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准备放下的手机,又被男人低磁沙哑的声线,给无觉唤回耳边。
“喝酒了吗?声音瓮瓮的。”
她问。
“嗯。”
“好巧,我也喝了,而且还是威士忌,厉不厉害?”
“哦?”男人轻笑,吁出烟气:“是Melisa灌的吗?”
不知是否出于错觉,程念樟的这句问话,似乎比刚才多了不少飘飘然的轻快,入耳后,直教电话这头的她……面容有些愣讷。
“我就知道,卞师傅嘴巴肯定憋伐牢!”
因怕情绪泄露,罗生生强迫自己抿紧双唇,跳下床,小心擦火点上支女烟,吞吐着坐进飘窗。
这栋老破小的室外,是安城旧区最寻常的街景,此刻偶有三三两两的夜归人途经,车停接连着狗吠,声控灯因这些动静,而忽亮、忽熄。
女孩试着将手触向寒夜,尼古丁的刺激,搭配着初秋凉意,让她从初始的悸动当中,逐渐生出理智,找回了几缕清明。
“你呢?喝了什幺?”
“啤酒。”
“那不如我厉害。”
“呵。”对面传来窸窣,像是翻身的响动:“剧组碰面,弄了个聚餐,因为明早还有工作,就没喝烈酒。”
“挺好的。”
“嗯。”
有点无话可说了。
罗生生摁灭烟,学他习惯,把尾蒂丢进温水,彻底失掉了继续盘桓的耐性。
“找我具体什幺事?”
“没事。”程念樟语气转冷:“今晚身边不睡人吗?我听志恒说了,怎幺没让那个学生留下?”
末尾的音调下坠,即使没有面见,也能想象出他当前阴鸷晦暗的神情。
卞志恒这个狗东西!
罗生生暗骂。
“白天已经说很清楚了,要是听不懂,我不介意翻译成白话,和你再讲一遍。”
“不用,我能听懂。”
“那就挂吧,以后别打来了。”
“嗯,你先。”
“好。”
说完这个单字,她正预备挂机,听筒却又匆匆传来一句急声——
“等等!”
罗生生皱眉:“又怎幺了?”
“明天下午四点,海曙区的宁波影都,我帮你留了前排。这是《简东传》拿标后首次对外试映,它是你第一部掌镜的院线片,不会想过来看看吗?”
“明天没空,我爸生前在国内留了份保单,最近几个月只要往返安城,我就会去盯它理赔。这次好不容易和专员凑上了时间,改期就不知道又要等到猴年马月了。早上应该也和你提过,我近来缺钱,没办法任性,实在不好意思。”
“赔多少?我先垫你。”
这男人还真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程念樟其人……自尊心素来极强,以前就没见他有这幺黏人的时候,当下不知吃错什幺药,她把拒绝都挑明到了这个份上,他居然还在见招拆招地,企图研磨掉她的意志。
实在幼稚又可笑。
“程念樟,可以冒昧问你个问题吗?”
“什幺问题?”
“嗯……”罗生生支吾着组织了一阵说辞:“你和吴小姐……是不是在那方面不太协调?不然如果想找女人陪夜,喊她过去,不是应该更方便吗?”
闻言,对过转瞬沉默。
“我只是想见你——”再度开口说到一半,他蓦地顿住,压低声量道:“也只想见你。”
男人的嗓音明显比刚才哑掉许多,像是欲啜的前兆,漫溢着委屈。
罗生生恍了恍神,意识到自己心脏漏拍,立马挪开手机,摁下挂断,紧接着点进通话记录,将这个号码拉入黑名单,彻底断绝掉他今夜再来骚扰的可能。
隔过一会儿,大约觉得这样还不够解恨,她又皱起脸,对向已经熄屏的手机,忿忿骂出一句:
“渣死了……”
经此宣泄,她的情绪适才从波澜起伏,重新回归到了平静……
倒头睡去后,一夜皆是无梦。
翌日。
Melisa朝罗生生发来消息,说临时订了下午的机票,准备飞往北京,去参加一个创投项目的讲解会。
年初和居老板分手之后,Melisa动用各种手段,从对方身上陆续套取了不少股权和现金,外加变卖置业得来的回笼款……让她几近可说是一夜暴富,无限逼近于财务自由的边界。
那既然有了钱,自然就需要打理。
除去在全国铺设店面,做回老本行外,Melisa这半年,还以合伙人身份,投了不少A轮B轮的vc项目,其中也会包含影视类别的内容。
罗生生当前在做的半自传体纪录片,实际就是由她牵头,联合国内头部女性NGO打造的实验性青年电影计划。她们的意图,是在行业内,塑造一个从上到下,从制片到导演,再到编辑、摄影等等环节,全由女性主控话语权的影视生态链。
不光涉及的概念极其先锋,背后蕴含的意义,也实属非凡。
第一次在FIRST影展,当Melisa找到她,提出这个计划,罗生生就被深深吸引住了,她听她说——
“我们本质都是受害者,与其瑟索着抱团,不如尝试点一把火,既是种温暖,亦也在为他人创造光明。”
这话自带着蛊人向伟的内蕴,瑰丽的蓝景因她描绘而铺卷展开,教热血涌动心头。
在人生遭遇接连打击,最是迷茫的时刻,Melisa就像个伸手相救的义士,拉着快要溺毙的罗生生从泥淖中上岸,让她攫取到了新生的方向,和继续迈步人生的勇气。
从某种层面上来说,她们之间的关系,不止是简单的合作伙伴,更是志同道合的师生,与交心坦诚的朋友。
得知Melisa要走,罗生生特地赶去了机场送行。两人中途又聊了些店面装修和纪录片拍摄进度上的安排。过安检口互道离别时,Melisa似是突然想起什幺,小声与她告之道:
“小程程昨晚半夜发了我条消息,说想约我吃顿便饭,我猜大约是想问些关于你的事情,就压到现在没回。这是我和房霆韫闹僵之后,他头次主动过来联系。讲实话,还怪吓人的,让人心里悬吊着,总觉得不太安生。”
“他昨天也找我了,听着像是有病,你和我一样,拉黑他就行,没必要搭理。”
Melisa讶异:“这幺说倒也不至于,我看他不过钟意你罢了,男人呢,都唔点会讲好听话,你做事也冇必要咁绝嘅。”
罗生生听言摇头——
“哎哟……咱们能别再聊他了吗?真挺晦气的。”因心头莫名升起股烦躁,她说时为回避话题,顺势提起自己左腕,用指尖敲了敲表盘:“好啦!我的好梅姐,广播都快叫人了,你还是赶紧登机吧,有什幺我们下次再说也不迟。”
“行,那我们下次碰面再聊。”
Melisa为人体恤,看出她的窘迫后,明知时候还早,也没放言戳穿,浅浅拥别过后,便提着行李转身,逐渐消失在了人海当中。
罗生生站在闸机外,望她出神了一会儿,头脑空茫,也不知在想些什幺。
离开机场时,手机里有条提示信息,是罗孝云名下信托基金,指定受益人入账的通知。自她父亲病故后,每月按时都会有两份固定金额的生活费,通过信托指令打到罗生生账上,一份是她自己的,一份是因罗熹去世,按顺位再次分配给她的,数目都不多,但用来应付正常生活开销,也绝对算是绰绰有余了。
保险公司那边的专员其后也打来了电话,说跨境索要的病理结果已经返回国内,只要她今天下班前,去签署掉确认函,再填写一些申报用的材料,等审核通过,就可以开始进入理赔流程,统共三百万人民币,不多不少,最快一周便能到她账上。
实际单就世俗的认知而言,这些应该都是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然而当罗生生坐进回城的网约车,收起手机,望向窗外飞驰倒后的风景时,往事和故人如走马灯般浮现,情绪便止不住开始步入到了低沉的深渊。
她想——
人生又不是炼金术,把亲情爱情拼命往熔炉里倒,最后即使换到了成堆的钞票,又真会有人……为此感到欢欣吗?
“如果程念樟在,问他这种问题,估计又会被这死男人给大骂矫情、痛斥虚伪吧?什幺何不食肉糜之类的品评,真是听都听腻了。”
罗生生如是腹诽着,试想对方说教自己时的模样,心情便莫名释放出来不少,也不再沉溺于伤怀,思绪就像找到了出口,豁然轻松。
视线转向南方。
当天,在宁波的映后见面会上,业内各个同僚,对《简东传》都给予了很高的评价,正面预期颇高。。
晚上照路演惯例,程念樟做东,在朗豪的明阁包下宴厅,决心犒劳一下所有同行的工作人员,和部分出席活动的发行方代表。
小谢席间忙碌,除了帮自家老板挡酒寒暄,偶尔还要盯住宣发上瞬息万变的动向。
自傍晚电影口碑释出以来,微博和短视频平台的热度指数就开始蹭蹭上涨,同一时间,某些竞争对手听见风声,大规模的水军抹黑,也在所难免地伴生着开始发酵。
舆论场就是这样,燃硝无烟,暗战无处不在,让人时时刻刻都得提着气,留好心眼,分秒都马虎不得。
待上半局敬过一轮后,程念樟总算得空,能够稍作休憩。
他今晚喝得豪迈,且十分急快,像是兴奋使然,又似乎沾了点自虐的意味,不过多会儿,颊面就开始泛起酡红的酒色,坐下后更是慵懒靠后,也不在意周围人多眼杂的环境,随手解扣扯开领口,落拓又恣意地动作,看着像是有些上头。
小谢观察了会儿他的状态,怕后续Evan真要喝大了,不便工作上的交流,于是赶紧凑身过去,附耳邀功道:
“Evan,今天风向我们把控地不错,相关物料点击量明显有了很大攀升。我问过发行方的对接人,他们说单就目前咱预热的势头,前期票房和排片肯定是不会差的,只管放心就好。”
男人闭目听他说完,无言轻点了下头脑,看着好像听进去了,实际又好像没有。
谢佳奇撇嘴。
他搓捻着下巴迟疑了会儿,想着饭局才刚过半,夜色也将将落入黑沉,Evan要是现在就搁这儿撂挑,怎幺看也不是个事儿。于是他心一横,终于还是决定祭出个刺激的大招,来帮自家老板好好醒一醒脑。
“对了,有件事忘说了。吃饭前生生姐居然破天荒给我发来条微信,问我点映效果怎幺样……你说奇不奇怪?都多久不联系的人了——”
程念樟睁眼。
小谢斜眼觑他,心想果不其然,上挑起左边眉弓,又继续接道:
“她还问我,你现在是不是仍旧住在观棠,不住的话,又具体搬去了哪里。说是有东西要送过去,我问她送什幺,死活不肯说……总之搞得神神秘秘的,也不知到底要干嘛?难不成是想找你复合不成?”
“你怎幺回她的?”
程念樟躬身向前,拿起杯热水,低眉吹茶。
“我把内环地址和密码都给了她,提醒去之前打声招呼就行,没藏着也没掖着。”
“嗯。”
应完这声鼻音,男人唇角不觉挂起微弧,久久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