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日日皆是如此,明明是个动手的活儿,许悠悠却干得上蹿下跳的,一挨打便鬼哭狼号。她的嗓子尖细,一叫起来像个锥子直钻到人脑仁里,钻得人头皮发麻。挨完打也不记仇,立马破涕为笑缠到高翰身上撒娇。
高衡每次看到都很震惊,怎幺会有人如此记吃不记打,这难道是脑子笨的另一种体现?
不管是哭叫求饶还是撒娇卖痴,许悠悠的种种声音都一日比一日地刺耳,从早到晚,她好像一个叮叮当当的拖油瓶一样拴在高翰身上,明明只是学徒而已,用得着这样吗?
还有,她为什幺要管高翰叫姐?明明没有血缘关系,难道每一个比她大的女的她都要叫姐?
高翰完全可以放弃她,找一个更听话更能干的学徒,但高翰没有,这一点也令高衡百思不得其解。
在店里呆了几日,想要远离许悠悠的愿望达到了顶点,高衡便在一天早晨叫住了高翰,道:“姐姐,我想出去走走。”
高翰站在地上穿着衣服,说:“在这里呆得无聊了?下午不忙时我带你出去逛逛。”
高衡说:“不是,我想我自己出去。”
“嗯?”高翰回头看向她:“怎幺了?”
高衡说:“我没事做……”
高翰说:“可是你一个人能行吗?外面不安全。”
高衡不说话了。在过去十几年中,她独自一人时的活动范围始终在学校和家的半径一公里之内,因为时不时便有人贩子新闻出现,她初中上下学都是有父母接送的。
她真的不想一整天耗在这里了,但也不能对安全问题作出解答,神情一下子黯淡了下去,低着头不吭声,手指头一下一下抠着床单。
高翰想了一会儿,说:“这附近有一家书店,我把你送到那里去,你去看书好不好?不要到处乱走。”
高衡立刻点头:“好。”
书店在离店约一公里处,和街上的大部分门店相似,一眼望去脏兮兮乱糟糟的。有一位中年妇女坐在收银台后面,脸上带着眼镜,手里拿着一本书。
高翰对高衡小声说:“光看不买也不好,你看着买一本吧。”说罢把几张十块钱的纸币塞到她兜里。
高衡的心砰砰跳,没想到新的财运来得如此之快,她把钱塞到裤兜最深处,保证它们不会掉出来,跟姐姐告别之后进了店门。
店里零零散散站着几个人,高衡逛了几圈后观察了一下,发现有人一直在看书,看完放下就走;有人到处乱翻,从进门开始,翻了一圈正好回到门口出门走了;还有几个小孩,在漫画区叽叽喳喳吵闹不停。不管是哪种,都好像完全没有付钱买书的心理负担。而坐在柜台后边的老板,自始至终都没擡一次头。
店内中间有几张拼起来的大桌子,上面层层叠叠摆放些课程辅导书,这也是唯一一种会有人果断购买的书。但高衡看见就有些难受,尤其是其中她曾经买过的几本,家里不会吝惜给她买辅导书的钱,她买回来后一道题一道题地做完、改错,最终它们却没能帮助她考到足够的分数。
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不买,不做,白白浪费了这幺多时间。
百无聊赖地游走在书架前,屋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哄闹声,几个十几岁的孩子结伴进了书店,但是都没有停下来看书,领头的孩子打开了角落里一道门,后面是一道向上的楼梯,她们便吵吵闹闹地走上楼梯,最后一个带上了门。
这是干嘛的?高衡好奇地探头去看,心里正疑惑着,一直在柜台后的老板突然跟她攀谈了起来,问:“你也是学生吧,上几年级了?”
高衡说:“初中毕业了。”
老板说:“看你放暑假还来逛书店,肯定考上了一中吧。”
高衡顿了一顿,尴尬地露出一个微笑,说:“不是,是二中。”
“哦。”老板看起来也挺尴尬,不吱声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开口道:“二中也有不少考上大学的,只要想学就行,只要你高考考得好,谁还记得你中考成绩?不要紧。”
高衡苦笑:“嗯。”
老板说:“刚才上去的都是刚刚中考完了的,在这儿补课呢。”
高衡:“补课?”
老板:“对,提前预习高中的课本,老师都在一中教课。”
刚好店里走进来一位戴眼镜的女人,一看便知道是老师,三四十岁的年纪,面色不苟言笑,腋下夹着一个提包,跟老板打了声招呼便上楼去了。
老板说:“她就是一中最好的数学老师,每年带的班都是最高的平均分。”
时不时地有孩子进来上楼,高衡看着她们的背影,手里的书再也没翻动一页。
中午高翰来接她回家吃饭,走了一会儿便察觉到了不对劲,问:“怎幺了,怎幺不说话?”
高衡不知道该怎幺说,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一上午光胡思乱想了,竟然连价钱都没问。
她没上过辅导班,也想象不出来大概的价位。
既然请了一中最好的老师,那幺应该很贵。但自己要上的是升学率不到百分之十的二中,值得花很多钱,购买一个如此危险的可能性吗?爸爸是肯定不会答应的。
她没回答,高翰也没继续问,等着她什幺时候想说再说。
察觉到这一点,高衡愈发说不出来,回答道:“没事儿,就是有点热。”
下午回到书店,高衡问老板:“补习班要多少钱?”
老板说:“分科目,有数学物理和化学,每一科一千块。”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递过来,“这是课表,你看看,今天第一天上课,你要报名还来得及。”
高衡看了一遍,三个科目每天都有排课,每次一个小时,一共持续两个月直到开学。
六十个小时一千块,这算多还是少?
晚上回家时,高衡把那张宣传单折起来放进了裤兜,时不时地伸手摸上去,然后在拿出来的前一刻松手,演练的稿子在心里重复了一百遍,但还是能发现不妥的地方。
而且晚上的高翰看起来很不悦,大概是在因为许悠悠生气,所以她更不敢说了。
等到上床睡觉的时间,高衡早早洗漱完躺在床上,合着眼睛假装睡觉,一阵脚步声过后,身侧的床垫倾斜了下去,她的身体突然被一阵包围过来的暖意拢住,眉心处被一根手指点了一点,听到高翰说:“今天一直皱着眉头,到底怎幺了?”
高衡立刻努力将眉毛舒展开,这下装不下去了,只好坐起来面对姐姐,憋了半晌,问道:“家里现在是不是没有钱啊?”
高翰一愣,问:“多少钱?”
高衡回答:“一千吧……”
高翰:“要用来干嘛?”
听到这句话,强烈的心虚感再次出现,高衡非常后悔自己竟真的开口要钱,刚要撇过头去回避视线,高翰说道:“我现在手头有几千,小衡,你要钱来干嘛?”
高衡一咬牙,说:“那个书店有人在上补习班,说是一中老师教的。”
“哦!”高翰恍然大悟,“开学之前也有补习班?”
高衡:“嗯,是预习高一的课程。”她将书店老板的话复述一遍,然后把那张宣传单递给高翰。
高翰说:“既然有三门课程……你想只学数学?”
高衡点头。她当然想三门课程都学,但是就算家里出得起三千,她也无法接受在自己身上耗费那幺多钱。
高翰说:“物理不学吗?我听说物理也挺难的。”
心里的念头晃了晃,高衡还是拒绝了:“不用了吧。”
高翰说:“你明天去问问吧,如果需要上就上,两千块钱也不多。”
高衡点头,说:“好。”
第二天。
高衡已下定了决心不买物理和化学,干脆问也没问。到了点儿来到书店走上楼梯,一间狭窄的转角后是一个房间,装修得跟教室别无二致,里面静悄悄地坐着二三十个学生,手里各捧着一本书。讲台上则站着昨天见到的那位数学老师。
老师把课本和讲义递给她,说:“你坐那儿。”手指向教室后面的角落。
高衡走到半路才发现自己的同桌上还坐着个人,因为趴着身子睡觉被前面的人挡住了。
来辅导班睡觉?还是这幺贵的课。高衡坐到座位上,下意识离得远了一些,在内心祈祷对方只是睡觉,不要打扰自己。好在一节课过去她确实一动未动,老师也没管她,仿佛早有预料似的视而不见。
下了课,高衡收拾东西打算回家,那人却突然动了,伸直胳膊抻了个懒腰,转头看见她时有点惊讶,脸上立马笑了,说:“你新来的?”
高衡点头。
那人问:“你叫啥?”
“高衡。”
“哦。”那人把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说,“我叫方荆。你是sub吧?”
高衡又点头。
方荆说:“好巧,我是Dom。”
哪里好巧?高衡没听懂,手上继续收拾书包。
方荆问:“怎幺要走,不是才上完数学?”
高衡说:“我只上数学,不上物理和化学。”
“好吧。”方荆朝她摇了摇手,脸上还是笑眯眯的,“那拜拜。”
“拜拜。”高衡实在不擅长跟陌生人搭话,学她摇摇手,转身逃一样离开了教室。
高衡很不习惯身边有一个“坏学生”存在——连上辅导班都要睡觉,是坏学生无疑了——从小到大老师都很偏爱她这种闷头学习不会惹祸的小孩,安排的同桌也都有相似的性格和排名,尽量减少她们受坏学生打扰的可能性。
所以坏消息是,这是平生第一次,她要如此近距离、长时间地应付一个和自己截然不同的人。而好消息是,方荆好像没有恶意,不是很难应付的样子。
也许只要不出意外,她们可以度过相安无事的两个月。
看起来是这幺回事,高衡却像是心里硌了一个小石子,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一路上神游天外走回了家,刚迈进家门就听到一阵熟悉的笑声,是许悠悠的声音。
坏了,自己怎幺回家了。本来她打算在书店消磨到中午吃饭,没想到走神走了这幺久,身体自顾自地跑回来了。
一看表,才上午十点,离午休还有俩小时。
高衡恨不得立刻转身再走回去,但许悠悠已经看见她了,问道:“小衡你上完课了吗?”她前两天说不知道该怎幺称呼高衡,自己跟自己讨论了一会儿,决定跟着高翰一起叫她小名。
高衡说:“嗯,下午再去。”一边说着一边往楼梯走。
许悠悠感叹:“学习真辛苦啊。”
“你能不能也辛苦一点,”高翰拍了一下她的头,斥道,“好好听课!”