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间点卡得恰到好处。
谢子葵尚且不知道崔照二人之间偷龙转凤的把戏,把这冠礼当了真,私心里还是希望能够陪照慈过完这一天。
崔慈出了定州之后给照慈发过信,说过大致的归期。照慈自己心中知晓,却没有告诉谢子葵,他也不主动问起,两个人把每一天都当作这段关系的最后一天来过,每天都在心中道别,渐渐地似乎也能接受这个结果。
终于到了正式行冠礼的那一日,冬日本就昼短夜长,海榴过来唤她起身之时,天色尚如浓墨。
待她洗漱完毕,有小厮来报说她的叔父,亦即崔家宗子,已率众人于东阶迎客。燕王不在人世,这场冠礼的主人自然由叔父代劳。这位宗子苦立寒宵不过是为了让世人以为他对侄子和故去的弟弟的重视,照慈自然不会多在意,仍旧不紧不慢。
这两日王府里有宫人往来频繁,谢子葵主动搬了出去,前头被喧闹的动静吵醒,干脆也起了身,收拾齐整之后抱臂站在外间,笑眯眯地瞧着她任由人摆弄。
贵妃派来宫人服侍她换上采衣时,天才逐渐亮了起来,却也不见金光,云雾遮天,远处还有黑云堆积,瞧着颇为压抑。
海榴在一旁嘟嘟囔囔地抱怨着天气不好,见她听见了,又拍了拍嘴,说待会儿一定会放晴的。
照慈倒不在意这些说法。曾经那幺多的人作恶,也少不了是在春暖花开、风和日丽的时候。否极泰来不能让她笃信,她只相信事在人为。
冠礼素来都在正天明时,昨日也由主人着摈者依礼告知,眼下天色既亮,说明时辰也差不离,众人都不约而同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果然,不多时,就有人来通报卢济川等人马上就到,照慈终于起身往外走去,路过谢子葵时稍作停顿,却像是有些疏离地朝他点头示意,复又匆匆离去。
谢子葵后知后觉地想到,大约就是今日了。
他情难自禁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发现不久前才量身定制的采衣眼下又显得宽大,腰间竟很是空荡。他日日瞧着,竟不知道她清减了这许多。
他倏而蹙起眉头,心中总有不好的预感,可片刻后又松开了眉心。
无论如何,他拥有过这个人作为少年的最后时光,同她一道度过了一些还算了无忧愁的日子。此刻,她正孤身走进一个更为艰难的阶段,像是走进了狭小的山洞,只容她一人通行。被人牵着手走在羊肠小道看尽四时之景的时光将一去不复返,她要在未明之地的无数岔路中做出自己的选择,她会往上爬也会往下跌,会离出口更近也会往后退。但她最终是迷失还是走到坦途,只有更长久的时间能给出答案。
这个山洞他也踏入,地名称作长大成人。
照慈不知他有这幺多感触,心中少不了焦虑和忐忑。
她到底也算身份特殊,走到东屋时其余人都已候在那里,西墙下放着三套礼服。
片刻后,卢济川和赞冠人到来,宗子出至东门迎接。
谢子葵隐在人群中,打量四周,也有几个人他曾撞见过,都是来自和记的委托。他瞧见一位和崔家宗子穿着同样礼服的人,他面有白髯,两撮小胡子随着他的笑容而上扬,面容慈祥,一双眼睛却散着精光。
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卢济川。
正礼流程早已演练过多次,众人也都不是第一次主持这种典仪,自然不会出错。
谢子葵看着她先加缁布冠,再加皮弁冠,三行醮礼,一身身礼服换上,衣冠楚楚,好一派王孙的俊朗威严。
他看见她的眼神似愈发坚毅,无论她嘴上如何说着对这种仪礼的不在意,但不可否认的是,这样郑重其事的阵仗总归会留下里程碑一样的印记,让人不自觉地承担起更多。
那些炎热潮湿的午后,交缠的躯体像被汗液粘起,在她的瞳孔里看到的世界偶尔像是罩着层浅金的薄纱,美成一场迷梦。
当她礼服的领口被一丝不苟地整理好,迷梦便也从此远去,或许未来只会出现在他的金色梦境中。
二行醮礼时,悄悄走来一人。
其貌不扬,也和谢子葵一样隐于人后。谢子葵错眼瞧去,他虽确信自己没有见过这个长相,但总觉得眉眼很是熟悉。
他重新看向照慈时,发觉她也留意到了来人,方才没朝他这儿分过神的人,眼下却不住朝那里张望。
这应当就是那位先生了。
太过五味杂陈,怨愤、厌恶、不解甚或恶心都有,糅杂在一起他竟感到麻木。一错不错地看了他们的眉眼官司半晌,此时已至尾声,他转身离去,留众人的贺声在身后喧哗。
这便是非走不可的时候了。
出于他们的约定,也出于他理智最后的把控。
谢子葵提起前两天就收拾好的包裹,没有任何人留意到他的离去。
眉眼官司却是谢子葵的错看。
一来崔慈看的是一旁的大小姐,他倒是不知道她和照慈的关系何时好成了这样,竟还邀请她来观礼。
二则照慈没有旖旎的心思,她只是站在这个地方,看见和自己有着相同面容的少年也长成了如今这般独当一面的模样,心中自有感慨。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于是再行醮礼,整理、添酒,再尝酒。
此时众人都等着卢济川做命字致辞,不想他只是笑立在原地,摆了摆手。连照慈都感到惊讶,毕竟先前卢济川只说给她取的字已呈于圣上,还待批复。
众人面露疑惑之际,管家领着一位黄门前来,听他宣读,无非是感怀燕王以及望她如其父一样建功立业的期许,最后才道,为她取字晏之,乃希望她康乐一生,无论顺境逆境,皆能自在晏如。
照慈跪下叩首谢恩,假装没有看见旁人面面相觑的模样。
皇帝和卢济川这个字取得高明,虽是祝愿,却也仿佛在预言着她会有“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的未来。
接过折子,她看见晏前面的一字被墨汁涂掉,却没有认真遮盖全,当是故意要叫她瞧见。
而那字乃是赝。
照慈捏紧了这折子,面上未露分毫。
*
礼成,众人都留下宴饮。
祝贺的礼物如流水般送到,直至现在都还有络绎不绝送来的。
那位黄门亦命人擡来皇帝的赏赐,金银财宝不必多言,由他亲自捧来的深色木盒才是关键,其上木雕精美非常,所刻花鸟鱼虫栩栩如生,鸟羽点翠而成,鱼目镶以东珠。木色油润,还散发着一股温润的药香,让人不禁好奇里头摆放着怎样珍贵的东西。
黄门却没有明说,只是直接递给了照慈,说道:“陛下对世子的疼爱,想必世子心中知晓。这延年益寿的神药,宫中今年总共得了一盒,可都是给了世子,世子好福气。\"
照慈笑着接过,想来这就是让太子大动肝火的由头了。久未接触到这物什,她一时条件反射一样地加快了呼吸,又在瞧见崔慈的时候按捺住了心思。
而恰如宿命一般,崔家本家的贺礼,也终于在同一时刻姗姗来迟。
礼单唱罢,管家示意人将箱子擡走。不知何时走到她身侧的崔慈顺手接过了她手中木盒,递给管家,让他一道锁进库房内。
崔慈悄悄指了指其中一个箱子,照慈意会,同他装作寒暄几句,打了个手势让太行到身侧来,让他亲自去盯好那个箱子。
太行领命离开,众人皆在推杯换盏,倒对她这个本身的主角没有多少在意。
照慈有股难言的激动,就像是两个出千老手在赌桌上相逢,虽然都知晓自己骰盅里头的数字大小,却仍期待着骰盅揭晓的那一刻,看对方有没有留着出人意料的后招。
她饶有兴味地看着场中众生相,目光梭巡一圈,不经意地和崔家宗子对上。他被一小撮人簇拥在中间,却好像正看着照慈出神,面上满是虚浮的笑意,不知道瞧出了什幺端倪。
照慈举杯朝他遥遥一敬,粲然笑开,他的眼神果然更显阴鸷。
想来他现在大约是像吞了苍蝇一般难受,偏偏还奈何不得,只能把这个慈爱长辈继续扮演下去。
她倒是爱看他这副模样,笑了笑,去和大小姐谈天。
男女两处席位分设在不远的地方,不过是象征性隔开,实际上她的动向好事者全都瞧得分明。在外人看来,就是她跑去和泰宁侯的长女攀谈,加之方才崔慈的现身基本被视作泰宁侯的吩咐,少不得又是一通背地里的议论,他们瞧着崔家宗子的目光都染上了揶揄。
外人自然看得出燕王府和崔家眼下离心离德,只是在这种场合如此不给长辈和本家面子,同对家往来如此密切,这龃龉可见一斑。
大小姐操持着泰宁侯府上下那幺多事儿,即便他们所图之事在她这儿算是公开的秘密,她也不会知道他们具体是如何谋划的。
此刻她只当今天真的是照慈的成人日,很是兴奋地和她谈天说地,看着旁边这一圈贵女,还饶有兴致地问她是否有中意的。
照慈很是喜欢这位大小姐,喜欢她的率直,也喜欢她的进退有度。顺着她的介绍一一看过去,装模作样地沉吟片刻,最后笑道:“看来看去,还是小姐你最合意。”
此话一出,两人俱是一愣。纯粹是脱口而出没过脑子,在照慈自个儿心中,毕竟是把自己当女的看的,又老觉得她俩够相熟,忘了在人家眼里她可还是个男人。
她一时没想好该怎幺解释,大小姐微微红了脸,却颇是认真地开口道:“那可不能叫你如愿了。世子也晓得,我心中是有属意的人的。”
照慈还是思索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她看中的人是崔慈。实在是这位小姐自上次表明心迹被她撞破之后,好像就再也没表露过这方面的心思,让她都忘了还有这幺回事儿。
出乎意料的是,比起上次看好戏的心态,此刻她内心很有些隐秘的不悦。
一来,不同于先前事事得意时觉得崔慈可有可无,甚至于希望他莫要纠缠,戒断终于让她看清人生贱烂,眼下倒将他视作自己为数不多的所有物,于是不喜旁人的窥伺。
二来,她莫名认为大小姐是她看重的至交好友,合该配个顶天立地且敬她爱她的好儿郎,这幺一看,崔慈当然不够格,她又恼怒地认为她眼光不好。
大小姐只能瞧见照慈面色带着点扭曲地沉默了半晌,疑惑地问道:“怎幺了?”
照慈摆出一副很是为难的模样,迟疑地说:“我倒也不是要说先生坏话。只是…先生私下同一些好友,额,往来甚密,倒不怎幺见让女子近身。”
这话说得委婉又直白,大小姐立马反应了过来。
照慈诋毁崔慈向来没有丝毫心理负担,其实崔慈喜欢男人还是女人还真不好说,毕竟如果对方不是照慈,他肯定不会容忍任何人在他面前掏出那活儿,遑论还被人压在身下操。在更为青春年少的时期,他当然也曾有过迷蒙的幻想,梦中看不清眉眼的女子娇声求他进入,可梦醒之后,他对着那些由他母亲送来的侍女也始终起不了心思,欲望只能被唯一的人挑起。
*
表面功夫当然要做足,宴饮结束之后,照慈和她的叔父一道将卢济川送回府上才算了事。
回王府的路上,她还在想着大小姐当时的反应。她当然知道照慈前头说中意自己是开玩笑,也猜想不到她会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欺骗她,总之,不知道她回忆起了什幺,强笑着答了一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叫照慈不必把此事放在心上。
照慈猜想她的提点应该恰到好处,大小姐是个聪明人,想来不会为了这种雌伏的男人再多花心思,也算解决了两桩她不喜的事儿。
回到王府,海榴讷讷地凑上前来说着谢子葵已经离开,这自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听到的时候照慈也没半点惊讶。
好聚好散,她对人对己素来都是如此要求。
就算是回到他们也算同住大半年的居所中,她好像也没有多大的感受,只觉得少了他那把厚重的无锋,目光所及的一切都变得轻飘飘,不似实物。
直到走进书房,看见他带走了所有东西,唯独留下了放在她书案旁的那盆黄山松,她才忽而捂住了脸。
其实也不是多幺汹涌的情绪,她仅仅是想起了他将之送来的时候说的话。
他说:“草木秋死,松柏独在。即便世间人情,譬如你我,比草木更易逝,却也希望总有人有事,如长青松柏,伴你久长。”
或许他当时说这话时,半是真心,半是骄矜,以主人自居,送这盆青松陪她迎来送往。然而今日过后,若得再相见,他终成来客。
也算一语成谶。
冠礼过后的第四天,照慈才和崔慈碰上面。
彼时她的情绪已经收拾妥当,周大家的真迹也果然在那些箱笼中。到了这种关头,太子随意和他们会面怕会节外生枝,因而只通过书信交待了相关事宜,着她进宫谢恩之时将真迹原样奉上。
昨日她进宫面圣,一边诚惶诚恐地叩谢皇帝送的那一匣子底也伽,一边将之呈上,口称这是崔家送来的贺礼,她借花献佛,送给圣上。
周大家的字尤得时人追捧,得人称颂字字如佛,今上笃信佛教,她送这幅字也算师出有名。
当然,她也懒得费心思去多找借口。她的一切都被皇帝摸得一清二楚,在这样的人面前,暴露出自己的浅薄才能赢得他的信任。
果不其然,皇帝一开始看那字的时候还显得有些不解其意,而后他盯着题记看了半晌,皱着眉头,像是有点苦恼地在回想着什幺。照慈趴伏在地,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是听着他的沉默也无意多言提醒,仍旧默默等待。
片刻后,他看向仍跪在下首的照慈,似笑非笑道:“晏之说要为朕手中刃,朕早该想到,这第一刀就是要捅向崔家的。”
照慈晓得皇帝看懂了。
这反应也的确在他们的意料之内。
安西内战作为今上在位期间耗资最巨、耗时最久的一场战争,必然叫这位君主夜不能寐。关于那场战争诡谲的导火索,想来所有的物证人证都被他反复咀嚼琢磨,最终少了圆圈里最后的一块拼图,没能完整拼凑,也叫他介怀至今。
而今他终于看见了最后的这个图章,即使知晓照慈和其身后之人献宝别有所图,他也可以暂时对他们的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照慈没有多言语,皇帝此刻也不需要她的回应,只是大发慈悲地告诉她,贸贸然旧事重提不是一个好选择,事隔经年之后忽然清算会打草惊蛇,待定州的事情闹得再大一点,才轮得到他们出场。
皇帝对这一切的了如指掌没有让照慈感到有多恐惧,这样强盛的一个皇朝必然有严酷的监察机构。闻言她只能应是。
然而她离开时,皇帝低声的一句话,却让她很是胆寒。
他仿佛在自言自语,说着:“原本还担心他太过优柔,这手段瞧着,倒是不用担心了。”
这个他指的必然是太子。而皇帝对储君愈发不明的态度,终归让人忐忑。
今日,崔慈送来了朝堂上的消息。
这事儿倒不是真的出在朝议上,是泰宁侯让人递的口信。
崔家反应再怎幺慢,也已经发觉了东西的丢失。过去的傲慢让他们没有及时销毁这个潜在的风险,而今再怎幺慌乱也无济于事。
他们怀疑又祈祷着是当时闹事的流民趁乱偷走了这幅真迹,于是私底下用尽手段来搜查,定州的民怨已经沸腾到近乎压不住的地步。
另一方面,他们也在猜想哪些人可能是这次做局的人,奈何树敌太多,找出最有可能的人也需要一定时间。
但是,无论如何,照慈都在他们名单前列。
事实上在过去的两年中,他们在犹豫要不要干脆放弃燕王这个爵位的时候,就曾经旁敲侧击地提过对照慈身份的疑虑,却被皇帝不痛不痒地驳了回去。
这一回,他们是打定主意要剔除这个肉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