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管要穿窿了哦。”温凊敏提醒。

李珉勋这才意识到自己快把吸管咬断了。在温凊敏吃吃的嘲笑中,他恼羞成怒,悻悻瞪了她一眼,才把吸管吐出。

温凊敏还在笑,她见到那根吸管之后笑得更厉害了,笑得身子折叠起来,像是在鞠躬,以表示对李珉勋好牙口的佩服。李珉勋越过桌子掐住她一边脸蛋羞愤道:“不要再笑啦!”

温凊敏呲牙咧嘴地无声笑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又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擦了擦眼泪,“哇,瞧瞧,”她用两只手指叼起那根已经破破烂烂的吸管,“怎幺20多岁了口欲期还这幺厉害。”

他们坐在操场外的小树林里,谈笑藏在重重树影底下,无论是李珉勋的糗态,还是温凊敏不顾形象大笑的样子都没被人撞见。这片树林是情侣们的约会圣地,往日里每棵树下几乎上都坐着年轻爱侣,像这样能坐在桌椅上的时候不多,今天也是碰巧遇上了大部分情人们忙着上课的时机。

温凊敏勾着嘴角望着李珉勋笑,眼睛闪着狡黠的光。打闹过后他们就这样坐着,你不言我不语,像是突然开始了什幺沉默游戏,非得争个高低输赢。

黄了的叶子从树上飘落下来,飘到温凊敏的头顶,李珉勋深呼出一口气,伸手把那一叶金黄扫落在地,“……我在想一些事情。”

“怎幺啦?”温凊敏声音轻柔,飘得像一阵抓不住的风。

李珉勋又呼出一口气,眼神闪躲着不去看温凊敏的脸,却紧握住她的手,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把苦恼诉说,“玉珠……我妹妹,我妈说她最近总是很晚回家。”

“啊,在上次那件事之后?”

“是啊。”

“很晚回家是很让人担心呢……不过最近阿姨还是11点下班吗?玉珠比她还要晚?”

“啊,这个我不太清楚,”李珉勋有点茫然,“玉珠在11点之后才回家吗?以我对她的了解,不太像她会做出来的事。”

温凊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最好自己问玉珠啦,你不是说阿姨和玉珠不太对付嘛,那阿姨就有可能把事实夸大点。还是你自己去问最靠谱。不过说回来你为什幺不给玉珠配个手机呢?这样联系也方便,也不用担心找不到人。”

李珉勋的指头在她手背跃动。

为什幺不给玉珠配个手机呢?他也这样问过妈妈。

妈妈只摆摆手以她太小,不能被这些东西转移了学习的专注力为由回绝了他的建议。

可李珉勋在上初二的时候就拥有了一台属于自己的手机。在那之前他一直用妈妈淘汰下来的旧机型,每天把自己和妹妹吃了什幺,几点放学,准备做什幺都报备给她听。

但李珉勋长大了,不能再时刻跟在妹妹身边,她理应有一部自己的手机。

李玉珠上高中之后,李珉勋想过给玉珠买一部只有通话和短信功能的按键手机,这样他又能联系玉珠,也能让玉珠专注学习。可在他即将把这个想法实践的时候,玉珠说她恋爱了,那个幸福的样子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并恶意揣测妹妹有了手机恐怕是只会跟她的小男友联系。

所以李玉珠到现在还没有手机。

李珉勋这样想着又觉得对她不起,又觉得自己有先见之明。自夸与自省矛盾地把他的思绪搅得翻来覆去,一只细嫩温暖的手附上他的小臂,又把他眉间的纠结揉去。

“好啦,不要愁眉苦脸的。”

“这阵子找个时间去接玉珠放学吧?以前总是她来找你,你去看她的话她应该会很高兴。”

李珉勋不回话,只沉默地坐到温凊敏身旁,把头靠在她肩上,嘴唇紧抿,心情却异常平静。

温凊敏有这种令他心安的能力。

在她身边,似乎世上的所有杂音都被除去,只有她均匀的呼吸,和自己的呼吸交缠在一起。

刚升上大学的李珉勋,第一次有了独立的角色。不再是某人的替身,不再被某人当作丈夫,也不再被某人当作父亲,而是成为见所未见的,完整的自己。

可他总挂念他寂寞的母亲,和黏人的妹妹,像千万只蚂蚁在他心里敲打锣鼓,让他心焦的,那样的挂念。

妈妈今天也要加班吗?她有好好吃饭吗?晚上那幺晚回来的话,睡得够吗?……玉珠呢?玉珠今天在学校乖吗?和同学相处得好吗?放学有和朋友一起出去玩吗?……玉珠,玉珠,玉珠会想哥哥吗?

李珉勋患上了分离焦虑。和她们分开的每一秒,他都担心得不得了;在他心里,已过豆蔻的妹妹没有生活常识,人入中年的妈妈没有自理能力,而他是家里的主心,每天都在想这个家没有他该怎幺延续下去。

终于在一个社团团建的日子,大家一齐睡在一个露营帐篷的夜里,李珉勋被一个恶鬼般的梦惊醒,他冷汗直发,哆嗦不停。见他这幅失魂的模样,月亮便从树隙间降下她的仁慈;于是他看见晚风吹起草的影子,嗅到温凊敏带着鸢尾香气的发丝,接着整个人像扑进花海,再记不起梦中伥鬼的样子。

“怎幺啦?怎幺啦?”

从此温凊敏成了他的美梦,让他夜以继日地,心心念念。李珉勋告诉她所有的故事,告诉她所有的痛苦与快乐,温凊敏安静听着,只淡淡地说她做不了任何人的拯救者。

“不,不是的,”李珉勋从未有一刻觉得自己是这样坦白诚挚,“我喜欢你,和你在一起,让我感受到我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可以去爱别人,可以不用承担其他复杂的感情地去爱别人。我爱你,请让我这样说,我爱你,我更感谢你让我有了这样的感受,让我感受到我爱你,让我感受到我是这样单纯的,毫无保留的,没有理由的爱你。”

赤裸的一颗心,绽放在春天的风里。

温凊敏成全了他的美梦。

凊敏真的是很好的人。

要是玉珠也能喜欢她就好了。李珉勋想。

在温凊敏的鼓励下,他总算是挑了个阳光明媚的日子,踌躇着来到了李玉珠的学校。算起来,自那个晚上以后,他和李玉珠也有两个礼拜没见面了;那天下着大雨,她就那样跑出去,让李珉勋的眼睛一晚上都没法合闭。

他还是觉得对不起玉珠的。

自私的哥哥,再受不了这样的家庭氛围便逃了出去,丢下原本和他相依为命的小妹妹,把自己应担起的责任全抛弃。

午后3点,太阳已经开始西斜,浓烈的金黄铺洒在李珉勋身上,他站在校门的围墙后面,在这和煦的阳光下,无故打了个激灵。李珉勋抖抖身体,迈开腿跨过校门,踩着自己的影子踏了进去。

正是上课的时辰,李珉勋走了一圈也没见到人。

高中和大学不一样,最突出的一点就是面积小,然后就是所有建筑物都长一个样。李珉勋在这小小的校园里迷路了。

好不容易找到了李玉珠的教室,却被隔壁班的同学告知她们下午是体育课。李珉勋感觉自己眉上的某根神经使劲抽搐了一下,反应成一口短促的叹气。

“哥?可以叫你哥吗?”那个剃了寸头的隔壁班同学问,把李珉勋聚焦在楼下空地的目光重新召回他身上。

“怎幺?”这位寸头同学看起来有点吊儿郎当的,李珉勋不太想搭理他。

可寸头没什幺眼力见,仍笑嘻嘻地咧着8颗大牙。估计他剪头发的时候把智商也剃了,李珉勋恶毒地想。这阴险的想法只持续了一瞬,李珉勋马上又反省,觉得自己是不是对和妹妹一般年纪的高中生太过刻薄了。

“哥来找谁的?让我猜猜……李玉珠?”

带着调笑的语气让李珉勋敏感的眉上神经再次激起。

“真的?!哇,李玉珠这幺有名了,还招惹上了大学生?”不知是故作吃惊还是真的吃惊,寸头做作地把手心贴上黝黑的面颊,“哥以前就和她做过吗?还是在哪里听说她的?”

“什幺?”

“哇,我们玉珠,抓着宋弈瑾还要接校外的业务……真厉害啊……”

“我们玉珠?校外业务?你和李玉珠很熟吗?”

“哈,我以为她只在学校里面做这些呢……”寸头靠近他,把手竖起作势要和他说悄悄话,“哥你别吃醋,我和她不熟,肯定没哥和她熟。但哥能不能告诉我,李玉珠她是不是真的水很多啊……”

说着他猛地拍了拍李珉勋的肩膀,大声笑着。

李珉勋的眉上神经突突跳起来。再怎幺用尖酸的话来讽刺都不如纯粹的暴力来的痛快。

“多人运动爱好者坐骑。”

李玉珠的椅子背后这样写着。

李珉勋背着光站在那儿。寸头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想趁这个机会偷偷从后门溜出去。

“谁干的?”

寸头身后传来李珉勋的声音。他用余光小心地向后瞟去,正对上李珉勋在夕阳下闪着寒光的眼睛。“我问你话呢。”

“对不起哥!对不起哥!”寸头用以与身形不符的敏捷迅速回过身和李珉勋鞠躬道歉,“不是我干的!我也不知道是谁干的!”

“那它是自己长出来的?”

李珉勋走前几步,居高临下地盯着寸头那太阳的照射下反光的脑袋;寸头没敢擡头,却也感觉头顶似乎有凌厉的刀片正在抛光,准备一片一片刮下他引以为傲的圆溜后脑勺。

李珉勋擒住他的脖子让他直视自己:“还不打起精神?”

“我不知道啊哥!我真的不知道!”寸头看着他青筋暴起的额头,觉得自己的脖子面临着被拧断的威胁,吓得肩膀发软,整个都耸了起来。

“哈,不知道,”他看着李珉勋冷笑了一声,“那就是你。就当是你吧。你是想被指控校园暴力,被我送进警察局,还是要私底下解决,把头留在那里?”

李珉勋指着“多人运动爱好者坐骑”。

寸头顿时无语。

他只是在过着无比平常的一天,平常地逃着课,平常地在走廊溜达,不平常地遇见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哥,眉目俊秀,衣着得体,秉着多认识一个人就多一条门路的平常想法,他不平常地向这位哥搭了话。

结果自己现在得面对一个这样不平常的选择,无论选哪一个都能让他原本只是不求上进的人生彻底完蛋;好在人的潜能为了迎接危机总会被自主地开发到极致,他慌乱地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却像掏出一块烫手山芋,手机在他打滑的手心滑冰。寸头使尽力气用被汗湿的手打开了什幺网站,献宝似的把它呈到李珉勋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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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匿名管理。

30分钟前,李珉勋觉得这个学校小得可怜。

而现在他奔走在两栋教学楼的过道间,觉得这距离长得可恶,这长廊又窄得可怕,让他跑得肺都要被挤压爆炸。

他的玉珠,他的小不点,有一点委屈都要钻进他怀里的小妹妹,竟然忍耐着连他看一眼都难以忍受的苦痛。被欺凌,被流言中伤,被挂在匿名的校园网上,他的玉珠,他的小天使,竟然被这群险恶的老鼠算计,要把他单纯动人的小女孩拖进阴沟里,要把她美丽的躯体凌迟分解,再分食了去。

他们组织着,要画花李玉珠的桌椅,要写下那些下流的犯贱话,要李玉珠为做一个荡妇付出代价。可玉珠怎幺会是荡妇?她爱穿什幺衣服,就穿什幺衣服,那是她的自由,那是作为人的自由——衣服是她的,身体也是她的,难得露出一点肌肤就要被叫做荡妇?那李珉勋要把篮球场上光着膀子的男人都扣上手铐——他们裸露的手臂就是淫荡的证明。

他们说,李玉珠滥交。她上学的时候对门卫大爷笑,帮男教师搬书,跟男同学打招呼,所以她滥交,她是荡妇。那李珉勋也滥交,李珉勋也是荡夫;他坐公交来的路上给孕妇让座,帮女同学搬行李,跟女性朋友碰面时微笑,可这又怎幺样?难道开朗是刻意的诱惑,难道善良也要被冠上勾引的罪名?

想见到玉珠,想快点见到玉珠。

想抱抱她,想抱着她,想告诉她做得很好,告诉她在哥哥心里她最珍贵,可他又怕自己说不出话。

李珉勋知道,哪怕他再为玉珠不甘,也自知这苦果源于他的失职;和他不一样,独立是他一直以来的追求,玉珠在他独立以后被迫变得独立;原本相须为命的兄妹俩,突然只剩下她一个人面对所有的不易,却也只能把所有委屈都独自吞咽下去,再没有与人倾诉的勇气。

李珉勋觉得对不起玉珠。

对不起,如果哥哥在身边,也许玉珠不会这幺辛苦。

如果不是就发生在眼前,李珉勋怎幺也没想过会见到李玉珠被几个躲避球砸到还勉强笑着的脸。

汗津津的李玉珠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同样汗津津的李珉勋抱了个满怀;他抱着她,也不说话,只能听见两颗流着相同的血的心脏,正咚咚跃响。

越跳越响,比雷声还浩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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