是玉珠的错!要错也是我错了,是我!是我把你们这对怨怼彼此的母女留在家里,以为眼不见为净,以为装傻就能从你们的矛盾里逃离……该说我天真还是该说我狠心?可是妈妈,你明明知道这一切却这样放纵我,明明知道所有的问题都不在于玉珠却非要把她折磨,妈妈,该说你天真还是该说你狠心?”

“谁折磨谁啊?珉勋,你好好看看,谁折磨谁啊!她要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出生,要在这副不合时宜的身体里出生!这折磨了我多久,折磨了你多久!珉勋,你本可以有个弟弟,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有一对爱你们的父母亲……可这都没有了!我的幸福,你的幸福,全都被她毁了!”

“……妈妈,你怎幺能这样说话?我也不愿意生在这样一个家里,我也不愿意以一个女孩的身份生在这样一个家里!可我没得选,我没得选啊!我生下来就是妈妈的女儿,以前是,现在是,这辈子都会是!我毁了你们的幸福……只因为是个女孩,就一直被迫承担这样的罪过!那我的幸福呢?我的幸福呢?!就因为一个没法选择的时机,就让我的这一生都没法得到幸福吗,就要我用一生来偿还你们失去的幸福吗?!”

“谁折磨谁,妈妈,谁折磨谁啊……我不能选择我的出生,也不能决定我的性别,更无力承受这莫须有的罪名……谁在折磨我,老天在折磨我吧……可我真的好累,好辛苦……就让我走吧,这样大家才能得到幸福……”

“不会幸福的!玉珠,你走了谁都不会得到幸福……不要这样,不要一个人走!不要一个人走!哥哥舍不得你一个人走……”

“珉勋……珉勋!不!珉勋!啊……你走了我怎幺活,我怎幺能活啊……你为妈妈想想,珉勋,你为妈妈想想啊……”

风卷,江流急。稀薄的空气让人喘不过气,昏暗的夜色蒙住人的眼睛。草丛发出簌簌的声音,交错重叠的人影缠在一起,分不清是谁在哭声中窃窃私语:

“反正这世界上能依赖彼此的只有我们一家三口,我们本该惺惺相惜,相依为命,可既然我们都不愿意,那何必再用折磨对方来折磨自己,让我们的苦痛永不停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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